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察觉她有点不对劲,“没墨了?”他走到放砚台的那侧帮卫素瑶磨墨。

    卫素瑶回过神,看着曹寅的手指拈了墨锭在灯下一圈一圈地转动。她又开始试图用逻辑去解释此刻内心充溢的温暖动容感,一遍遍复盘、分析,还是不得要领。

    如果人是一个程序就好了,她就可以扒着代码,将他看得透透的,也将自己看得透透的。

    待曹寅磨得差不多时,卫素瑶蘸了墨继续抄写。

    曹寅看了她倾斜得愈发诡异的字体,说道:“按你自己舒服的写法来,不必照着我的写。”

    卫素瑶认真听进去,翻到前面曹寅抄的其中一页,“可我觉得你的字斜得好看,我挺喜欢的。”

    那其实是他写得快时提笔姿势引起的效果,并非他刻意而为,“喜欢就写。”

    他还是鼓励为主,虽然她的本就僵直的字斜起来像手在抽筋,但他看着看着就顺眼了,不住给予肯定评价,导致卫素瑶很膨胀。

    梁九功远远见她手腕飞动,出于好奇而走近一看,笔走龙蛇,落在纸上是猫狗。曹寅对着这样的字能夸得真情实感,他不禁佩服起曹寅。

    要不怎么说一个庶子的风头能盖住家中所有人?原靠着主母哺育皇帝,阿玛办事也牢靠的缘故,曹家才有今日。现在好了,整个曹家反过来靠这小子延续风光。

    也只有他敢和皇上抢人,他有这自信不奇怪。就看卫素瑶跟皇上相处时多拧巴,跟曹寅相处时多愉快,他就知道皇上虽贵为九五之尊,但这局,胜算不大。

    -

    卫素瑶没来得及抄完,曹寅就叫他们都回去休息了。

    卫素瑶自认为是最闲的,所以提出把诗集保管在自己手上,回宫后可以继续抄。曹寅有他的考虑,一口答应。

    三人分别。

    梁九功先去马场东边的荒地上转了圈,方云姑的尸体被放在棺材里,棺材在土坑里,两个兵卫正拿铲子把土填进去,见到他出现,动作更麻利。梁九功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监工,觉得四周阴森森的。

    待方云姑被埋得差不多了,他迫不及待想回去洗漱休息。经过皇上寝宫时,发现里头透出微光,已至丑时,皇上居然没睡?梁九功大为讶异,又想,兴许是忘了熄灯。

    他轻叩门,不指望里头有回应,然而里面遥遥传出沉闷而虚弱的一声:“是梁九功?”

    “爷,奴才回来了。”

    “唔。”

    “您还没睡呐?奴才进来帮您熄灯。”

    “唔。”

    梁九功把风灯放在脚边,轻启门扉,在吱嘎轻响中开一道缝挤进去。

    里面的正间很昏暗,是西侧间竹帘内透出的光,墙上和地上都映着一条条的光带,他像进入了迷离世界似的。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撩起一截竹帘,看到床下放着一双布鞋,黄色床幔乱糟糟地垂挂着,只勾着一点儿,帐中隐约露出个坐着的鹊灰色的身影。

    西侧间凉气遍屋,有风在空气中盘桓,灯火颤动,帘影桌影跟着一起颤动,梁九功感到浑身瑟缩。

    “窗怎么大开着?”梁九功一惊,快步走到窗边。

    “屋里闷,”康熙说,“透透气。”

    这声音很哑,梁九功惊着回头,康熙盘腿坐在床上,低垂着头,倦怠闭目,身前床帐因风而动,时而往前鼓胀,时而往后吸去,有时候吸在康熙肩头,他却不为所动,好像失去知觉。

    “万岁爷龙体要紧,不能这么受风啊。”梁九功很担心,利落地关上窗。

    屋中顿时一静,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他来到窗前,弓着腰,轻声细语,指着外头道:“爷这是怎么了?都这个点了。”

    说完,仔细看了眼帐中人,越看越感不妙,皇帝面色灰白,嘴唇更白,脸色平静而无血色,跟个玉雕似的。

    “爷是哪里不舒服?面色差成这样,奴才叫徐医正来。”

    “不必。”

    梁九功两手横握在身前,踯躅片刻,堆个笑脸,柔声道:“奴才刚从偏殿那头回来,人都散了,奴才仔细盯着他们仨,辑录诗集,分工协作,勤恳认真,没一刻懈怠。”

    康熙仍是闭着双目,嘴唇微动,“哦?”静了片刻说道,“难为他们熬到半夜。”

    “唉,”梁九功不是滋味地叹一声,“爷不也熬到现在?您这是何必呢。”

    “朕心悬不下。”

    梁九功从来没遇着皇帝这个样,绷着跟自己较劲。即便元后薨逝那会,他伤心困顿,但凄凄惨惨地发作出来就是了。

    他微一沉吟,再次劝道:“奴才伺候您就寝吧,明儿回宫舟车劳顿,您别累着了。”

    康熙点一下头,倏然睁开眼,灰白的脸上现出通红双目,眼白上浮了层血丝,微光之中眸子泛动水色,看起来泫然而悲戚。

    梁九功心下悚然,服侍康熙躺下,扯下床帐,熄了灯,蹑手蹑脚离去。

    -

    次日起驾回宫。

    卫素瑶自是又被康熙带着同乘一辆马车,她由于熬了夜,加上后半夜回去没睡好,在马车里不停打哈欠。康熙也没好多少,脸上没有血色,眼下倒多了青色。

    卫素瑶瞅见他一副又病又厌世的模样,仿佛动不动就要杀几个人泄愤,不由地双膝并拢,坐姿乖巧,打哈欠也捂着嘴轻轻打,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怕有一丁点招他不快。

    康熙余光里瞥见,一侧嘴角牵起。

    只闻得前头马蹄得得,车辙在地上不停碾动的声响,卫素瑶逐渐被这声音催眠,忍不住打盹,脖子晃来晃去。

    “坐过来。”康熙的手掌拍拍他的座边。

    卫素瑶一个机灵,清醒了,客气说:“奴才不敢。”

    “朕瞧你像是困了。”

    “现在不困了。”

    康熙别过头不再理她。卫素瑶诚惶诚恐的,好半天没等到康熙的下一句话,心里才松一口气,暗自告诫,这一路什么都不要做,打盹也不行,像个透明人最好。

    人在松弛时常觉时间流逝飞快,在紧绷时的时间却一分一秒走得艰难。卫素瑶接下来都觉得特别煎熬,浑身不是滋味,很想下马车动一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是的,和康熙共享的小空间里的空气都是陈腐而凝固的。

    风吹动对面车窗的帘子,露出一道时窄时宽的缝隙,卫素瑶盯着那道缝看得认真,恨不得化身一只飞虫从缝中逃离。

    “你想小解?”康熙问。

    卫素瑶一呆,收回目光,讪讪地摇头。

    “和朕在一块儿就这么难受?”

    卫素瑶心里在说是啊是啊,你放我下车吧,嘴上却回:“皇上天威,奴才惶恐。”

    康熙又扭过头不再理她。

    过片刻,卫素瑶情知再次过关,暗自庆幸,可没能放松三秒,听康熙冷冰冰地说:“难受也得陪着朕。”

    卫素瑶偷瞄过去,他正盯着自己呢,她低下头随便“嗯”两声,又点几下头,怂怂敷衍过去。

    “坐过来。”康熙又拍拍座位,卫素瑶刚好可以看到他的手部动作,她还是那句“奴才不敢”。

    “朕叫你坐过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忽而变成诡异的温和语调,“你妹妹明年要进宫小选吧?”

    卫素瑶抬头骇然瞪视康熙,他面无表情,些微仰着头,睥睨的神情,仿佛料定了她会缴械投降。

    事实上卫素瑶确实没辙,这里的家人虽和她没有互动过,但从原主记忆可窥,都是不错的家人,何必叫自己连累了?她那便宜妹妹是个没心眼的小姑娘,要是入宫跟沫兰一样受挫,没那韧劲挺过去。

    她当下不带犹豫地挪动屁股,两步转到康熙那侧,坐在他身边,稍微意思意思地挪了半寸过去。

    “再近些。”

    卫素瑶又挪寸许过去,手肘能擦到康熙的手臂,他一把揽住她,她颤了一下。

    他枕着马车后壁,维持仰面的姿势,只眼珠子往右下瞥动,“从今起,卫双瑾的命运就在你的表现,做姐姐的,要多为妹妹着想。”他扯起嘴角,脸上呈现出舒心和快意。

    卫素瑶在他臂弯里发抖,他连她妹妹的名字都记着,他早就盘算好了。

    “你冷?”

    “不是冷,是怕!”卫素瑶冲动地朝他控诉,说完又感后怕,不免讪讪的。

    “别怕。”他更搂紧了她,她的侧身曲线十分玲珑,腰间陡然一收,臂弯可以环住她最细窄处,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卫素瑶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刚才那句“别怕”是他说的?是她精神出问题还是康熙精神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句温柔的“别怕”?

    她看见自己腰间被他扣住的样子,落在她小腹的手掌宽大,五指修长,一截扳指透润。她被扣得死死的,别想挣扎了,刚才不是困得打盹么?那就睡吧,睡得香,双瑾将来的差事就好。

    至于曹寅,卫素瑶想,她只答应他洁身自好,仅此而已。虽然直觉告诉她不能和康熙这么亲密,得拿出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势才是政.治正确,可是她怕。

    想活命有错吗?不愿连累别人有错吗?既然注定被康熙拿捏,不如被拿捏得划算一点。

    车辙在不平的路上颠簸,咔咔咔响着,扣在她腰间的手臂让她的身体免于晃动,这妥妥就等同于安全带。

    对了,以前坐高铁和大巴是怎么睡来着?她想了想,双臂交缠抱胸,脸埋进去,随即两耳不闻窗外事,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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