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都城之中,夜市向来热闹。

    灯火绵延过长街,花月夜、车马前。

    吆喝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驻足。城边河畔,又有人在水中搭起红台,红台上有丝竹响,佳人挽绫纱,弦出一曲盛朝歌。

    出得邀月阁,便是这等热闹景象了。

    许小曲折扇别在腰间,支着头看对面的岳成秋拨弄一把鲁班锁。

    河边漾一丝暖风,远离了那方喧嚣的街市,也恰巧在水中红台后边,遮住台上歌舞大戏。

    “骗子。”岳成秋摆好锁,淡淡看向她。

    许小曲一怔:“我何时又骗你了?”

    “赌坊、邀月阁,那两人,哪个不是你算在内的?”岳成秋倾身过来,又泄气一般坐回去,“不过,也好。”

    许小曲哈哈一笑:“大盛四家,许柳祁周。岳成秋,你说,我该如何破局?”

    红台上激昂的锣鼓声响起,像是去岁时岳家高台上请来的戏班子。大戏唱完,旦角下场,台下又成了自己。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

    岳成秋细细看她,十八岁的姑娘家,较之两年前初遇时又高了一头。眉目带着暖意,她的性子还是这般柔和又固执。

    朝中重臣如脊梁,世家如骨髓,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家为大盛重臣,同其余人等自是相互扶持。也不怪许家动联姻的心思,柳氏文人雅士,观那柳轻安便知是顶好的世家。

    得双方扶持,于两家都是百利无一害。

    “那你……”

    “想什么呢。”许小曲伸手弹他的额头,被他半道截住,只得收回手,“许安于我是生父,可十余载不管不问,这血肉债,我早还清了。”

    “那大盛皇帝……”

    许小曲冷笑一声:“他不会,也不敢。”

    大盛皇帝是何心思她一清二楚,许柳祁周四家在大盛举足轻重,他会一而再再而三权衡利弊。柳轻安此人不像是那等任人摆布的,那便只有两个缘由。

    他所图,又是什么?

    “岳成秋。”

    许小曲抬眼看他,渐歇的锣鼓声里,她的声音分外清亮。

    “大盛是我故土,许家却是客居。家国为大,风月在后。我需要一家助力,在朝堂之上做我的手眼,让我阵前无忧。”许小曲把玩着拼好的鲁班锁,眼中星河明朗,“柳家入仕,确是个好选择。”

    岳成秋沉默不语。

    “不过……我更信祁家。”许小曲站起身,绕到他身后,微凉的手捂住他双眼,“岳成秋,万事循本心。若让旁人扰了心思,到最后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

    在无尽的黑暗里,他听到好戏又开锣,听到猎猎风声里她红衣翻飞,手中三尺雪破空而来。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赠了他一场风月无边。

    他拨开一丛迷雾,又有千万条路摆在前头。

    六岁习兵法,八岁承岳氏枪法,十五岁领兵援边关,二十岁凯旋加封北征大将军。别人要走十余载甚至几十载的路,他只走了五年。人人都说,岳氏门庭出将星,可将星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将士们堆出来的。

    他走得太快,已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她的手掌是微凉的,带着常年握刀枪的茧子,还有那些结痂脱落的伤痕,一道道横在她掌中。血肉被割破,又慢慢长好。

    她的手微动,漏进几丝夜色,他在夜色里清明许多。

    他们自玄玑观离开后,她似是找到了那条要走下去的路,可是他没有。他只见过九曲山道秋日正好,北疆王廷积雪枯骨,还有大齐都城望不到底的碧蓝天。

    “我该如何……同你一起?”

    他迟疑起来,抬手覆上她手背,扣进她的指缝里,握得很紧。

    “边月说,他不想打了。”许小曲笑叹,“我也不想打。”

    也不知为何,这辈子与上辈子相差那么多。上辈子这时,前线危急,她回来只歇了三日便校兵整军披挂上阵。

    如今虽太平,但她不敢心存侥幸,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黑云匪寨,水路绵延出大盛,官兵难上。”她松开手,滑到他下巴轻轻抬起,“绕过大凛入大齐,尽头汇沧海,支流北上入什刹。小郎君,你说……我们该如何做?”

    “你想……”

    岳成秋心中惊涛骇浪,这般事,如此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她竟敢想。

    许小曲看着他眼中惊骇,不由伸手止住他话头:“小郎君聪慧,此事当真到谈时,我自会安排。”

    远处有烟火炸响,不知是哪个有钱人家点出冲天烟火,将黑沉沉的夜照得亮如白昼。她朝他伸出手。

    “小郎君,走吧。好戏正开锣,你我还有得看。”

    红台之上好戏又一出,有人在那三尺红台上唱开一曲燕儿归。岳成秋想起那时夜里,她给薛煜唱大盛谣。

    她唱三月三,杨柳弯。

    也唱大盛逍遥调。

    大盛和大齐,中间隔着大凛。他同她,隔着许多他未曾涉足的年月。

    闻甚安同他爹是故交。

    若非相隔这般远,他们也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罢。

    许小曲的十八年里,他只踏足过这两年。

    “许小曲,你幼时在大盛都喜欢做些什么?”他看着她飞扬的青丝,随青丝浮动的还有她今日里择的锦缎发带。腰间铜钱叮当,随她的步子奏出细碎的曲调。

    他听得真切。

    “我啊?”许小曲半侧过头来,眸中映出烟火色,“过节时总喜欢拖着师父在街上走,买许多零嘴儿,吃不完就发给小孩子,他们可爱吃这些。七岁那年,也是年节,玄玑观山脚下热闹得很,那是我跟着师父的第一个年头。”

    “嗯……那时,我是孩子王。”

    她笑着,眼中神采飞扬朝他比划:“我那时做了个这么大个的花灯。是师父拗不过我,去砍了好些竹子劈做篾条,我悄悄把黄纸拿来做灯笼,被他瞧见了,他就一边骂我一边去给我买来好些彩纸。”

    “那么大的花灯,好神气。”

    岳成秋在后面仔细听着,嘈杂人声里他似是看到幼年的许小曲裁下彩纸跟闻甚安一起捣鼓彩灯。

    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师父闻甚安。

    待到夜又静了,临近宵禁,街上人散去。喧嚣似是顷刻间落下,他听着许小曲说。

    “在都城时,我只记得许府里落雪,我在廊下看书。我爹说,他不想看到我。”

    她站在夜色余光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旧事太多,我一时说不完。”她歉意地笑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里放下一个栩栩如生的玉雕猫儿。

    “岳大侠,该回家了。再晚些,怕是要被巡城官兵逮到抓去关一夜。”

    岳成秋快步追上她,勾住她的指尖。

    许小曲没有甩开他。

    二人并肩行在南化街寂静的石板路上,一路无言。

    院子里还亮着灯,想来是薛煜回来不见人,给他们点着等他们回去的。

    许小曲回过头看向在她卧房门口不愿走的岳成秋,她取下新买的折扇并拢拿在手里,轻巧地挑起他的下巴。

    “小郎君,怎的?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回大齐,替你布局。”

    银白衣白玉冠的青年站在廊下,手里攥着玉雕猫儿,俊朗的眉目在夜色里温润而引人。他低下头,抽走折扇,蹭上她的指尖。

    “我去找赵金玉。”他的手爬上她的手腕,一点点收紧,“你是不是要找赵金玉帮你走一段水路。我不知你为何想这么做,但……我能代你走一趟。开水路,于我们有利,想来我爹也会同意。北疆那边,我大齐与北疆已得和书,大齐帝亦会点头。”

    “这般,你会好走许多。”

    许小曲拉下他的衣襟,拉得他俯下身来:“岳成秋,你不是不想走吗?如今又是为何?”

    “为你铺路。”

    “为我铺路……”

    她的声音融进夜色里,忽地抬头看向他:“你说……我该如何信你?”

    他看到她眼中的探究和戏谑,胸口隐隐作痛。他似是无论做何都在外游离,始终踏不进那道高墙。

    他倦怠地抱住她。她太过清醒了,容不得自己松懈分毫,更容不得自己沉溺。

    罢了。

    他暗叹着将她拥紧。

    “赵金玉你都敢信,为何独独不敢信我?”岳成秋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声音无力,“于大齐和天下有利的事,我会做得很好。这下,你信了吗?”

    “你等我一年。一年内,我会说服我爹上奏帝王同赵金玉一起通水路,很快。”

    “可是……”他的手收紧,许小曲窥见那双眼睛里晦暗不明的情绪,似是暴雨将至。

    他站在廊下,扣住她的手,呼吸交缠间,他落下一个很轻的吻,眼睫如蝶翼轻颤。她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在静谧的夜色里如雨夜惊雷。

    青年温热的唇极快离去,他侧过头去,只给她留下犹有红晕的侧脸和绯红的耳垂。

    “许小曲,你等我。等水路通了,我来找你。”

    他没有走,只站在原地等她开口。

    许久过去,许小曲抬起手,落在他发顶。

    “待我明日为你算一卦,再走不迟。”

    她忘不了师父那句谶言,师父费劲交代她那些事,又同岳老将军说让岳成秋离开大齐。

    可一时间,她也不知。

    “许小曲,你不留我吗?”岳成秋笑得有些落寞,在夜色里越发狼狈。

    “岳成秋。”她终于开口,慢慢伸出手勾住他的肩背。

    唇齿碰撞间,他们都觉出痛意来。

    她低低笑着:“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我各自为家国。一载光阴快,可世道变得更快。我不杀你,是因为曾惺惺相惜。我不能允你什么,但……一年后,若你我未为敌,你来找我便是。”

    “你若是路过大凛,记得帮我给边月带句话。就说,他再不来找我,我就把他的葫芦砸了。”

    岳成秋气笑了,他的手收紧,冷笑道:“我给他带话?成,我这就去大凛同他说道说道。”

    许小曲哭笑不得,伸手去戳他脸。

    “岳大将军,你还记仇呢?”

    岳成秋哼一声,不答。

    “岳成秋。事关重大,系万千人生死,你要当心些。”她拍拍他的脸,“你们朝中……怕是有异变,否则,我师父不会冒险留下谶言。”

    还在九曲山时,他已去信暗查朝中,可……并无异样。是他寻的方向错了还是有人有心遮掩?

    岳成秋按住她的手,眼眸如星。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替你做的事,你等我。”

    通北疆至大齐的水路,拿通商贸做借口,大齐帝定然会同意。只是这般……便会设下官兵关卡,岳成秋眸色沉沉。

    他细细看过许小曲,倾身至她耳畔:“等我来找你,不许两清。”

    今日的夜色很好,许小曲靠在门框上看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恍惚觉得像极了那时在浮南山二十六岁的岳成秋。

    她伸了个懒腰,活动着筋骨,长舒一口气。末了,又抬手揉着脖颈。

    转瞬两载过,岳成秋已褪去少年模样,变作青年了。

    而后一载的光阴里,世道如何变,她亦不知。

    待她先行走过,再邀上他们一同前往罢。

    只是未曾想……今次竟多了一程子风月,随她从秋日九曲山走到夏日时节的大盛。

    今夜晴朗无云,她能得一夜好眠。天将亮时她便醒来,似听见房顶有人哼着大盛谣。她翻上屋顶,果见薛煜饮酒作乐。他曲腿坐在屋顶,迎着那方初升红日。

    落拓天光里,他朝她举酒盏。

    “今日应当也是个好天气。许小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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