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菲特大陆的最北端,风雪呼啸,万物无光。

    这是极夜在此停留的第八年。

    然而即使是最苦寒的地方,也会有生命存在。在这狂风骤雪的时刻,大陆最北端的人类村落仍然在黑夜里绽出一缕朦胧的光,照亮了不远处,一片高大逼仄的针叶密林。

    寒露从树叶上滴落,砸在下方男人的鼻梁上。

    “啊!”

    厄尔尼吃痛怒吼一声,把手里的铁铲重重砸在地上:“你自己来挖!”

    他身旁,一个穿着单薄的小女孩吃力地弯腰,捡起了铁铲。

    女孩看上去五六岁,反应很迟钝。在这样苦寒的夜晚,她只穿了两件薄薄的亚麻长袖,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她乌黑的发顶,却没有融化。她整个人都快被飘雪埋成了一个小雪人。

    耳朵早已经冻坏了,小小的手上长满了疮,关节红而肿胀。她却仍僵硬地抓起那把铁锹,一下一下,浅浅地在雪地里铲着雪。

    她并没有干多久,因为厄尔尼早已把雪坑挖得差不多了。

    “行了。”过了一会儿,厄尔尼沉默地推了一把女孩瘦弱的背:“可以了。”

    女孩眼下有颗红痣,她无神的大眼睛里最后泛起一丝光,回头看了看她的父亲。

    但厄尔尼低着头,背着手。

    于是女孩懂事地自己爬进了雪坑,或者说,她的坟墓。

    其实雪坑里并不冷,相反,她已经好久没有感觉这么暖和了。

    女孩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厄尔尼沉默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掉下,砸到坑里他年幼的女儿脸上。他一铲子,一铲子,用雪将她单薄的小身躯埋起来。

    这是他送走的第三个孩子。

    孩子很懂事,眼睛已经闭上了。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甚至在白雪完全覆盖住脸之前,替他做了一声祷告:“爸爸,不要悲伤,艾斯玛丽亚会庇佑您。我们将在天国再见。”

    厄尔尼几乎要控制不住心里的悲号。他多想把他的女儿从坟墓里拉出来,给她穿上暖和的衣裳,让她吃最松软的面包!如果不是贫穷.....诅咒,他诅咒每一个享受日光和财富的贵族,诅咒那些在城堡高塔里,无休无止向他们征税赋役的恶魔!

    他的女儿......他甚至没有给她起一个像样的名字。

    厄尔尼跪在地上,抑制哽咽的冲动。

    ‘哒哒哒......’

    突然,密林外围传来了马蹄声。厄尔尼警觉地抬头,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盖悄悄躲到树木背后。

    在贫穷的利比村,任何动物的出现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这里是坎菲特大陆的最北端,越是远离大陆的中央山脉,极夜停留的时间就越久,所在地域也就越是贫穷。

    怎么会有马?

    “艾斯玛丽亚在上,她怎么在这个时候发起了高热!这叫我去哪里给她找药啊......”

    一个女人的抱怨声传来,不甚清晰。厄尔尼屏着气,悄悄靠近马车。

    “瑞亚,如果你不想事情闹到夫人那里去,我劝你最好赶紧行动起来。旁边不是有个村子吗?你去讨点药,快点。”

    随着男声的催促,一个敦实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打着一盏煤灯,急匆匆跑向利比村。马车夫吹着小哨下了马背,扯开裤子,到一旁的密林去小解。

    厄尔尼四下环顾,应当是没有旁的人了。

    ......刚才那女人说,车上有人病得很重?

    厄尔尼在雪地上无声匍匐,靠近了马车。借着月色,他悄悄打开车窗。

    “吱呀——”

    木窗应声敞开。从外面看,马车并不显眼,但它的内部装潢却华贵无比。金丝底座的车灯上,叫不出名字的灯油散发着阵阵沁人的香味,就连车榻上名贵的羊绒毛毯,也只是用来当个坐垫。

    毛毯里躺着一个黑发女孩,她的脸烧得通红,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怎么会是黑发?

    颤抖着,厄尔尼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底下......却没有感觉到一丝鼻息。

    她死了。

    ......她是黑头发,她也是黑头发......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厄尔尼心中萌芽,艾斯玛丽亚在上......艾斯玛丽亚在上,艾斯玛丽亚在上!

    厄尔尼飞快收回手,连滚带爬地跑到雪坑的位置,粗暴地往外一捧一捧挖雪!

    就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雪地下的松雪却快要凝结成冰。扒开雪层,看着薄冰之下女儿熟悉的小脸,厄尔尼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她能活了,她能活了!

    他用手肘击碎冰面,不停拍打着女孩惨白的小脸:“好孩子,好孩子,能听到爸爸说话吗?”女孩没有反应,然而厄尔尼等不及了,抱起她小小的身体就往马车冲去。

    马车夫和那个叫瑞亚的女人都还没有回来。厄尔尼钻进马车,一把将堆在榻上的羊绒毯子抓过,一圈又一圈地裹在女孩身上:“你还活着吗?回答我,跟爸爸说话!”

    女孩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小脸泛出浅浅的青色,连那颗血一样的红痣都好像颜色黯淡了许多。() ()

    咯吱,咯吱。

    马车外,靴子一下下踩入积雪里的声音响起,来人了。

    再顾不上别的,厄尔尼不舍地将女儿放在榻上,抱起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孩,从另一侧窗外翻了出去。

    “嗐!什么东西,老鼠吗?”

    胖女人被厄尔尼跳车的动静吓了一跳,车厢前,马儿打了个鼻响。女人摸了摸它的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好马儿,霍尔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她大概也能猜到,那个不着调的马车夫应当是跑到村子里喝酒吃肉去了。

    瑞亚吃力地爬上马车,看到那个已经烧得昏了过去的女孩躺在榻上,毯子的一角正搭在她的脸上。

    可怜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将毯子掀开——

    “啊!”

    密林里,厄尔尼因为女人的尖叫而浑身一颤,马车夫也从林子里出来:“瑞亚?发生什么事了?”

    厄尔尼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去,他右手死死攥着铁锹,紧盯着小道上孤零零的马车。如果他们要对他女儿不利.....厄尔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马车夫走近了,刚要打开车厢门,只听那胖女人尖叫一声:“别进来!”

    “到底怎么了?”

    车厢里,瑞亚急促地喘息着,胖手抖得像筛子一样:完了,全完了!

    她搞砸了夫人的任务,她,她好不容易熬到了副总管的位子,她的大好前途......不行,瑞亚你得想想办法,你得想想办法!

    这女孩是谁?这个冒牌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的帕玛尔呢?瑞亚背后的衣服全湿透了,她手里的药洒出,在衣服上溅出褐色的水渍。

    ......瑞亚,冷静下来,你可以的,用脑子,用你的脑子去思考!

    深吸几口气,瑞亚突然注意到了什么。她猛地将女孩翻过面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头发:......居然也是黑发?!太好了,太好了!

    只要是黑发就行,只要能给夫人交差就行!反正除了她,没人见过帕玛尔长什么样。

    ......话说回来,这孩子怎么冻得都休克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瑞亚赶忙将瘦小的女孩抱到怀里,一点一点给她喂药。霍尔有些担心,砰砰地瞧着车门:“喂,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没有。”瑞亚的声音并无异常:“帕玛尔不舒服,吐了一地,所以刚才叫你别进来。”

    “那就行。”

    厄尔尼趴在密林边缘的雪堆里,眼睛一瞬也不错地盯着马车。

    他的女儿,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车厢里有小女孩咳嗽的声音传来:“咳咳,咳咳咳!”

    太好了。

    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两行眼泪从厄尔尼面上淌下,滚滚滴在雪地里。

    再见。

    她会活得很好的。

    那孩子最是古灵精怪,在外面的世界才更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再见。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厄尔尼踉跄地从雪地上爬起。

    他要去挖一个新的坟墓,为女儿借用了身份的这个孩子。

    “......帕玛尔?”

    “对。”

    瑞亚板起脸,瞟了一眼车窗,再次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是用了什么卑鄙的法子换走了她,但我告诉你,既然你坐上了这辆车......从此以后,你就是帕玛尔了!”

    女孩,不,现在应该叫她帕玛尔了,她有些疑惑。

    自己明明已经死去,是谁又把她从坟墓里拉了出来,给予她第二次生命?

    帕玛尔。

    她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

    从前家里的孩子太多,又点不起灯,父亲只会在黑暗里拍拍他们每个人的脑袋,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食一小块干瘪的黑面包。她既是她,也是家里的每一个孩子,她不需要名字。

    但现在,帕玛尔摸了摸手下滑而暖和的羊绒毯子,脑袋晕乎乎的。

    她的这第二次生命,好像要奔向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了。

    也许是女孩脸上小心翼翼的憧憬让人太过不忍,瑞亚粗鲁地再递给了她一杯药:“喝完!喝完它,你那被冻坏的脑袋就能好一大半。”

    帕玛尔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小口小口地把难闻的药喝完了。

    这药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东西,瑞亚嫌弃地皱了皱眉。马车行驶的路线太过偏僻,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村庄聚落,但好在,接应他们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接过杯子,瑞亚习惯性地替帕玛尔擦了擦嘴,没有管她愣住的神情:“既然要做帕玛尔,你就给我做好了。”

    “记住了,你是专门用来讨夫人欢心的玩意儿。明面上,许多人会称呼你为小姐,夫人也不会苛待你,但你要是因此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那就是嫌命太长了!”

    “在穆雷家,你得把尾巴夹起来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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