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昌扑进屋中到他被太后喝出去,不过一盏茶时间。

    乾清宫此刻人来人往,院子里人跪了一排,正被太后训着,后宫妃嫔都来了,但被拦在外头不许接近。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切神情,有很多疑问,又矛盾地压抑着不出声,只听得到院中太后一声又一声的训斥。

    皇帝是王朝的天,是他们所有人的天,此值如日中天的盛世开端,谁都不想在这时候出事。

    赵昌被太后骂得眼泪滚滚,但他确实无辜,“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回来就看到皇上晕倒了!”

    太后又待指责,佟贵妃上前扶着太后道:“皇额娘消消气,说再多也只累着您,咱们去旁边坐会儿,听徐太医怎么说。”

    太后一下又一下抚摸心口,“说到太医哀家更来气,前几日哀家见皇上面色憔悴,嘱咐太医院多上心,皇上自个儿不重视身子,做太医的得给他用心调理,这帮人如今上心出个什么来了?”

    佟贵妃心里也怨,皱眉劝道:“皇额娘说得是,可这会还得指望他们呢。”说着就扶太后去西暖阁里坐着。

    没了太后的声响,院子里一时极静,远远近近许多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

    西暖阁有许多床榻,是前朝皇帝为避着宫女行刺安置的,一直沿用下来。中间一张床上,皇帝脸色苍白躺着,窗前跪了几个太医,面色凝重,耳语商量,十分郑重地拟了方子。

    屋檐上寒鸦停栖,嘹亮尖鸣,吊起屋顶下所有人的心弦后,它们却闲逸地扑腾翅膀飞到对面檐头去了。

    院子里紧跟着响起“啪”地一声,伴随女子叫嚷,惊动众人。

    太后拧眉侧目,沉声问佟贵妃:“外头是怎么啦?”

    佟贵妃放开太后的手,又闻窗外有吵嚷人声,“儿臣去瞧瞧。”随即嘱咐沫兰留下看着暖阁,带丹淙出门去。

    声音是从院子一侧的值房里透出的,遥遥的就先看到一片紫红衣衫,佟贵妃便走边问:“皇上还没醒,你们不仔细候着,在这闹什么?”

    紫红衣衫立即转出来,原来是通贵人,通贵人见了佟贵妃,脸上居然冒出庆幸的神情,她原地行了礼,焦急指着值房,“贵妃,宜嫔在里头打人!”

    佟贵妃倏忽变色,没来得及叫起通贵人就往值房里头赶。

    宜嫔抓着卫素瑶的衣服打了一耳光上去,卫素瑶避开,下巴却还是着了道,多了个火辣辣的红印。宜嫔现在在气头上,嘴里直骂:“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胚子,皇上纵着你你倒敢掀天了!你把皇上害成这样对你有什么好!你说话!你说话!”

    素瑶皱眉摸下巴上的印子,不吭声。宜嫔更来气,揪着她瘦弱如柴的身子前后左右地晃,作势又要打。惠嫔坐在椅子上喝茶,乐呵呵看戏。通贵人是这里最心急的,扑上去拉宜嫔被宜嫔推开,劝卫素瑶服软卫素瑶没搭理。佟贵妃一进门就喝止宜嫔,“够了!宜嫔,良贵人病了,你跟病人较什么真,嫌乾清宫不够热闹?!”

    宜嫔鼓着腮帮子,忿忿甩下袖子,推着卫素瑶撒开手。卫素瑶是真的虚弱,被她一甩就跌在了炕上,她默默靠在墙头,抬眼扫了下佟贵妃。

    佟贵妃原先对她也极不满,肚子里憋了话要训斥她,这厢看到她,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忽然就心软了。

    太瘦了,瘦得都没认出来。

    佟贵妃瞧瞧旁边撅着嘴的宜嫔,都说卫素瑶和宜嫔挂相,一样的粉面桃腮,笑起来甜,现在哪有半分像?她心里震撼,在炕上坐下,倾身拉起卫素瑶的手,那手跟鸡爪子似的,佟贵妃问:“你这孩子,怎么半月不见成了这样?”她又看了卫素瑶下巴的红印,心疼道,“打疼了没有?”卫素瑶眼里的冷漠和戒备一下子就没了,朝佟贵妃摇头。

    佟贵妃对宜嫔道:“你为皇上心急是情有可原,不过对着这么个人,你也真下得去手?”宜嫔不依不饶,“这还是轻的,她要身体好,我必......”佟贵妃喝止她,“她还轮不到你管。”

    宜嫔一愣,冷笑道:“我是没资格管,”她顿一顿,眼睛往外瞥,“我叫太后来管。”

    佟贵妃着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这功夫干么不去皇上床头伺候?平添这些烦乱!”

    宜嫔讪讪的,静了半晌,语气终于缓和,“姐姐你总是怜弱不讲理,方才咱们问下来,皇上昏倒前吩咐扔掉良贵人的画像,且她对所有人都这副死样,这不摆明是她把皇上气晕的吗?”

    卫素瑶闻言抬了抬眼珠子,心想还真是因为自己,可她又没做什么,不知康熙自己在那发什么疯。

    宜嫔在那儿不停说:“你瞧她可怜见的就想包庇她,有为皇上想过吗?留她在这儿皇上能好?姐姐,祖宗定的规制,乾清宫不安置宫女,后妃侍寝不留夜,她倒好,干脆住在乾清宫,全乱套了!你问惠嫔,上行下效,现在咱们管下头,下头那几个嘴硬的在说,良贵人触犯宫规就一点事没有,可见宫规是摆着看的!”

    惠嫔悠悠地勾起唇角,“是这样。”

    佟贵妃脸色又尴尬又难看。

    宜嫔道:“我知道你心肠软,到处的做大善人,我不为难你,我找太皇太后评理!”

    佟贵妃急忙拉她,“你找太皇太后做什么!”

    “别多想,出这么大事,咱们不该瞒她老人家,过两天她不见皇上请安,自己打听到了才坏。”宜嫔安抚地拍拍佟贵妃的手背,眉目变得肃然,“这么下去不成,得有人来管管。”

    -

    不一会儿,宜嫔就跟着太后太后和苏麻喇姑进了乾清宫。

    太皇太后个子不高,但十分挺拔,头戴黑底镶宝石发钿,一头银丝挽得光亮柔顺,整个人神采奕奕,只不过是皱眉沉脸的。她随着宜嫔的指引先去了西暖阁,一屋子人在震惊中起身给她行礼,她一句话免了,点了徐太医的名字问皇帝病情,便即来到床头,坐下来看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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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卫素瑶就见到了传闻中的孝庄太后,老太太比她想象得清瘦和精神,在门口一站,日光镀金,描画出她的轮廓,阴影里能感受她那下垂的眼睛里射来的审视目光,真是不怒自威的神佛。

    太皇太后朝她缓缓走去,眯眼打量一圈屋内,视线又落回到卫素瑶身上。到了床前,她微抬下巴,声音缓而沉郁,“你就是良贵人?”

    卫素瑶低头道:“是。”她嗓子非常干,因而声音很哑。

    “这屋子布置得多好啊,窗明几净,桌上鲜果茶点、墙边摆设挂画,一应俱全,皇帝是哪里亏待了你?”听来像质问,也是祖母为孙儿讨公道的心痛的语气。

    卫素瑶望着别处不吭声。

    宜嫔道:“良贵人,太皇太后问你话,你是什么态度?”

    太皇太后倒是没太把礼仪规矩放在心上,只觉得卫素瑶浑身戒备,眼睛里满是倔强。她忽然就明白了,摇了下头,和身侧的苏麻喇姑对上一眼,又不住摇头,指着卫素瑶对苏麻喇姑低声道:“哀家知道了,这是强扭的瓜。”

    苏麻喇姑问:“老祖宗,那要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仰起些脸,思忖片刻后,指了桌边的惠嫔、成嫔、通贵人几个,“你们几个都回去,乌泱泱的挤满一院子,看着闹心,”又对佟贵妃说,“宓英,你去陪太后。”

    宜嫔不愿走,眼珠子转动,计议着留下,没成想太皇太后跟背后长眼睛似的,“都回去,宜嫔你也回去。”宜嫔只能不甘心地行了礼。

    一屋子人告退,再后来院子里也清净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像潮鸣退去。

    太皇太后转过身对着卫素瑶,目光锐利射向她,“良贵人,我那傻孙儿就这么不入你眼?”

    卫素瑶掀起眼皮,露出一双白底黑眸。

    太皇太后对苏麻喇姑道:“瞧瞧,怨气冲天呢。”

    说着她在炕上坐稳,一下子变成慈蔼老太太的样子,仿佛是在对自家孙女说贴心话,“做贵人有什么不好了?荣华富贵和宠爱都有了,家里能靠着你的荫蔽享福,你不光自己快活,别人也能因你快活。”

    卫素瑶没吭声,她很警惕,高级的洗脑就要来了,卫素瑶,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千万别上钩。

    太皇太后瞧她脸色分毫不动,关切地倾身上前问:“你家中有兄弟么?”

    卫素瑶道:“有个哥哥。”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更好了,皇上宠你,你兄长便前途宽阔,你家靠你兄妹二人,从此便能兴旺发达,绵延福祉。”

    卫素瑶自嘲地一笑,“太皇太后,这一点都不吸引人。”因为她根本没见过那些家人。

    太皇太后仍是慈爱的模样,把关心落到她个人身上了,“那你打算如何呢?贵人封号落在身上便摘脱不去,你不往前看,日子怎么过呢?”

    卫素瑶也在想,她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她又想死了,可是一看到桌上和地上七零八落的纸鹤,她忍住了自绝的念头。

    在这几个被他搂着入睡的夜晚,她偶尔也会想,为什么就不能妥协,为什么不能麻木地接受康熙?

    但就是做不到,仿佛理睬了康熙就是在背叛自己,不可以,不能侍寝,不能连回味珍藏记忆的资格都上交。

    太皇太后瞧她在思索,用感同身受地语气引导说:“人嘛,总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并非任何事都能称心如意,可你就因此消沉不振吗?岂非很对不住在乎你、关心你的人,他们用心托举你,你却自暴自弃,可真叫人伤心啊。”

    太皇太后说得太真情实感,仿佛是对她自身过往的喟叹,卫素瑶不自觉就触动了,被带了进去,她怔忡抬眸,忘了这也应是洗脑的一环。

    她想起穿越过来后遇到的帮过她、给予她善意的人,想起被一笔一划耐心教出的毛笔字,想起中秋夜湖边那场独属于她的烟花,想起你一口我一口逐渐饮见底的桂花酒,想起高升于天际的孔明灯……

    卫素瑶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落下来。

    苏麻喇姑在旁轻叹气。

    太皇太后说:“你也看到了,我那傻孙儿和自己发脾气,糟践他自己身子,伤心的是哀家,是这一院子的人。”她举起卫素瑶伶仃的手腕蹙眉看着。

    苏麻喇姑惊叹:“这、这根本是皮包着骨头呐……”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幸好她家人不在这儿,要是看见了准一个难受,都是痛快了自己,把别人折腾呛的。”

    也就这时,门上有人嗒嗒敲了两声。

    苏麻喇姑走去问:“谁?谁在外边?”她奇怪,人都叫太皇太后赶回去了,怎么又来了?

    她开了门,着实意外,“安嫔,曹寅?”

    安嫔淡笑着向苏麻喇姑问好,“原不该叨扰太皇太后,只是念着良贵人下巴上的红印子,唯恐日后留下痕迹,因此拿了淡纹膏来,劳烦姑姑转送进去,叫良贵人每日擦三次。”

    苏麻喇姑从安嫔手里接了小瓷瓶,刚要进去,步子一顿,问安嫔身后的曹寅,“曹侍卫也有事?”

    曹寅道:“听说老祖宗在此,过来请个安,若不方便就罢了。”

    苏麻喇姑瞧他的目光像粘在门上似的,有种巴巴的劲儿,便道:“等等,我去禀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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