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别人不知道卫素瑶有什么好纠结的,催她道:“卫姑娘怎么不说话呢?”

    “有这么难选吗?”

    “选诗魁爽快,二选一怎么反倒纠结了?”

    明珠也啧了一声。

    卫素瑶察觉众人不耐,向康熙一揖,“抛铜板,上苍替奴才做选择,如果抛到康熙通宝向上,奴才就跟皇上回去,反之留下。”

    康熙冷然斜看过去,板起脸。

    一时间殿中寂静,有人不明,有人觉得小题大做。卫素瑶如芒在背,大家投来的目光充满了不解,好像在说:有必要这样吗?她等康熙发话,可是对方一言不发,让她在长久的寂静里饱受难堪。

    曹寅的轻笑打破沉默局面,“也好!”说着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铜板,摊开手心呈递至卫素瑶面前,“苍天做主,我等从命就是。”

    卫素瑶伸手去拿,不想被康熙先拈了去,他两指夹着铜板在眼前端详,方抓了卫素瑶的手塞到她掌中。

    卫素瑶不明白,自己朝代生产的硬币都没看过么?有这样的好看。

    她至八仙桌前,两手握拳,让铜板在掌中翻滚,松手,往上一抛。

    铜板旋转升空,边缘发出泠泠的光。

    “噔”一声,铜板下落,边缘着陆,飞快滚动,落到地上,又滚远了,一直滚到人群中,众人手忙脚乱地往后退。

    铜板一路开道,卫素瑶跟着它走。

    众人避散不及,一时间,嚷响哎啊,桌椅嘎吱。

    忽然,前行如轮的铜板撞在一只黑靴上。

    穆克登叫出声,“啊撞我脚上了!”他往后避,不想踩到另一人脚背,后面响起听“哎呀”的吃痛大喊,场面乱成一团。

    卫素瑶跟着铜板停下,眼疾手快地从穆克登靴旁捡起铜板,向康熙汇报:“花纹朝上,康熙通宝朝下,皇上,奴才留下!”

    穆克登扶着纳兰性德方站稳,听到这话,只是一愣,方才明明看见康熙通宝在上,难道被他不小心踢到后翻面了?

    他怀疑地瞪着纳兰性德,想得到确认,“刚才,哪面朝上的?”

    纳兰性德不假思索,“花纹朝上。”

    穆克登梗着脖子不说话。

    纳兰性德问他,“你怎样,撞到哪没有?”

    穆克登沉默着摇头,心里觉得怪。

    卫素瑶走过去,把铜板放在手心给康熙确认,“皇上,是花纹面朝上。”

    康熙漫不经心扫了眼铜板,爆出一声冷笑,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好像头一回认识她。

    接着索性靠在椅背上端凝,起初眼里是淡淡的笑,后来眼底便漏了几分凄恻出来,但依旧是笑着的。

    卫素瑶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如果目光有温度,那康熙的目光便像秋雨打湿衣衫的凉,叫人觉得萧瑟。

    她再次和他确认,“皇上,那我留下来整理诗集咯?”

    康熙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卫素瑶耐不住他的阴恻恻的视线,只想结束这种僵持,深吸了口气,收起铜板,问他:“皇上怎么不说话?”

    康熙整个人窝在椅背里,微努着点唇,闻言,歪头问她:“苍天做主,朕有什么可说的?你照办就是。”

    他好像很累,声音是低哑的,说完便即起身,一言不发步至门口,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继续走出门去。

    -

    康熙一走,其他人心里紧绷的弦立刻松了。

    “皇上看着不大高兴,走的时候阴沉个脸。”

    “哎,搞砸了。”

    “谁让卫姑娘不去侍寝,皇上心情当然不好了。”

    “你们几个嫌命长是不是?”纳兰性德在他们背后这么说了句,几个小侍卫讪讪住口,不再议论皇帝,看到卫素瑶又忍不住问:“卫姑娘怎想到抛铜板?你知不知道你提出这么做的时候,皇上脸色多难看?”

    “是啊,这诗集嘛,选得上选不上也没什么干系,大家都不在意的。”

    “本来憋足劲做这些酸诗,无非为讨皇上欢喜,请他来也是为此,现在好了,”一名侍卫拍了下手,“白费功夫!”

    明珠走过来,面无表情向众人道了个别,匆匆走了,一副很没劲的模样。

    隆科多体面,穆克登没心没肺,都来问是否需要留下帮忙,被客气婉拒后便也离开了。

    卫素瑶感受到大伙儿的不满,也是没想到自己成了老鼠屎,坏了大家辛苦煮的粥。

    -

    人一晃眼散了干净,偏殿中只剩下需要整理诗集的三人。

    卫素瑶这才开口,“对不住,扫你们兴了。”

    曹寅严肃说:“不关你事,皇上阴晴不定,我都料不准,你何德何能啊?”

    “也是。”卫素瑶觉得非常在理。

    她开始觉得曹寅有一点好,总是很容易帮她走出内耗。

    纳兰性德认真翻动诗稿,“回宫很难聚一起了,咱们即刻开始吧。”

    曹寅提议道:“先吃点东西,阿瑶,你随我去厨房,我一人拿不了许多。”说着扬了下巴,领着卫素瑶就要走。

    纳兰性德拍了下诗稿,睁大眼道:“你俩就这么走了?”

    曹寅冲他笑得谄媚,“容若,你品味高,鉴赏能力一流,我和阿瑶望尘莫及,你先选着,咱们去给你拿吃的,你想吃什么?”

    纳兰性德没脾气,认真想了想,“桂花开了,有些想念桂花酪的味道。”

    -

    两人往厨房方向去,走的是幽暗小路。曹寅在前,卫素瑶在后,他们都有躲开众人目光的自觉。

    此处湿冷,周遭栽满金桂树,桂香浓郁,闻得人快酥了。

    曹寅分花拂柳,在前头带路,逐渐放慢步伐,开口问:“你侍寝了?”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有。”

    “好,你可得守约,不能让别人碰。”

    “我记得呢。”

    两人又徐徐行进,曹寅知道卫素瑶在暗处看不清路,特意走得很慢,走几步就回头确认她的情况,走出了野外探险的艰难程度。

    衰草和落叶的经络被吱嘎吱嘎踩断,静夜里显得分外响。

    “你今天在他房中待得太久了,下回可别这样。”

    卫素瑶为自己开脱:“他用家人威胁我,我没法子,总不能什么都不管了。”

    曹寅好像听到什么笑话,“用家人拿捏你,真有他的!”

    卫素瑶走到曹寅身侧,求助地问他:“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这么被拿捏住,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幽微的清光润着她眼眶和鼻尖的轮廓,在他面前晃动着。这样的一张脸他曾摸过——岂止是摸过。

    曹寅忽生碰触她的念头,然而双手只是垂着,间或随着步伐摆动。

    他觉得他们两个在极度亲密之后,现在横亘着夸张的疏离。

    他似乎再也不能像更早之前那样轻佻地逗她,也找不到与她肢体接触的理由,一点轻微的触碰都会被放出惊心动魄的效果,这更显得那一晚像个离奇的、有罪的、不该回味的梦。

    他想用言语打破他们间的刻意矜持,用不太正经的口吻说:“怎么办么,当然是嫁给我了。”

    说完他的耳根子就发烫。

    卫素瑶骤然停了脚步,与曹寅拉开距离。

    曹寅意外,转过身却是若无其事,“怎么不走?快跟上。”

    卫素瑶的脸在黑夜里偷偷发热,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反应过度,竟把他老不正经的德行当真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意识地认真对待他的每句话的?她强自镇定,同样以若无其事的姿态朝他走去。

    曹寅耸耸肩,“同你开玩笑呢。”心里自嘲这辈子没开过这么费神的玩笑。

    卫素瑶嗤他一声,一副很开得起玩笑的姿态,然而脸却发热不退。

    两人之间非但没有松弛,反倒奇异地愈加紧绷。

    曹寅搔了搔头,清咳一声,“但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先帝爷警训在前,皇上不敢步后尘。”顿了顿,他诚恳建议,“你可以考虑。”

    卫素瑶想也没想,“皇上不会同意。”

    “不用管他,宫里也不是他说了算,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求太皇太后指婚,你不想嫁可以拖着,拖一辈子都成。”他说到后来语气特别真诚,甚至透着点激动。

    卫素瑶心脏猛跳,她想如果她能看清曹寅的脸,他的眼睛此刻一定灼灼明亮的。

    不,她怎么又下意识地把他的话当真了?卫素瑶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可眼前模糊不清的灰影夹杂在漆黑中,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我绝不困着你。”曹寅承诺。

    这是开玩笑还是真话呢?卫素瑶有此疑惑。

    他的话总是真假掺杂,他演戏的技巧也顶好,在他面前卫素瑶从不敢自诩通透。而且有前车之鉴,假如他又在开玩笑,而她再度当真,岂不是太没面子?

    她只好半开玩笑地说:“这买卖你不得亏死啊,有我这顶幌子挡着,往后你如何娶妻?外室就是外室,不做非分之想。”

    这算是拒绝了,曹寅听明白,笑笑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人更无话,走得脚底生凉。

    既然无话,便可光明正大在人前,曹寅踏阶而上,带她步至廊下。

    廊内灯昏,水汽如烟。

    卫素瑶终于看清身边曹寅的模样,他安安静静的,边走边出神,不太像平时的样子。

    不过他们是扯平的,她自己也不像平时,反常的文静。

    -

    两人到了厨房,有其他人的存在,降至冰点的氛围总算恢复,卫素瑶感到他俩一起松了口气,连呼气都是同时的。

    之后开始挑点心,基本是有什么拿什么。卫素瑶觉得拿太多,吃不完浪费,曹寅却信誓旦旦说一定吃得完,又特意问了桂花酪,厨房没有现成的,只能现做。里面拥挤,地上堆了许多新鲜时蔬和菌菇,他二人脚没处放,便去厨房外边等。

    曹寅站在台阶边缘,望着阶前树丛,颇有心事。卫素瑶察觉他兴致低,更不知从何聊起。气氛重新降至冰点。她感到挺神奇的,他们两个居然还有没话说的一天,从没想过的存在。

    她无意识往曹寅望了望,可巧的是曹寅也朝她觑了一眼。

    “你看我做什么?”曹寅问。

    “不能看?”

    “能,只是你鬼鬼祟祟的,”曹寅抬了抬下巴说,“像在打什么主意。”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卫素瑶无赖地抛出哲学问题,搞得曹寅一时无语。

    两人之间隔着社交该有的一尺多的距离,潮湿的水汽在这一尺多间织了张网,将他们绷得紧紧的。

    “是啊,我在打你主意,那又怎样。”他含笑开口。

    卫素瑶严词拒绝:“今天不行。”

    “不是那个,”曹寅的视线一道一道地划过卫素瑶的侧颜,语气潮湿而温和,“就这光啊,照亮些许你的脸,让我想到了那晚。”

    卫素瑶听着,逐渐就侧目看去,对上他一双桃花眼,下眼睑勾出一道倒弯的弧,睫毛沾了点光,乌黑的瞳仁中点着小灯。

    橘色的微光也照耀了他的面容,像他在火光里带着她逃亡的样子,像他在旷野中驰骋和射箭的样子。

    卫素瑶感到躯体中有不稳定的物质颤动着,在融化在流淌。

    他们对视许久,曹寅温声问她:“你呢,你会偶然想到么?”

    卫素瑶想,她现在便想到了,不仅如此,在刚回来的那晚,她洗澡时想到,睡觉时想到,还不是一般的想。

    但这是正常反应对吧?人们对于奇特而深刻的遭遇总是会常常记起,诸如在成年后屡屡梦到高考和被霸凌等等……况且曹寅也会想到那晚的情景,她没什么不可承认。

    她磊落地点头。

    曹寅宽心一笑,慢慢地往旁抬起手臂,余光里,看到指尖沾着橘色的光点,很快他整个手都在光里,就快要碰上她的手了。

    “子清。”

    曹寅的手指一顿,停在半空。

    “我有两晚做梦梦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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