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曹寅屏退众人,门扇大开,留一个守卫的人。

    卫素瑶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在卖什么关子,如何还真审起自己,贺姑姑和秋兴又是怎么回事?

    小高窗的阴柔光线蒙在曹寅脸上,曹寅抬头望了会蓝天,他还没瞧一眼卫素瑶,便仿佛料到她会发问似的,抬手将扇骨放在唇边,发出“嘘”的一声,卫素瑶的话就咽下了肚。

    “你的伤怎么样?”曹寅问。

    “这就是曹大人审问的内容?”

    曹寅神色淡淡,按往常他该玩笑两句,可这时他却严肃,卫素瑶感到有些陌生,老实答说:“应该在结痂了。”

    曹寅点头,“那快了。”沉吟片刻又说,“近来天气高爽,去南苑正合适,你无人作伴,是否会无聊?”

    卫素瑶意外,寻思曹寅细致至此,还关心她有没有伴呢,真稀奇,又听对方问:“想让贺凌霜陪你么?”

    卫素瑶摸不着头脑,“人都被你押走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做做样子,若你想她陪你去,明儿我就放了她。”

    “哟,”卫素瑶撑起上身,大惊小怪道,“曹大人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她旋即明白,不是曹寅变得好说话,是他想让贺凌霜去南苑。她不知他意欲何为,也知晓问不出所以然,但凭直觉,猜测今日兹事体大,所以她的意愿不重要。

    她于是乖觉,笑眯眯讨好:“曹大人想不想她去?你想的话,我就想,以您意志为准。”

    “你倒会说漂亮话。”曹寅哼了一声,露出一抹笑,牵动所有肌群和线条,如涟漪漾开,叫卫素瑶看得愣了愣神。可这笑是昙花一现,褪去后的唇角只余苦涩,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对皇上也这样?”

    “怎样?”

    “说漂亮话。”

    卫素瑶趴在床上奇怪地望上去,看见他的脸浸润在清冷白光中,挺翘鼻尖在人中落下一截阴影,可是太远了,神色难辨,她只好作罢,视线下落,映入眼帘的便依旧是一袭青衫,和他手中张开的扇面,“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扇面所书乃《赤壁赋》选段。

    他今日没着侍卫服,青衫磊落,这却头一次见,儒生装扮洗去他涂在表面的锐气与轻浮,透出几分沉静清逸。

    卫素瑶觉得太稀奇,一个人怎么可以换身衣服就差别如此大?好似面前这个是她所认识曹寅的孪生兄弟。她忽然冒出奇怪的想法,究竟玩世不恭是他本来面目,还是此时此刻清俊的他才是本真模样?

    卫素瑶感到疏离,“我不是很明白曹大人想表达什么。”

    “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对我要说真话,你犯不着巧言令色地讨好。”

    卫素瑶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那是很久前了,而且她认为这仅针对查案,约定具有时效性。

    算了,先不论这个,“我说想让贺姑姑去,或是不想她去,就能如我所愿吗?曹大人不过是走过场,你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曹寅不动声色地睨着她说:“我问你想不想,是真的在问你。”说着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卫素瑶一呆。她心想,他今天一定心情不好,说话间透着不痛快。可是他来闹这么一通,不是有他的计划和目的吗?现在假模假样征求她的意见算什么呢?

    她看到他还在等回应,可是平静的脸上像极力克制着什么,眉心微微蹙着,眸色闪动,像是...不忍?

    “曹大人,”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贺姑姑是不是犯事了?你要我把她骗去南苑是想对她做什么?”她立即摇了摇头,“不,不是你,是皇上的意思?”

    曹寅眉心一拧,很快移开目光,无意瞧见身侧柜面上的红色纸鹤,他像是被吸引住了,将纸鹤放在手心,端详出神,口中却说:“你很聪明。”

    卫素瑶昂起的脖子愈发僵硬,她觉得荒谬,“所以,我已知贺姑姑去南苑凶多吉少,为何还请她去?我若做了,这不是妥妥出卖行为吗?她可没有对不住我什么。”相反,她教过自己一场,还陪自己下棋解闷。

    曹寅点头,仿佛这回答叫他颇为满意,面色松缓,“你若不愿便算了,总有别的办法,皇上那边我来解释,你只要,别多管贺凌霜的闲事就好。”

    说罢他嘴角逐渐勾起一抹同情而嘲讽的笑意,仿佛他们同是两只瑟瑟发抖的落水狗,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无奈。

    卫素瑶握着帐幔的手紧了紧。

    屋中静得可闻针落。

    曹寅忽然像往常那样弯起桃花眼,“我这纸鹤折得还可以吧?”

    卫素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不过她还是有点惊讶,“啊,是你折的?”

    曹寅认真点头,仿佛迫切邀功的小孩子,卫素瑶却没有闲聊的心情,干巴巴夸了句:“折得很好。”

    “你的野鸡绣得不怎么样。”

    卫素瑶一愣,原来那荷包竟是叫他拿了,“是不怎么样,原本想绣鸳鸯,可是打不好形。”

    “鸳鸯?准备送皇上的?”

    “不错。”

    曹寅莞尔,小窗在他前上方投来一束清光,将他笼罩,他摊开手心,看起来便像在放生一只小红鸟,他似随口问:“既然这么恩爱,为什么拒绝晋封?”

    卫素瑶觉得曹寅问出这个问题有点傻,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她反问:“晋封能让我获得什么?没有,能让我失去什么?很多。赔本买卖,我还傻得往里钻呀?”她笑吟吟等待他的认同。

    “赔本?”他不以为然,“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不计得失、九死无悔么?”

    卫素瑶对此持保留意见,她在心里评估了对康熙的感情,不计得失不可能,九死无悔更做不到,她不明白,顺从荷尔蒙驱使开开心心谈个恋爱为什么要把生啊死的抗在上头?就跟出去吃烤肉夜宵还要介意是否致癌是否伤胃是否热量超标般的扫兴,再说他们古代男的不都三妻四妾吗,他搁这九死无悔是想笑死谁?

    卫素瑶使劲忍笑,“曹大人,没想到你的感情观如此沉重,我以为咱来世上一趟不容易,感情来时,及时行乐,感情退去,及时抽身,再寻找下一个乐子,如此一生就能一直乐呵啦。”

    曹寅挑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感谢赐教,我该走了。”

    -

    惠嫔得知秋兴被押走,少不了去一趟慎刑司,不过回来后她很安静。

    据说贺凌霜当天很快被放出去,但秋兴被关着审问多次。宫里很快有传言,猜什么的都有,秋兴为人众所周知,捕风捉影的言论活不过一天就被新的说法覆盖。

    后来,曹寅在某次不小心说漏嘴后,流言彻底止息。据说京中最近有自称前明太子的人组织反清运动,安亲王在清剿中发现他们非但和吴三桂勾结,在宫里还疑有内应。因而宫中开展了一场大盘查,抓了不少汉人,审过后放了一批,留下来的都是身份敏感或形迹可疑的。秋兴父亲是南明礼部侍郎,全家因文祸而覆灭,身份可疑,最有动机,她便被转到了刑部。这个消息流出来后大家都不敢谈了,话题敏感沉重,他们只在心里惊叹秋兴的来历。

    卫素瑶听说后亦震惊,怪道秋兴总不提过去,偶尔提到,立刻不言,多以“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每个人都有想守的秘密”之类搪塞,以致卫素瑶一次也没问下去。

    她原本非常担心秋兴,可她跟秋兴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天天黏在一起,若说她是反清组织的内应,卫素瑶实在不信,这接应难度忒大,可以给秋兴颁发大清第一女特工奖杯了。所以她一遍遍回想曹寅那日的言辞举止,觉得秋兴应是安全的,被放回去的贺姑姑才可疑,如此也能说通康曹二人为何想让贺凌霜去南苑。

    独居西值房的日子,夜里没有秋兴陪伴,卫素瑶感觉天一黑,她就如浸泡在溶溶黑水中,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屋外萧萧风声,分外孤独。在孤独中,她屁股上的痂长好了,一天天地脱落,她也能下床了。

    一日,她在院中听到有沫兰的声音,她行至门口,愣在当场。

    沫兰正和小冬瓜争得面红耳赤,忽然身形一顿,瞬间变脸,露出个惊喜的笑,“阿瑶,你下床了?”

    小冬瓜挡在二人中间,立即关门,“延禧宫不欢迎你,你走。”

    大红门合上,视线中沫兰的笑脸消逝。

    卫素瑶瞪着小冬瓜,小冬瓜得意叉腰,“素瑶,主儿吩咐你俩不能见面,她的话我每一句都要遵守,每一分意思都得做到,小冬瓜为主儿办事那是不折不扣。”

    卫素瑶根本不想理他,低骂了两句神经和沙比,拍门喊:“沫兰,你走了没啊?”

    门外亦响起拍打声,“我没走,我还在呐。”

    卫素瑶忽然就心情变好,脸贴门问:“听说你现在在承乾宫,贵妃对你好不好?”

    门外声音绕过垂花门从上传来,显得渺远,“贵妃对我很好,阿瑶,你不用担心我啊,我现在真是再好没有,只是你,”沫兰的声音又柔又担忧,“你好像过得不太好呢。”

    卫素瑶嘻嘻一笑,拍了拍门,“没办法,你也看到了,牛鬼蛇神当道。”

    小冬瓜耳朵动了动,叫嚣道:“你是不是在骂我?”

    卫素瑶道:“没骂你,我骂傻x。”

    沫兰又拍门,“你家主子真奇怪,不让你出门,也不让你见人,这不就是软禁吗?”

    “对啊就是软禁。”

    “那这...”沫兰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你的伤怎么样,还痛不痛?”

    “结痂了不痛了。”

    沫兰静了一会儿,“阿瑶,我给你带了点小东西,你到西面来一点,我扔进来,你接着啊。”

    卫素瑶往西走了一些,沫兰声音从墙外传来,“走两尺差不多了!”

    “好!”

    话音刚落,墙外抛来个小袋子,卫素瑶瞅准赶上前一接,正巧抱在了怀里。

    “拿到了吗?”

    “拿到了!”

    “你松开抽绳看看,两个瓶子,一瓶是贵妃给我的药膏,你每日挖一勺敷在伤处,可以帮助褪红,避免留疤,另一瓶是头油,还是那个味道,之前那瓶不知道你用完了没有,你先拿着吧!”

    卫素瑶心中一暖,同时好奇,“贵妃为什么要给你药膏啊?”

    沫兰声音小了很多,“阿瑶,我、我也领了板子,就在你挨板子几天后,不过我现在也结痂了!”

    卫素瑶忘记这茬,不免意外,沫兰还在外面絮絮说:“这是我应得的,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很多人,二十板子和三年俸还是太便宜我了!”

    “三年俸还便宜啊?”卫素瑶为她心疼,“算啦不说这个了,都过去多久了!”

    “你不怪我了吗?”

    卫素瑶大咧咧说:“一开始的确难过,不过实在过去太久了,我都快忘了。”

    “忘、忘了?”大约是惊异于这也能忘,沫兰不语许久。

    风从西侧轻轻吹来,二人隔着门板,发丝同时拂动,卫素瑶摇了摇脸,将粘在唇角的头发晃走,沫兰伸手将一绺刘海从眼前搁开,她忽然弯唇一笑,笑声如铃随风扬起,越过宫门。

    卫素瑶不知她为何而笑,但莫名就跟着咧嘴,她拍了拍门,“你笑什么呢?”

    沫兰语调明快,“阿瑶,我想想真好笑,我们两个连挨板子都赶在一块儿!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呐?”

章节目录

良妃她也不想修罗场(清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若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若淆并收藏良妃她也不想修罗场(清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