厚辰二十四年七月十二,北恒派遣御史大夫闻中秩作为使臣,携一众士兵仆人,由昉都往极北部而去。

    凝兮一大早就出了城,孤身一人在长亭等候着。约莫正午时分,使团缓缓到来。

    闻大人挥手,示意众人暂时停下歇歇脚。

    趁着大家喝水休息的片刻工夫,凝兮迅速与另一位婢女换了衣服,悄无声息地换进了队伍里。知悉内情的婢女都是闻中秩的心腹,纷纷为她做掩护。而侍卫们与婢女并不相熟,没有任何人发现异常。

    这出移花接木演得极其成功。

    凝兮发现,除了闻中秩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位官员,约莫四十出头。观其服制,应该是个不算小的官儿。但她与前朝来往甚少,并不认识他究竟是何人。

    另外还有一位年轻公子,长得十分讨喜,听他管闻中秩叫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闻瑞筝闻少爷了。不过闻瑞筝并不认识凝兮,也不知晓她偷偷混进使团的事。

    闻大人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一并瞒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骑马的骑马,驾车的驾车,没过几日,就穿过了隐舟关。

    回想起初初来此的种种,凝兮只觉如梦一场。

    “小翎,你在发什么呆呢?”说话的是与凝兮同乘一辆马车的随行婢女翩儿,声音温温柔柔的,颇有江南女子的韵味。

    闻言,马车中的另一位随行婢女阿砚也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凝兮。

    “我从未出过隐舟关,第一次见到与昉都不同的景象,心中实在震惊。”凝兮颇为真诚地说道。

    被她顶替身份的那位婢女本名叫做小翎,这两个字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使团通关文牒上的,所以这段时日凝兮都会以小翎自称。

    从长亭出发后,闻中秩重新打乱过一次马车上的人员分配,翩儿和阿砚没见过凝兮,都以为她是真正的小翎。

    阿砚道:“你是昉都人,自然在昉都长大,肯定没有见过夏日飞雪的高山。我不一样,我本就是北恒西北一带的人,从小就在这些地方长大,如今只觉像回家一般。”

    “夏日飞雪?竟有这般奇景!”翩儿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她的确是在水乡里长大的,连山都难以见到一座,更不用说雪山了。

    阿砚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现在在往隐舟关的西北方走,约莫再过十日,就能到达北恒和极北部的交界之处了。听说那儿有个远廓乡,来来往往的商人都愿意在那里做生意,说不定能见识到很多从没见过的宝贝呢。”

    “会不会有传说中的天山雪莲?”翩儿期待地问道。

    “那肯定。”

    凝兮也来了兴趣:“我听说极北部多山,因此矿产极为丰富,会有商人拿着极北部产的奇石珍宝到远廓乡售卖吗?”

    阿砚点点头:“当然啦,宝石就是极北部的代表,蓝的绿的红的,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看不到的。”

    她的话让凝兮眼前一亮,或许在远廓乡就能找到她想找到的答案。

    当日凝兮因拂旧蛊陷入沉睡,醒来之后又听闻谢征南第二次失踪的事情。她怀着身孕,能做的事不多,倒是有闲暇经常进出谢征南的书房。

    在他的书架最上层,放着一本积了不少灰的《奇物异志》,书中记载了一种特殊的宝石——赤霞明赭石。

    此宝石清透明亮,颜色呈红褐色,且只能从雪山附近特有的矿脉中开采,所以十分难得,极受极北部贵族的喜爱。

    若运用极北的秘法工艺对赤霞明赭石进行炙烤雕琢,可使红褐色逐渐变成赤红色,谓之“赤霞明赭玉”。

    传言经过神明赐福的赤霞明赭玉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发出夺目的红色光芒,戴在身上可保一世平安,可以说价值连城。

    凝兮看完这页记载,便想起了当初在锦玉寺中的奇遇……

    若想弄清楚穿越的来源并回到现代世界,那抹未知的红光一定是关键。所以她必须来极北部,找寻与赤霞明赭玉相关的线索。

    虽然凝兮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自己为爱失去理智不惜以身犯险,但事实却是她完全可以差一名信得过的下属先行前往极北部查探,待情况稍显明朗后再思考解决之法,没必要为了“喜欢”二字不顾一切。

    阿砚接着道:“远廓乡每天早晨还有统一的叫卖仪式呢,我曾听我祖父说起过,有趣极了!”随即她又耷拉下脸来:“不过此行只为出使,不为游玩,闻大人肯定不会同意我们驻足停留观看。”

    “无妨,风土人情一路都能体会,不必遗憾。”凝兮轻轻地安慰阿砚。

    翩儿亦点点头:“正事要紧,咱们偷偷掀开马车帘子看也可以的,万万不能耽误了闻大人计划的行程呀。”

    “你们说得对,但我真的控制不住心中的期待!”阿砚满眼都是希冀。

    凝兮笑着叹了口气,只道阿砚年纪小贪玩。

    不过只要能以大局为重,活泼一点也无伤大雅。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颠簸,使团终于抵达北恒与极北部的边境一带。闻大人派人去远廓乡内寻了处客栈,极其张扬地带着下属们住了进去。

    凝兮仍与阿砚翩儿二人同住一间屋子,此屋窗户临街,略显吵闹。

    到了夜里,商贩们还不停歇,不仅叫卖声不绝,竟还飘进来淡淡的食物香气,勾得人无法安然入眠。

    凝兮睁着双眼望着房梁,面无表情地放空大脑。

    她由衷地觉得外面的人很厉害,如今已是七月底,天气渐渐凉爽下去,此地虽较为平坦,但怎么也是雪山附近,比昉都寒冷得多。

    也不知道远廓乡是怎么形成的,此时的氛围倒有点像现代社会里的深夜小吃街。

    ……

    还真的有些饿了。

    阿砚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凝兮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小翎,你睡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凝兮侧过身来问道。

    “今天经过这些地方时,许是水土不服,我没有吃得太饱,现在又被食物香勾起了馋虫,只想出去大快朵颐,你要不要与我同去啊?”

    凝兮道:“为何不叫翩儿?”

    “她守规矩惯了,不可能违背闻大人的命令的。”

    以凝兮对翩儿这些天的观察来看,确实如同阿砚说的,她不是个会擅作主张的人。

    “那你怎么觉得我不是啊?”凝兮笑着轻声问道。

    “当然,这是直觉。”阿砚十分自信。

    凝兮不是个喜欢多事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并不知晓阿砚此番叫她的真实目的,或许只是未雨绸缪,假若被闻大人发现,也好有个一同担责任的人,甚至全部怪到她身上都有可能。总之,为了点口腹之欲做这么没把握的事情,讨不到任何好处。

    “太晚了,不太好吧。”

    见凝兮拒绝,阿砚仍不死心。

    “外面这么噪杂,咱们溜出去不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我听说此处的酒楼不仅味道卓绝,还有人说书呢!讲的故事都是极北部的特色,有趣极了,你就不好奇吗?”

    凝兮皱了皱眉:“你是说,能从说书人那听到有关极北部的趣事儿?”

    “对,从古至今从天到地,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喝酒,想想就美死了,你就答应了我与我同去罢!”阿砚撒娇道。

    “好。”

    凝兮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线索,不管是有关赤霞明赭玉的线索,还是有关谢征南的线索。

    的确,这样来来往往的地方,消息最是灵通。

    二人悄悄起身出了门,值守的侍卫正在打盹儿,并未发现凝兮和阿砚的动静。

    远廓乡这条主街烟火气息十分浓厚,临街的店铺桌边坐满了等待上菜的人,有的身穿北恒的老式襦裙,有的穿着极北的狼皮雪貂,虽然风格不同,但看起来还挺和谐。

    阿砚带着凝兮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小店,大厅正中央果真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说书人。

    “二位客官,要吃点儿什么?本店有招牌牛羊肉,更有好吃的油饼油茶,您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眼尖的小二热情地招呼着。

    “就来点你说的招牌菜。”阿砚道。

    “好嘞!这就去。”

    “等等。”凝兮叫住店小二。

    “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

    凝兮假装随便问道:“那位说书的是谁,看起来年纪挺大了呀?”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二笑着解释道:“您说满大叔?他是我们这最有名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天雪来’说的就是满大叔了。做这行的,年纪越大,见得越多,说的故事也就越生动。整个远廓乡无人不知满大叔的名号,这十年来,他就是本店的活招牌。”

    “原来如此。”

    “我先去为二位传菜,您可以好好听听满大叔说的书,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去吧。”

    凝兮盯着满大叔,好奇他究竟能说出什么样的故事来。

    “雪山巅吹来阵凛冽风,远廓乡坐着个白头翁,木桌上摆两道牛羊肉,拍案前点一盏酥油灯。各位走马的住店的贪醉的解馋的您都往这儿看!”

    “啪——”醒木一拍,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满大叔身上。

    “今日有缘与众看官相聚在此,小小厅屋里共煎夜色,实乃小老儿荣幸之至。且看这男男女女衣着各异,酒香醉缠绵,烟光照十里,便不应问君来自何方,君去向何处。不如做个身外客,谈一谈他人喜乐,品一品别样人生。”

    凝兮托着腮,仔细地听着。

    “小老儿尤记,往年游南境之时,曾遇一稀奇事,现娓娓道来,与诸君共鉴。”

    “啪——”醒木又一拍,满大叔绘声绘色道:“约莫二十年前,南境当地有一富商,靠贩卖香料发家。因着家大业大,招揽了不少人去他的庄子做工,其中就有一对家道中落的年轻兄妹。哥哥气宇轩昂,妹妹貌若天仙。富商表面端得一副菩萨心肠,实际暗生歹意,竟欲将妹妹纳作小妾!哥哥不允,富商便仗势欺人,派家丁将其揍得鼻青脸肿。兄妹二人一怒之下,将这阴险狡诈的富商告到了县衙。”

    满大叔纸扇轻摇,扮作县老爷的姿态,说道:“堂下有何冤情,速速详细道来。”

    “兄妹二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明,哪知官商勾结,这县老爷与富商早已狼狈为奸!此番状告不仅没能讨回公道,哥哥还因为‘诬告’之罪领了一顿板子!”

    听到此处,堂下已经有见不得邪恶的正义之士沉浸进去,只恨不能立刻举刀砍了那可恶的县令与富商。

    “众位看官莫急,待我细细说来。这妹妹生得花容月貌,脾气却丝毫不软弱。她心知权势强硬,无处可诉公平,当即就将伤都没好全的哥哥送去——参了军。”

    满大叔利落地将纸扇收回在手上,声情并茂道:“正所谓男儿意气志凌云,将军枯骨无处寻。战场上刀光剑影,身后人孤冢荒陵。靠着顽强的意志与非凡的勇气,哥哥习得一身好武艺,竟真立下汗马功劳,带着官衔和赏赐活着回到了老家。可他没想到的是,妹妹身上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十分有技巧地停顿了一二,为故事留足了悬念。

    “妹妹怎么了,难道死了?”

    “她留在此地,富商肯定会报复她的,说不定已将她强行占有了,真是可恨!”

    “会不会妹妹偷偷逃了?”

    堂下人七嘴八舌,纷纷猜起了故事走向。

    菜已上桌,阿砚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一边吃一边还享受地点着头。凝兮对烤出来的羊肉也略有兴趣,尝了一口确实不错,又嫩又香。

    在她的想法中,妹妹既然主动送哥哥去参军另寻出路,就证明她绝对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果然,满大叔说道:“原来妹妹假装温柔,自请到富商府中为妾,新婚之夜洞房之中,竟直接取下发簪,狠狠扎进富商脖颈,霎时鲜血喷涌而出,与喜房内的红绸交相辉映,那叫一个美不胜收!富商话都说不出一句,呜呜咽咽着立马就断了气。待到被人发现时,妹妹早已遁逃至城外。”

    “好!大快人心!”有人欢呼道。

    满大叔说故事的速度越来越快:“哥哥找了妹妹许久,翻越山川,跨过江海,终于在南境失地附近发现了妹妹的身影。三年不见,妹妹出落得更加动人。兄妹二人抱在一起,互诉思念。突然,妹妹抬起头来,情深意切地对哥哥说了一句话——”

    “兄长,历经生死,吾心已明。从今往后,但愿不为他人姬妾,只想常伴兄长身旁。若兄长应允,山高水远,你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互相依偎着度过余生,再不理会世俗残凉,可好?”

    “啪——”满大叔再次拍响醒木。

    “一母同胞岁月长,天真烂漫性温良。朝遇贼人风骤起,暮散两地独彷徨。钗环染艳自流放,战功赫赫锦还乡。待到重逢归去日,竟把兄长作夫郎!”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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