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素瑶的袖子还攥在曹寅手中,人却慢慢滑到了地上。这个画面看上去,像是曹寅牵了具提线木偶。

    她低垂着头,眼睛也低垂着,大口地呼气,吸气,呼气。

    头顶那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依旧在传来,“看清了吗?你的好姐妹,她对你真不赖。”

    一阵夜风吹来,像是直接吹进了她的脑子里,微风如许,听起来却隆隆作响,野蛮地搅扰她的思绪。

    她记得,夏夜晚风当是夹杂青草与花香的,可是这会什么也闻不到,鼻腔里的尸臭味道还残留着,叫她一直有想呕的冲动。

    她张了张嘴,声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你会不会认错人了?你说的,是沫兰吗?”

    曹寅这才发现卫素瑶的脸煞白,脖子也煞白,她整个人失去血色,且这肤色的白中带着点冷紫调。

    “你怎么了,你不舒服?”

    卫素瑶摇一摇头,手撑在地上慢慢爬将起来,她朝曹寅惨然一笑,“我没事。”

    只是感觉心口如利刃锥刺。

    曹寅见她变得弱不禁风,衣衫在此时尤其显单薄,在风中沙沙地翻飞,她好像很冷,可这是夏日。

    他忽然生出些迷惘,是不是错了?或许不该告诉她?可是她被提审后总会知道,现在告知,能让她为自己提前筹谋,免于莫须有的刑讯。

    又或许不该用这么激烈而直白的方式告诉她?

    曹寅剑眉微蹙,指尖在额头上摸了摸。

    不,拨开迷雾不对吗?辨明真相不对吗?利刃锥心总好过一叶障目,痛也痛个明白,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轻咳一声,“我只是不想你蒙在鼓里,我知道很难接受,但你迟早会知道,早一些……”他努力在想一些安慰的词句。

    “嗯,我明白。”卫素瑶打断他,很乖地点点头,“我明白。”

    她这样子太乖了,像是被先生数落的学生,又像是落水的小狗,全无气焰,和先前巧言令色、争锋相对的她判若两人。曹寅恍了恍神。

    卫素瑶已经转过身,喃喃道:“我明白。”

    她嘴唇翕动着,往前走了两步,“我明白。”

    然后加快步子,几乎是狼狈地逃走。

    曹寅跟出去,看见她踉踉跄跄地跑,脚上的鞋似乎很不配合她,让她不停地磕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她,也不知道跟上去要与她说什么话。大概是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是造成她此刻狼狈情状的帮凶,他有责任为今日的她兜底。

    于是他始终与她保持三五十步的距离,令她尚能宣泄情绪而不觉打扰,又让她始终在自己的视野中。

    他后来发现她并不是往延禧宫最近的那条路线走,“你去哪?”

    卫素瑶好像根本没听见,一味往前走。她不想去延禧宫,也不想去乾清宫,她连去绣房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有什么好问?她自己先替沫兰回答:因为她卫素瑶不值得,不值得沫兰对她好。

    她把沫兰扔在辛者库,没为她的前途争取过,她让沫兰一个人面对欺侮,只能不择手段反抗。这没错,符合人之常情。

    理所当然,这一次沫兰为了活着,也只能把罪推到别人身上,而她救驾有功,血厚,所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也没错,符合人之常情。

    她边走边思,好像已经说服自己了,只是隐隐又觉得冷、怕。

    让她顶罪是符合常情的结果,那么方金余和苏嬷嬷的死也符合常情吗?

    她不是告诉沫兰了,她会跟皇上求情,苏嬷嬷有什么必要死?是了,一定是因为苏嬷嬷平时就苛待她,甚至知道方金余与她的一些事,所以必须要死。

    诚然苏嬷嬷不是个好人,但曹寅说,沫兰和方金余是“两情相悦”,他没强迫她,还给了她很多帮助,方金余就该死吗?

    她说服不了自己。

    心里出现一道裂缝,这道裂缝四周撕开更多细小缝隙。

    是,她血厚,可以帮沫兰顶罪,可是从她们分别到苏嬷嬷死,才隔了一顿午饭的时间,沫兰太快就盘算好了。

    怎么那么着急,那么果断,一点都不犹豫的?

    她在沫兰心里,竟然很容易被放弃吗?

    一点都不值得她纠结吗?

    哪怕纠结半日呢?

    卫素瑶驻足闭上眼,感到心脏快被捅碎了。

    她好像又迷路了,这皇宫里每条路都是相似的,她渐渐地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似乎是兜了个圈子。她累了,走不动了,往墙边一坐。

    天色彻底暗下来,仿佛有人在空气中滴落墨汁,夜色晕染开去。

    天空是平静匀称的暗蓝,今夜无月。

    不远处有几星脚步声,慢慢又轻轻,而后又是寂静。

    她知道那脚步是曹寅的,他还跟着自己。

    背后的墙壁有白天的余热,她整个地靠上,觉得很像躺在温暖坚实的怀抱中。紫禁城的红墙竟然给了她一丝慰藉,这很诙谐。

    她脱下鞋子,晾一晾脚。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迷暗与混沌中,她闻到熟悉的龙涎香,那是只限于乾清宫的味道。卫素瑶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

    很快她又听到身前有衣料的窸窣轻响,面前的人似乎蹲下了。

    “又在给你的脚休沐?”

    十足宠溺的口吻,带点气声,喷落在她额头。

    她一听就知道是康熙,且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轻笑着的。

    她猛然自膝上抬起头,果然,风灯放置于地,昏黄的光环住面前的人,玉白色薄衫闪动粼粼金丝,修长的颈,紧绷的下颌上缀两点小痣,高挺的鼻,上扬的眼尾在光影下比平时更具凌厉之势。

    是这样一丝不苟的眉眼。

    可他眸光湛然,无边温柔,倏忽泛起的一丝笑意就像一滴雨落入平静湖面,叫人心噤。

    卫素瑶想起初遇他的那晚,和现在是相似的夜晚,却是迥异的心境。

    那晚,她觉得自己竟也值得被爱了,沫兰对她好,陌生的小公公也对她好,她很幸福。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原来自己...自己还是...还是...

    不堪深想。

    她看着面前亲切温煦的面庞,两腮酸涩如被撕扯,喉中一咽,她再也无法想下去,压抑心底深处的情绪像是冲破了最拥堵处,顷刻间决堤涌出。

    她忍不住,一点都忍不住了,她憋了太久,牙关都要咬碎,她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出自本能地抱紧面前之人放声大哭。

    “我知道,”她喉中猛地一堵,哽咽道,“我知道我不够好...我不够可爱...可是你明明说我值得...你明明说了的,你说了我才相信的....”

    她把头埋很低,不敢叫人看见,絮絮叨叨地哭诉:“你怎么能对我好了又把我丢掉呢?我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好放弃?我到底算什么呀,我算什么呀...”

    “怎么就没有一个人...”

    她哽到失声,周遭瞬间一静。

    “没有一个人能从头到尾真真正正地对我好...没有一个人...你们都有偏爱...都有目的...我只有在有用的时候才...”她极度地委屈和失望,声音哑下去,低下去,闷在康熙的衣裳里,叫谁也无法听清了。

    康熙的心被揪起一块,他把她的脑袋轻搂进怀里,手掌拍抚她背。

    碰到他胸膛的一瞬,她身子一凛,一丝理性意识重返脑中,她试图压制自己的声响,牙齿死死抵住,仅余鼻腔中逃逸出的一点呜呜声。

    “无妨,哭出来吧。”

    这声音落在她耳边,低沉,温柔,带着磁性,卸下她仅存的理智。

    卫素瑶胸腔不受抑制地抽啜着,她低声呜咽,“皇上..皇上啊。”声音也变形了,变得又哑又厚。

    “朕在。”康熙摸了摸她的头。

    她的脸贴上他的胸膛,听到他身躯之中传来心跳声,他的体温比她的脸更暖一些,衣上的杜若熏香夹杂龙涎香熏熏入鼻。

    她觉得自己放肆了,想要挣开康熙的怀抱,“奴才……奴才失态了。”

    背后被一条臂膀有力地环住,康熙无声地拍了两下她的背,并不回应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夜里视线不好,怎么还往暗处走?看来,西六宫的石灯也得换一换。”

    卫素瑶一怔,原来他知道自己在夜里眼盲,特地叫人把东六宫道上的石灯芯都换了更亮的。

    冰凉的心忽然被泼上热水,她措手不及地打了个颤,捂住嘴唇,抽泣声还是从指尖迸出。

    康熙低眸瞧住她,轻笑一声,“你可不能总迷路啊,朕也不能回回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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