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常十四年。

    拢邺。

    翠微拂波,烟云浩淼。

    长宁街前,水波荡漾,一艘画舫施施然游荡在湖面上,雕梁画栋,四方轩窗打开,一股清幽淡妙的竹音飘荡而来。

    今日是明华公主在游湖听曲的日子,长宁街前人影不断。

    明华公主风姿绰约,珠辉玉丽,素有盛京第一美人之称,今日来这里游湖作诗的人,大多都想一睹芳容。

    “公主,这是淮南刚进贡的蜜橘,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新鲜着,殿下不妨尝一尝。”

    侍女绿绮端来一方果盘,上面摆着切好的橘肉。

    透过朦胧的纱幔,靠在软榻上的人垂眸浅寐,指尖漫不经心抵额头,虽看不清面容,但瞧着浅眉桃唇,额间一点花钿明艳尊贵。

    谢柚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旋即睁开眼眸,似是随意问道:“谢则被送走了?”

    绿绮将纱幔挽起,语气恭敬,“回殿下,十三皇子被青贵妃送去了吴郡,算算日子,现在快要到了。”

    “犯了错不罚,而是将人送出去避难。”

    “她这儿子教的极好。”

    这话,带着说不出来的讽意。

    谢则是青贵妃唯一的孩子,今年才不过八岁,可这一个才八岁的孩童,却被青贵妃教的娇纵至极,半个月前,谢则在谢柚常喝的茶水中放了过量芒硝,若不是她刚好有事离开,那茶水赏了一个内侍。

    内侍足足难受了三日,面色虚浮,体态乏力,谢柚觉得古怪,随手查了查,不出意外,又是她那个好弟弟做的手脚。

    这些年来,谢则时不时对她做这些小儿顽劣的事情,每次谢柚想要追究,青贵妃总是以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已经处罚过他了,将她的话给堵回去。

    一次两次。

    谢柚还可以忍。

    可谢则不仅没有收敛,反而一次比一次嚣张,终于,谢柚忍不下去了,她直接告诉了皇祖母,太后威严,正要下令处罚谢则。

    谁料,青贵妃及时将谢则送了出去。

    说是京中太热,十三皇子身体不好,先去吴郡住三个月,江都吴郡,是青贵妃的母家,那里不同于其他世家朝圣皇族,而是偏居一隅,与世无争。

    几百年来,皇朝更迭,政权动荡。

    可江都一带,却始终屹立不倒,世家延续百年不歇,早就不是皇朝人能轻易动摇的了。

    更何况,江都奚家,更是深不可测。

    -

    青贵妃恃宠而骄,当今天子又听信谗言,一度以为贵妃是自己命中天女,盛宠不衰,即便谢柚这个中宫嫡出的公主,也不敢越过皇权去挑衅贵妃。

    是以,她烦闷不堪下,决定来长宁街听曲。

    曲声连绵悠长,春光潋滟下,竟带着说不出的滋味与风情,谢柚闭上眼睛,想起宫中乌烟瘴气的事情,只觉得这里极为清净。

    她阖着眸睡了半个时辰,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骚乱不宁声。

    谢柚不悦的睁开眼眸,宫中她无可奈何也罢,今日她包了湖面上一众画舫,就是想要寻个清幽雅致的地方听曲玩乐,怎么还有人来扰她安宁。

    “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

    谢柚懒懒出声,绿绮闻言,连忙吩咐人准备好小舟去了岸边。

    没过多久,绿绮还没回来,倒有几声不大清晰的雀跃传入了谢柚耳中。

    “我听说,奚世子此番进京,是要为我大厉效力。”

    “世子惊才绝艳,才华横溢,只可惜性子过于冷淡,不常出府,今日能得世子尊荣,也不枉早早来这里候着。”

    “听说世子身体抱恙,这些年来,一直用药养着呢。”

    “诶,我怎么听说,奚世子和明华公主有过一段……”

    “嘘,慎言,明华公主的船舫就在这里,你是嫌活的太长了吗?”

    ……

    说什么呢,怎么还有她的名号。

    那几声议论被更大的喧闹覆盖,谢柚实在有些好奇,从塌上起来,来到画舫外。

    途中,她不慎被软凳绊了一下,曲声骤然停下,那身消形瘦的男子伸出指尖扶了她一下。

    谢柚没看清他的面容,匆忙点了点头,便走了出来。

    长宁街是盛京最繁华的地带,此刻正值隅中,茶楼酒肆都挤满了人,除了这条湖上晴波浩荡,岸边一群人乌乌泱泱,吵吵闹闹。

    争相恐后往前挤着。

    看这架势,谢柚还以为,有人在天上撒银子。

    -

    晴阳烈日,谢柚只站了几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正要转身回去,不料身后传来一声更大的惊呼。

    围观的人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纷纷欢呼起来。

    谢柚又一次被这动静提起了好奇,她转身望去,只见桥头上,有一人郎艳独绝,如画中谪仙,与周遭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袭墨色圆领袍,周身并无多余的点缀,仿佛只是打马经过,并不知道谢柚在这里。

    但谢柚只看了一眼,脑海里就想起了一些不大好的画面。

    与此同时,侍女乘着小舟靠近,急切又恭敬道:“殿下,奴婢打听清楚了,今日是奚世子来大理寺任职,百姓们正在谈论您和世子的过往呢!”

    谢柚:……

    她就不该出来凑热闹。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谢柚,直接喊了一声:

    “明华公主在那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街上似乎又沸腾了起来,谁人不知,三年前,明华公主对奚世子深情不移,非卿不嫁,后来不知为何忽然就断了,再后来,奚世子离开了京城,据此明华公主还伤心了好几日。

    这桩天赐良缘没有圆满,在百姓眼中,实乃一桩憾事。

    在他们看来,公主天姿国色,身份高贵,世子风采独绝,身份同样尊贵。

    偏偏公主还倾心世子,世间有几个女子如此深情呢,想想就让人感动。

    今日世子第一日进京,便在这里与公主碰上了,可不就是上天都撮合的姻缘吗。

    是以有几个胆大的忽然喊道:

    “公主,奚世子回来了!”

    她没瞎。

    “公主,如此良缘就在眼前,公主还犹豫什么呢?”

    闭嘴吧。

    “公主喜欢了奚世子三年,当真是痴情。”

    离谱啊。

    谢柚觉得,她原本烦乱的心情此刻更加郁闷了,桥头那人矜贵淡雅,一如既往的清高孤傲,迎上那淡薄的目光,谢柚微微眯了眯眸。

    三年前,她确实对奚淮表示过倾慕,只是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传,她暗恋了他三年,只要一想到这些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盛京每个角落,她便如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了。

    “公主?公主?奚世子看着您呢!”

    侍女绿绮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提醒了一句。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谢柚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她看着桥头坐在马上的男子,脑海里想的却是三年前他冷漠至极的目光。

    谢柚冷哼一声,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进去画舫,谁料她才刚刚转身,一道道熟悉沉冷的声音,时隔三年,再度落入她耳中。

    “三年不见——”

    “公主的品味依旧……

    嗓音顿了顿,奚淮似乎在想什么形容词。

    “未变。”

    未变是个什么鬼。

    此话一出,不仅围观群众,就连谢柚,眉间亦是一头雾水。

    “殿下?”

    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呼唤,谢柚转过身,凝着那名怜的面容,浮在心口那处气倏地往上飘了去,她像是被呛到了,猛然咳嗽起来。

    她竟在一个名怜身上看到了几分奚淮的模样!

    弹曲的小馆儿不明所以,他不曾看到谢柚身后的人,只知道,今日公主点了他,可公主迟迟未归,他有些好奇。

    咳嗽完的谢柚扶着画舫外壁,盯着奚淮看了许久,最后憋出来一句。

    “彼此彼此。”

    奚淮轻轻掀了掀唇,笑意不达眼底,半晌后,还是他先策马离开了长宁街。

    -

    “去查一下,奚淮怎么来盛京了?”

    春光潋滟,谢柚满身浮躁的坐在软榻上,手里的茶水已凉,绿绮走过来替她换了一杯热茶,安慰道:“殿下,您消消气,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她确实该生气。

    子虚乌有的事情,被人传的乱七八糟。

    什么她对奚淮情深不移,非他不嫁。

    什么她借酒消愁,找替身来弥补不平。

    甚至还说,当年她在彩袖楼里大闹,实则是为了让奚淮吃醋。

    如此种种下来,她喜欢奚淮这件事,仿佛板上钉钉了一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等着她被奚淮狠狠抛弃。

    奚淮是何人,天之骄子,芝兰玉树,世间所有美好词汇都不足形容他万一。

    而她除了占了个公主身份,空有一副美丽皮囊,实则内里空空。

    她喜欢奚淮,可不就是一桩笑话事吗?

    “顺便把夏世安找来!”

    谢柚眼眸沉了沉,若不是当初他给她出的馊主意,说什么讨厌一个人的最歹毒做法就是让他爱上你,最后在他非你不可时狠狠将他甩掉,那样才快活。她何至于脑子不正常的去给奚淮表白。

    非但没换来半点青睐,只换来一声:

    “公主厚爱,微臣担当不起。”

    她,明华公主,京城第一美人,被奚淮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想想就丢人。

    绿绮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谢柚刚刚回到公主府,便有人来报,奚淮此次进京,乃是要担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也就是说,今后他要在盛京住下来了。

    这下真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有什么办法补救吗?”

    谢柚无奈叹了口气。

    “按照现在的场面来看,公主解释也是没人信的,他们多半会猜,您是被世子拒绝的太狠了,才故作嘴硬。”

    绿绮如实回答。

    奚淮在民间风评极好,江都奚家更是显赫,百姓们不光对他极为敬仰,连带着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异常关注。

    招惹上奚淮,犹如握了一颗烫手山芋般,她当年真的是想不开,做什么非要去攀扯奚淮呢。

    现在好了,弄成这样尴尬的局面。

    “公主,听说您找我?”

    竹帘微荡,露出一张俊美清雅的面容,谢柚半垂的眼眸忽然划过一丝阴嗖嗖的冷意,几乎是从齿缝里发出几个字来。

    “夏!世!安!”

    夏世安忽然打了个喷嚏,嘴角的笑意一僵。

    眼前这场景,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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