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贪信情事者,必不得善终。

    ……

    我是沅水河畔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采桑姑娘,沅沅。

    我真的只是沅水河畔的沅沅……

    记忆里,我从小孤身,无父亦无母,全靠着好心的乡亲施舍的粥饭存活。如今我大了以后,幸得也能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四时都帮着干些农活,得以将这条命续下去。

    不过春日里我从事的,主要还是采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每年赶着这样的好时候,我都是不敢怠慢了的。

    而这碗儿里则是我采桑路上的必经之地,那儿与旁的地方不同,是凹下去的一处谷底,无论四季,漫山遍野,都生着葱笼郁郁的竹林。

    又一年春,我与往常一般走在去往采桑地的小径上,途径碗儿里时,忽得听到一阵飕飕的风声,似乎是从路旁的竹林中传来的。

    呼啸骤起,接连不断,似是有棍棒舞动。

    现在想来,我倒也是个胆子大的,又或许是这山林里也从未听闻过有甚么猛兽,一时好奇要探上一探,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近,再拔开两旁竹枝……

    然后我看见他。

    清浅日光自云端漏下,悉数倾注于林中那一人身上。

    少年身姿挺拔,如这林里的修竹一般,一头高束长发随着他手中舞剑的动作在空中肆意飞扬,流水行云的剑法带起地上草碎烟末,只任其回旋片刻,再一发力令其兀自扬起,再无踪迹,直看得我整个人瞠目结舌。

    瞧着应是武林中人。

    得了这一结论后,我瞬间对眼前少年失去了兴趣,更不想与其有什么牵扯,只摇了摇头,便打算离开。

    ……哪知还未走出一步,耳旁就传来一声呼啸。我还未反应过来,那柄方才还握在少年手中的剑,便“哐”一下,一毫不差的插在我面前这三寸土地上。

    我诧异回头,迎着清晨春光,看着那险些要置我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此刻竟还敢站在原地冲着我笑。

    那一口雪白的牙明晃晃的,几乎与他身后的日光一般耀眼。

    “喂,小丫头,帮我把剑捡回来。”

    朗朗的少年音,透着只有青年人才会拥有的蓬勃朝气,合着那抹灿烂的笑,使我被蛊惑一般,竟觉得这明属无赖之言的话术,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一言不发,我瞅了一眼立在眼前闪着寒光的剑,所幸插得并不深,倒也不需花费太大的气力,很快就被我拔起来。

    走到他身边,我将那剑递与他,见那少年笑吟吟接过,腆着一张脸竟又凑上前。

    “谢谢你了,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

    方才离得远了没看清,此时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少年眉目竟生的极俊,加之又是一身白,很容易就让人想起村头那些老儿说与小孩子听的故事里,那恣意潇洒,仗剑天涯的白衣少侠。

    或许是人便免不了被皮相迷惑的缘故,鬼使神差的,这一问我竟应了。

    “沅沅。”

    说完我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敢看他。

    “哪个元?当今皇帝国戚姓的那个元吗?”

    “是再在旁边加上三点水的那个沅。”

    我细声细语的解释道。

    “哦。”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着调侃。

    “好怪的名字,为何要这么叫。”

    听了这话我就不高兴了,毫不掩饰的,直接翻了个白眼给他。

    “这个好像和你没关系吧。”

    看着生的人模人样,怎的这嘴里吐出的就没几句人话呢。

    “是没关系。”却在我腹诽时,他又轻声道了一句。

    “可是沅沅,我想知道。”

    那放柔的嗓音听得我心头一颤,下意识嘴快过脑子便回答了他。

    “因为我是从沅水上游漂下来被人捡着的,你呢?”

    似是没料到我会反问,他有些懵懂的含糊应了一句。

    “嗯,我怎么?”

    我盯着他那双黝黑的眼,一字一句认真询问。

    “你的名字,我也要知道。”

    他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正经几秒,就俏皮眨眼,摆出一副无赖架势。

    “不告诉你。”

    我掉头就走。

    却在这时,手竟被他一把抓住,少年干净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林有君。”

    切,方才听那般语气,还以为他有个多高尚的名呢,却原来取得也是个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

    “明明你的名字才更奇怪好不好。”我实在没忍住,将内心所想直接和盘道出。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是我师父给起的。”

    “师父?你师父谁?”

    “这个……我不能说。”

    他这般打哑迷的态度,等的我实在很没有耐心,见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我也懒得再听,干脆直接出言打断。

    “哦,不说就不说吧,我有事先走了。”

    见我并不上心,林有君却是先一步急了,抓着我的手心在此刻,平白都生出一层细汗来。

    “我每天都会在这里看到你,有时哼着歌,有时头上戴个花环,以及……你,你以后每天路过这边的时候,能不能停留些时间,看我练剑好不好?”

    林有君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冷不丁冒出口,突兀的着实吓了我一跳。毕竟我二人非亲非故的,他却提出这般要求,让人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难道你练剑还要人看着?”

    “不是……”他垂下头,神情看起来很是沮丧。

    “这竹林被师父下禁制,每天规定了有三个时辰必须要在里头练剑,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我一个人实在无聊得很,而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可以无视禁制出入的人。咦,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耸耸肩。

    “这我哪知道,说不定是你师父的禁制失效了。”

    “才不是……我分明试过好多回了,不可能判断错。算了不提这个,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话……诶?我还没有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

    听得我回答这般干脆,那林有君眉目一舒,竟是又笑了。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真好,我今年十五。”

    好什么?我颇有些莫名其妙,只是还未反应过来,他却是自说自话了下去。

    “不如这样?如果你答应我的话,两年后作为交换,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你看这样可以不?”

    我猛地抬起头。

    “什么都可以?”

    他被我这话呛得噎了一下,最终还是斟酌了字眼才敢应答。

    “能力范围之内,我都答应你。”

    我沉默,就当他以为我尤嫌不够,急切着再想说话时,却听我开口。

    “……我答应了。”

    ……日子在时光中飞逝。应了他的要求,我每天都会来此陪伴他小半个时辰,看着那青林翠竹中,少年舞着剑潇洒如飞的身影,心里有时会生出些不切实的想法来。

    长的这般模样,会是哪家的小公子么?听闻有的达官贵人家害怕孩子命活不长,会将其送到这深山来,跟着道士和尚修行什么的。

    林有君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只是这般想着,我并不打算多问,毕竟打探旁人的隐私,总归不是件礼貌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就如我从未和林有君说过,答应看他习剑并非是为了什么愿望,也不是他练剑有多……好吧,其实还是很好看的。

    只是最初我的想法,不过是想着少年人大好年华不能出去闯荡,只能窝在这山沟沟里头守着这片苦竹与这把寒剑,也不知他师父怎么想,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怜的,所以才会答应他的提议,名为交换,实则不过是来陪陪他。

    多数时候,我只是百无聊赖的静坐在一旁看着,看着这翻来覆去的剑术怎么被少年玩出花来,心里对他的小把戏一方面不假思索的觉得好笑,另一方面却又恬不知耻的受用的很。

    有时他也会顾及我这个半大孩子的心理,担心我会觉得无聊,便与我一同坐下聊天。

    我不善言辞,他就变着法子哄我说话,常常上一秒我还被这人气的上蹿下跳的,下一秒就很快又被他逗的合不拢口。

    有一回他又说喜欢我的歌声,缠的我没法,偏我又不会旁的,只得唱些山歌给他。

    此前未曾在人前卖弄,见他撑着脑袋听得认真,我还以为自个唱的不错。只等一曲了了,他才起身,点评一句。

    “你这调子太轻飘飘了,硬要说的话,不像山歌,倒像是……唱与心上人的私语情歌?”

    我气的伸手打他,倒也没见他躲,只是闷声不吭的将我那点上不得台面的花拳绣腿的功夫领略一遍,再做出个灿烂笑容,摆出个“悉听尊便”的架势,便晓得我拿他没辙了。

    ……

    他的师父我见过一次,是个年已而立的中年男人,五官很是英挺,只是不知为何,看着似是要比实际岁数苍老一些。

    只是我与林有君属秘密来往,那次瞥见他师父的身影,我便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只遥遥望了一眼后,我就迅速离开了。

    两年很快过去,眨眼间,我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若是放在大户人家,怕是还得要有个及笄礼的吧。

    这两年来,我日日行使着我的承诺,除了极端情况,我未有一日缺席。

    不知是不是这长年累月的重复积成了习惯,要哪天若有事没去见他,我竟还会生出些许不自在来,以至浑身都感到不松快。

    又是一个清晨,此时桑叶早已落尽,我也不再那么忙碌,于是端坐在平时用惯了的那块青石上,托着腮如同往常一般看着他发呆,正想着今春的桑叶能卖几何时,却不料眼前的少年将剑一收,缓缓就向我这边走过来。

    “沅沅,师父说我从明日起可以不用在此处练剑了。”

    明明于他是一个好消息,我内心却说不上来的空了一下,只是嘴硬道。

    “那挺好,以后我都不用过来了。”

    好容易佯装出笑容,我抬起头向他望过去,面前人却猛地攥紧了我那双垂下的手,神色恳切。

    “你倒是轻巧,可如果这般的话,我往后岂不是再见不到你了?”

    我本想开玩笑来一句,“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呗,只是离别了又不是死了”时,却见他那向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里,此时竟溢满了我看不太懂的悲戚,一时被口中的话给噎住,只来得及听他继续说下去。

    “昨天晚上……我想了好久,我无法忍受以后都看不见你,我……”

    我指尖一顿,即使对情感再如何迟钝,也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迎着他柔情的目光,我低下头去不看他,只是心口噗通噗通的,仍跳个不停。

    “所以……”

    “我想带你一起走。”

    这话说着斩钉截铁,再看他神情,是那样真切,让人不自觉的,就想要去相信他说的任何言辞。

    只是我还并非没有不理智到那般程度,毕竟这事往好听了说是勇气可嘉,不好听点那就是钻穴逾垣。况他来路不明,跟着他也无名无分的,我倒也没那本事即刻做好决心,只得失笑将问题反抛给他。

    “你不是我什么人,我也不是你什么人,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和你一起走呢?”

    这话不但将方才的旖旎气息搅了个干净,同时也难住了林有君,半晌,我没听他说出一句话来。

    只是那握着我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倒在听到这话后攥的更紧了。

    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却在这一刻骤然明了自己的心迹,叹息一声,脑海里已是做了决定。

    人活着的这辈子,往往总是在求稳,可又有谁能够肯定,自己为了求稳押下的选择,就一定不算另一意义上的赌博呢?

    不过自个对于得失的看重和计较罢了,细想来也并无区别。

    既然如此,那我倒不如赌上一把,赌我自己辨人是非的眼光,也赌我自己矢志不渝的心意。

    反正,我一贫苦孤女,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拍拍他的手,我开口再问。

    “你不是两年前许过,若我信守承诺,便会答应我一个愿望的吗?如今我做到了,那你……是不是也该将你的承诺兑一下?”

    他一愣。

    “想要什么,你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

    我笑了,笑得灿烂,然后说出了自认为比这笑更灿烂的一句话。

    “娶我吧,好不好?”

    听了这话,他先是愣了,随后那双眼眸里,骤然就生出了奇异色彩。

    只是我还未看清,那抹异色便被浓的化不开的笑意替去。

    “好,而且只你一个。”

    他郑重的向我许誓,我却明知故问。

    “为什么只我一个?”

    “女人好麻烦,一个比较省心些。”

    我气得甩开他的手,明知不过玩笑之言,心中却还是生出不痛快来,想要离去,却被他整个从身后抱住。

    他的唇贴近我的耳畔,炽热的呼吸与我的脸颊一般滚烫。

    “好,我承认,是我太喜欢你了,别人我都不想要。明日跟我一起走吧,好不好?小娘子。”

    终于听到想要的情话,我的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也不含蓄,直接顺杆往上爬应了一声。

    “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我也就勉强答应夫君好啦。”

    我一个孤女,早些年里待我好的乡亲们也多不存于人世,现在这片山野地里,他倒也算我唯一的企盼,所以抛下一切与他走,于我也并非什么困难。

    第二日,我换了一身比平日要艳些的衣服,兴冲冲地就赶了过来。

    我没有等到林有君,而是等来了他那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师父。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的审视我一遍,随后傲慢开口。

    “你就是沅沅?”

    这幅居高临下的模样让我很不舒服,但毕竟是林有君的师父,面子终归还是要给的。

    我作出一个善意的笑,回答了他。

    “是,我是沅沅,林有君……您可以告诉我在哪吗?”

    并没有等来回答。

    而是等来了贯穿胸口的长剑。

    “果真如他所说,是条恶灵。到底有哪一处好吸引……”

    他却忽然止住,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似乎连与我多说一句,都觉得是脏了他的耳朵。

    痛。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感受着生气自我的身体里快速流失,我强撑一口气,仍要问出那句自欺欺人的“为什么。”

    他扬起下巴,是那样的令人讨厌,就和他口中冒出来的话,一模一样。

    “有君说了,此恶不除,必成大患。念在与你两年交情,他就不亲自来杀你了。”

    似乎是为了彻底断送我的念想,他扬手,一封信纸便被轻飘飘的丢在我眼前。

    ……此恶不除,假以时日,必将为祸一方,恳请师父替徒儿,格杀此灵,以绝后患!”

    一口血蓦地从我喉中喷出。

    是他的字迹……我认得。

    只因他曾执着我的手,以剑在湿润的雨后林地里划出“沅沅”二字,还笑着问我写得可好。

    纵然我是个不甚聪明的山野姑娘,可先前那些时候隐隐感到不对却又暗自压下的疑惑,此刻都顺利成章的串了起来。

    一个看着就是江湖子弟,却为何要屈于这山中,似小孩玩闹般陪着个半大姑娘耗着日子,仍不觉得蹉跎时光。

    为何那旁人皆看不见也去摸不着的结界,却只被我一人视若无物。

    好吧,是我去太蠢,我仍是想不明白。可小姑娘的心只有那一点大,装下的也无非就是些非黑即白的情绪。

    而我此刻心里有的爱意,早已是荡然无存。

    我永远忘不了那抹笑容,正如我永远不会忘记此刻的痛。

    恨……无休止的恨。

    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身是恶灵,即便是,他与我相处两年,我为人如何,他便是瞎了,也不会看不出。

    ……可他还是为此诓我,欺骗我的感情,甚至只为了毫无根据的臆断,便要将我斩杀。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师父来,是因为心虚吗?

    一定是吧。

    胸口的剑早已不知何时就被人抽出,血水顺着我的衣衫落下,身躯也再不由我控制,缓缓向身后倒下去。

    好狠的心,明明我与他二人皆是无怨无仇,更是从没做下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我不是什么恶灵,我真的只是沅水河畔的沅沅……

    最后一丝意识被剥离,我脑海中闪过的,却只有从前无意经过乡间学堂听过的,一段如歌谣般的诗。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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