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四刻,阴雨天气,入眼皆是灰蒙蒙的。

    好在空气极其清新,桂子随雨入泥,芬芳无处不在,不至于令人烦闷。

    梁九功和赵昌提了风灯,一前一后照着,橘色的灯抖抖晃晃的,在廊下照出四个人的影子。卫素瑶跟着康熙,也不知道是去哪里,到一处偏殿前,听到里面人声轰轰的。

    轰轰中,有那么一道声线嵌在里面,她很敏锐地能听出来是谁。

    水从屋檐滴下来,落在她的后脖子上,她伸手抹了把,往廊内挨近两步。

    梁九功回眸看康熙眼色,果见康熙微摇了下头,他便退避在一侧,等康熙跨进去了才跟上,还不忘对后面的卫素瑶使眼色催促,“跟上!”

    偏殿内灯火如昼,卫素瑶打眼扫过去,看见曹寅、明珠、纳兰性德以及那几个同她赌过钱打过牌的侍卫都在这里,大家均穿便服,明珠戴着便帽,加上蓄的两绺胡子,有点书墅老先生的范。

    众人见康熙来,跟着明珠上前相迎,在偏殿内迅速铺陈开,齐齐跪拜呼万岁,方才言笑晏晏的一张张脸都垂埋到腿上。卫素瑶跟着康熙来,不用行礼,因而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她能感受到众人方才对她露出的刹那惊异。

    康熙“嗯”一声,淡声说了平身,众人谢恩后,明珠殷勤引着康熙坐到上首位。

    康熙身居正中,身姿如松,意态从容,向众人闲问道:“听说你们在吟咏作诗?”视线在众人身上轻扫,掠过曹寅后,继续看别人时,余光里却总是蘸着点曹寅,怎么也挥不去。

    明珠亲自沏了茶端去,娓娓说道:“万岁爷,清夜无聊,还下着雨,大伙儿不能出门,只好舞文弄墨聊以解闷,也是承蒙他们看重,叫奴才给他们主持诗局来着。”

    康熙接过瓜片茶浅饮一口,“做出什么好的了?”

    明珠去案上取了一沓纸来,到康熙身侧躬身道:“万岁爷您看,这些是奴才筛选后留下的。”

    康熙拿过诗稿,竟是颇厚一沓,端看殿中诸人,实则没几个写诗作词的能手,明珠真是不挑。他翻看起来,最上面是隆科多的两首诗,他看后点了点头,继续往后翻,将其中一张稿子抽出放在最上,轻声念道:“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语速渐慢,他抬脸出神,好一会儿,方看下阕,“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1】

    明珠蹙紧眉心,锐利的目光光直朝纳兰性德射去,纳兰性德只看着对面墙前的大红柱子,恍如未觉。

    康熙念完赞道:“好个短衣射虎,沽酒西郊!”那稿子上未曾署名,康熙却了然,笑问:“是容若写的吧?”

    纳兰性德从旁站出,俯首回道:“奴才随便作的,让皇上见笑。”

    “写得好,沉着豪阔,只是未免萧索。”

    纳兰性德的声音清清淡淡的,“皇上说的是,急就之作,确有意境不深之瑕。”

    “那也是旁人难及了。”

    这一首看完,稿子放在最末,继续往下翻,康熙的目光又定在一张纸上,这字迹他也认得,下有署名,确是曹寅,这是首《射雉词》,前两联写道:

    少年十五十六时,关弓盘马百事隳。

    不解将身事明主,惟爱射雉南山陲。

    康熙掀起凤目,瞥去一眼,复又垂眸看诗,只见末两联写道:

    陇头峨峨行且舞,陇下绛冠力如虎。

    不惜二雄为雌死,但言新试铜牙弩。【2】

    眉头忽然就跳了一下。

    “少年意气强不羁啊,子清的《射雉词》读来疏朗开怀。”然而他面色沉凝,殊无开怀之意。

    曹寅似无察觉,欣然出列,拱手道:“臣才思薄浅,模仿王摩诘的《老将行》,将就凑个数。”

    康熙打量他片刻,将前两联向众人念了遍,说道,“朕却深觉动容,你随手写就便有此效果,可见你是朕腹内之蛟蚘。”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阴阳怪气,但曹寅接受得坦然,笑嘻嘻道:“不敢当,臣无句可写,只好用笨法子,字字发自肺腑也就是了,皇上看得入眼,臣的诗便不算白作。”

    康熙将诗稿放在手边茶几上,说道:“好个发自肺腑,朕见识到了。”

    众人均觉皇帝脸色不好,明珠陪在旁边,颇摸不着头脑,倒是梁九功最明白皇帝心思,料想根源出在诗稿,偷偷溜下眼珠子,瞥见稿子上头“不惜二雄为雌死”的飞扬字迹,心头一梗,差点没晃倒,朝曹寅投去怨怼目光,对方却俨然一副纯白无知的模样,别说皇帝被气着,他这旁观者都有点郁闷,说的什么话呐!

    明珠拿起诗稿翻了翻,挑了几首能看的,一首一首夸,请康熙作评,渐渐的才将气氛转圜过来。

    卫素瑶侍立在旁,起初也想认真听听他们对诗词的评价,后来就有点乏,只觉一首不如一首,有的根本就是打油诗,她也就没心思听了,低头看着茶几上被镇纸压的诗稿,都是康熙已看过的,想来一时也不会再翻,她便轻悄悄拿起在旁看。

    纳兰性德的词是一骑绝尘地好,从前她在课本上学到的都是名篇,偶然读纳兰词便嫌哀婉,不对气质。可真当她置身其中,与同时代人的诗词作品横向对比,便深感纳兰词风靡之必然。

    曹寅的射雉词也确如康熙所说,少年意气,读之清新开怀,没有一丝黏腻矫揉,虽然失之粗糙,有将就和凑数之嫌,但很对她口味。

    她也许是看得太专心,忽然感到周遭安静许多,抬头看殿中,发现大家都在望着她。

    穆克登笑哈哈道:“卫姑娘看得怎么样,我的诗写得如何?”

    卫素瑶压根没把这张脸和名字对起来,当初打牌的时候他自我介绍过,但是满人名字难记,那几个侍卫她都混淆了。现在他问上来,卫素瑶一脸懵逼。

    曹寅提醒道:“远山一鸥鹭那首是穆克登写的。”

    众侍卫纷纷憋笑。

    卫素瑶不知道大家为何是这反应,不过他对穆克登的诗有印象,翻找出来重看一遍,好奇问他:“南苑还有鸥鹭吗?”

    终于有人憋不住笑出声。

    穆克登红着脸道:“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有人取笑,“写诗也不能胡诌吧!”

    曹寅拍了下穆克登的肩,“山水在心间,处处是鸥鹭,这是境界。”

    穆克登猛点头,感激地看着曹寅。

    纳兰性德也帮着打圆场,“意向典故,不拘着亲见亲历。”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唇角微弯起。

    “看!容若都发话了!”穆克登激动道。

    卫素瑶认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众人嗤嗤笑开,康熙似乎也被这氛围感染,脸色晴霁,抬脸向卫素瑶道:“你倒是看得仔细,他们请朕来评鉴,不定个诗魁怕是走不了,不如你替朕做了这差事。”

    “奴才评诗魁?”卫素瑶指指自己,又扫一眼众人,果断道,“不,还是皇上和明中堂评吧。”

    明珠谦和儒雅地推辞:“咱们兴致高才聚在一起玩,又不是科举殿试,卫姑娘就帮忙评个诗魁出来吧。”

    “明中堂,我真的不懂诗词,我评了大家心里不服。”

    明珠捋须微笑,“只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不怕不服。”

    康熙点头,目色柔和看着她,“朕为你坐镇,你点谁便是谁。”

    卫素瑶不再推辞,低头翻看诗稿,十分犹豫,最终说:“纳兰侍卫的词最好,然而大家都写的诗,唯独这一首词,皇上要我评的是诗魁,我若点《风流子》,未免名不正言不顺。”说着她求生欲很强地看向纳兰性德,“纳兰侍卫,你的文采全天下人都知道,就不和大伙儿抢这名头了吧?我多买你几本《饮水词》就是。”

    周遭传来一阵低笑,纳兰性德抿嘴微笑,“全听卫姑娘的。”

    卫素瑶咳一声,正色道:“那么诗魁便在剩下的作品里诞生,我属意曹侍卫的《射雉词》,一是契合咱们这几日南苑行猎的主题,二是,我看诸位写的,有愁咏阴雨,哀叹桂落,有中秋思人伤怀,有感叹壮志未酬的……大伙儿都是十几岁的青葱年华,将来前途广着呢,实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看来看去,唯有《射雉词》潇洒快意,甚合我心,我点它是诗魁,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不想卫素瑶洋洋洒洒说出这一通话来,有理有据,落落大方,都在心底叫好。

    隆科多说:“不必为赋新词强说愁,说得好。”他斟了杯茶向卫素瑶道,“我心里本有些不服,可现在知道自己输在哪了,卫姑娘,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卫素瑶看他故作老成的样子,简直比明珠还有老先生范儿,她冲他一笑。隆科多作的《寒鸦行》充满迷茫彷徨的味道,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然而他年纪轻轻背靠大树,前路长着呢,诗就未免有无病呻吟之嫌。所以不能算好。

    隆科多一饮而尽,底下众人更无意见,只待康熙发话。卫素瑶说是说爽了,心里不免惴惴的,也许她应该老老实实点纳兰性德的词,或是点隆科多的诗也行,可她偏偏实心眼,怎么想便怎么说了,现在却是拿不定康熙的心思。

    康熙在心中掂量片刻,颔首微笑道:“既然大伙儿都服气,今日诗魁便是子清的《射雉词》。”

    曹寅在周围笑颜中走出来,朝众人拱手,上前两步谢恩。

    康熙道:“子清,既夺了诗魁,朕得赏你一赏。”

    曹寅抬头一望,余光里所有人都笑吟吟的,前头的卫素瑶也在替他高兴,他便真有些高兴了,“全凭皇上做主。”

    四周有人开始热切议论皇上会赏什么,想来给曹寅的一定不是寻常珍宝。

    康熙手指摩挲着玉扳指,忖了许久,身体前倾,长眼微眯,又忖了一会儿。

    穆克登同周围几人猜完了所有可能性,有些不耐,忽听低沉的声音像山谷的风吹来,“你今年十九,明年便是弱冠,婚姻大事该有个着落。”

    穆克登张嘴而愣,随后喜笑颜开,冲旁边一侍卫笑道:“哟,有酒喝了!”

    曹寅心头巨震,不可置信地看了康熙一眼,周围人纷纷起哄,笑语生喧,他却像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似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急往下拽。

    康熙眼底泛起同周遭气氛相符的笑意,然而在曹寅看来,那是胜者的笑,是示威的笑,康熙淡声吩咐:“明珠,这事就交给你了,你替子清相看相看有无清贵家族的女儿,相貌人品都要好,方配得上子清。”末了又关照,“一定给朕办好了。”

    明珠冷不防领了做媒的差事,转到前面领旨,信誓旦旦说一定给曹寅找个满意的媳妇儿,不会委屈他,然而话出口后,未见曹寅有预想的反应,他的双手仍拱在身前,头仍低伏着,看着地面不动也不说话,竟像是不情愿。

    “子清,谢恩啊!”穆克登笑嘻嘻提醒,“你高兴得昏头啦?还不谢恩?”

    梁九功扯开笑脸,“曹侍卫?”

    曹寅愣了个神,抬起脸,剑眉压皱眉心,语气僵硬道:“皇上,臣终日奔忙,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日不在家中,恐怕委屈了人家姑娘,这事还是先慢着。”

    “朕岂是不近人情的?自会体恤你新婚燕尔,你不必烦忧。”

    这话说得大度,倒显得曹寅不识好歹,他手指收紧,破釜沉舟的决心越发强烈,视线上移,眼眶含住卫素瑶的身影,可她...竟是微笑着的。

    他喉头粘滞,心像是被人强行拽去了,搁浅在那一晚耳鬓厮磨的缱绻中,现在的自己是全然空的,声声笑语穿过身体,激不起他一丝动荡。

    他还想看看她的脸上有无一丝不快,有一丝也好,可康熙起身走到他身前,挡住他的视线,故作促狭道:“怎么,高兴得不知道领旨了?”

    旁人也起哄:“子清他高兴傻了吧!”

    “我以后也要皇上给我赐婚,多有面子。”

    “毛都没长全就呢想着娶媳妇了?哈哈哈。”

    曹寅低下头,两条腿逐一屈膝,下跪,“臣受不起,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鼻中哼了一声,看他半晌,冷声唤出:“曹寅。”

    曹寅惶然抬头,只见康熙目光冷极,低声切齿道:“朕赏你你便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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