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丹陵城风水不好,自古江南繁华地,一朝雨打风吹去。

    大梁明帝七年,春三月,祸乱江南七年的越王之乱终于平定,纸醉金迷的丹陵城只剩一片废墟。

    昔日华灯璀璨映繁华梦随十里随香纱河冲入长江,两岸霓虹轩影只剩一片砾土瓦片。

    半老徐娘的杳娘在香纱河画舫里空弹了一天。迎面偶见一艘同舫,船主亦愁容执扇,两人默然遥望。

    杳娘也曾是十里香纱风光无限的头牌,如今年岁不饶人,眉眼还剩几分娇艳,岁月将尖尖的下巴搓成宽方,厚涂的白粉勉强掩住下耷的眼皮,口脂抹厚些充盈越发窄薄的嘴唇。

    两岸楼台尽毁,人烟稀少,萧索的琴声飘扬在空荡荡的河流,显得越发凄凉。杳娘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停住纤纤玉指,低喊:“靠岸,回去了。”

    船夫得令靠岸,杳娘摸出仓瘪的钱袋,拿出五文扔过去,摇着旧绢扇,婷婷袅袅上岸了。

    她怀念战乱前灯红酒绿的时光,那时河岸管乐悠扬舞美釵,胭脂香魂不夜天。

    战火洗劫了她积攒多年的财宝,如今头顶素髻,身着洗的褪色的紫销翠纹裙,只剩一对发黄东珠耳环。

    好赖捡回了一条命,比起姐妹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半老徐娘重操旧业也不算什么了。

    路过布庄,她扫了几眼,嗤笑道:“丹陵城的老师傅都死了么,什么东西也敢摆出来卖,搁以前当抹布都扎手。”

    她对上身的衣料最是挑剔,宁愿穿着战乱前洗褪色的罗裙,也不收新织下脚货。

    丹陵物华天宝,其中以丝绸最为闻名,此地棉纺蚕桑历史悠久,自古为皇室御贡,全盛时五万织机昼夜不停,城里男男女女精熟纺织。

    不少外国商贾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此,用成堆黄金换取一匹丝绸,城里一道道飞梭织出了大梁最繁华旖旎的江南梦。

    丹陵名伎借原料便利大胆创新钗服,一些名伎约有私家老师傅,独家定制精美绝伦的华裳,引得天下女子争相效仿。

    甚至花魁们上午才着新衣亮相,下午周边的城县已经仿上了新装。

    杳娘叹了口气,一路走来皆为次品,以前绫绸满目随意挑选的好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过了一尊石桥,走入青石板民巷里,路过一家的布庄,倏忽眼底光华一闪,她像被吸了魂似的向内探去。

    杳娘收了收袖子,轻抬莲足迈入小门,耳边传来少女清脆的招呼:“贵人安好,小店新开张不久,您随意看看。”

    布庄老板屠画锦在乡下安置好重病的娘亲,回丹陵城开了小铺,刚开业小一个月,只有零零星星的客人,见杳娘进门赶紧打起精神来。

    进门三步便到了掌柜,屋里收拾的十分干净,左右货架上整整齐齐各摆了三匹丝绸,每匹下垂了一条细长的样布。

    杳娘只是自顾搜寻,她的双眼停留在最左侧的一匹宝蓝底缠枝宝相花织金妆花缎上。

    五彩斑斓的花枝图样在屋内华光闪闪,若在花灯明堂下该是何等熠熠生辉。仿佛一眼之间回到年轻时繁花似锦、挥金如土的日子。

    好久未见这等极品布料了,想不到丹陵城还有手艺如此精湛的老师傅,杳娘暗叹。

    屠画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机灵地抽下样布递上,笑眯眯恭维:“姐姐好眼力,这匹妆花缎是本店上好的匹料,花了我前前后后一个月呢。”

    “你织的?”杳娘挑了挑眉,接过样布,才发现掌柜是个十八左右的美貌少女。

    屠画锦穿着一袭浅蓝风荷半臂褙襦,梳着一对双鬟吉祥髻,嫩玉生光的瓜子小脸上星闪善睐,自有一番聪慧之气,睫毛弯翘似蝶翼飞舞。小巧玲珑的翘鼻下咧着一对圆润饱满的花瓣笑唇。

    若在画舫上遇着这样的美人后辈,少不得多几分压力。

    杳娘撇嘴讥笑:“小妹妹说话要当心,这匹没十年功夫怎么织得出来,除非你是御锦周家的。”

    听到周家二字,屠画锦笑容闪过一丝阴霾,转身抱来一本厚厚的图纹谱,热络道:“没骗您真是我织的。小妹祖上也是御贡布庄,六岁跟着家里学织布了。您想订什么图样我都能为您织出来。”

    杳娘摇了摇扇子嗤笑,丹陵城是家铺子都称祖上御贡。

    宝蓝缎光艳璀璨,摸在手上软如浮云,落在这破落小户里简直玉陷泥淖。

    她咂了一下嘴:“这匹多少钱。”

    屠画锦甜笑:“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杳娘发出尖锐的叫声,轻快扇了扇,“三百文我就给你包走了。”

    屠画锦耐心解释:“您看中的这匹是织金妆花缎,一两银子已是最低价格了。”

    丹陵丝绸种类繁多,妆花缎独占鳌头,因为它用料奢华、织造工艺最为精巧复杂。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一天也只能织三寸,有寸锦寸金之说。

    杳娘垂眼,扇柄顶了顶花布:“妆花缎要至少九种色彩,我看你这蓝色打底,没用多少花色呀。”

    屠画锦微微一笑,指了指缠枝花边上金光闪闪的轮廓:“您看,这都是货真价实的金线,三百文我连原料都不进不来呢。您要不看看旁边这匹?”

    金线是丹陵花缎一项独门绝技,将黄金反复捶打三万次成薄如蝉翼的金箔,再切割成细丝,穿梭织进锦缎,因而布料富贵大气,绝冠天下丝绸之首。

    妆花缎金明璀璨胜过千言万语,骄傲地展示着它的尊贵。

    杳娘不吭一声,她如何不知,这匹布若放在周家琼绫祥柜台上,三两银子都算白捡。眼神紧紧吸附在样布上,手指不断摩挲,陷入思考。

    屠画锦见她依依不舍的样子抿嘴一笑,这桩生意大概要成了。

    谁知客人轻推回来,淡淡一句:“比不上琼绫祥的妆花缎。”

    屠画锦暗叫不妙。开店小半月以来,她摸清了的客人的习性,客人若想走,一般不会直接说。

    她坐了两天才盼来一个客人,全家喝了一个月米汤指望这批布,再卖不出去,房东要上门赶人了。

    可三百文钱卖出去,浪费两个月功夫不说,还倒贴了血汗钱进去。

    屠画锦陷入两难境地。

    就在杳娘转身之际,她倏忽叫住:“姐姐,我看您与这布有缘,不如先付半两定金,下个月再把余下的半两送来也不迟。”

    杳娘霎时眼神一亮:“你说的可当真?”一两银子她拿不出,半两倒是不用考虑。

    屠画锦点点头,利索地带上手套打包绸缎:“当然。姐姐慧眼识货,这缎配上姐姐这样的大美人才算不糟蹋。小妹开张不久,就当认识您这个朋友了。”

    杳娘掩扇轻笑:“小小年纪嘴倒挺甜。”

    “烦请姐姐以后多照顾呢。”

    屠画锦笑着送出门外,开心地掂了掂半两银子,历经艰辛赚回来一角碎银,拿在手里比黄金万两还沉重。

    九叔从掌柜后门走了出来,愤懑道:“屠家世代侍奉宫廷,以前多少王公贵族排着队也抢不到,她一个唱曲的也敢嫌弃,摆什么谱。”

    九叔是爹爹仅留给她的老织工张九,头顶斑白短髻,满脸皱纹,眼球浑浊,身材矮小,平日与她一同织布。

    “九叔,不要再提这些老黄历了。”屠画锦拿出账本和算盘噼里啪啦拨起珠子:“咱们刚回到城里,万事要低调小心,别被周钊盯上了。”

    屠家祖传的四时绫布庄世代皇家御贡,而她正是家族第七代传人。

    七年前圣上刚刚登基时,琼绫祥的老板周钊诬陷屠家勾结官员、贪污行贿,圣上一怒之下摘了牌子,抄家问罪。

    屠家四处伸冤,恰逢越王作乱,江南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屠家冤案便搁置下来。

    一别七年过去,昔日繁华不再。屠画锦由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沦为平民,又历经战火流离、爹爹离世,如今终于回到了丹陵城,开了间小铺子养家糊口。

    屠画锦纤纤玉指拨完最后一颗珠子,长叹一口气:“除去房租伙食、娘亲的药石,还有欠金线王老板的赊账,咱们兜里一个子不剩了。”

    九叔梗起脖子愤道:“怎会如此,不是刚把妆花缎卖了吗?”

    屠画锦推账本到他面前,摇摇头:“妆花缎是卖得贵,可是织造成本也高。咱们又是开在街边小巷,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平民百姓,进门就把脚缩回去了。就算手里有点余钱,也奔着名头去琼绫祥了。”

    九叔闷哼:“这缎子本就是御奉。”

    屠画望着门外小桥流水街景,沉吟:“新上任巡抚的李逸霖李大人到了,他广发请帖征集各路丝织名家,我打算去巡抚府碰碰运气。”

    九叔闻言失色,严厉反对:“不行,你这一去必会遇上姓周的老贼,你一个弱女子太危险了。”

    屠画锦俏皮一笑:“放心,丹陵各大布庄都收到了请帖,我只要混在其中,回来就能打着‘李大人亲邀’的名号卖布了。”

    九叔连连摇头:“不行。屠家只剩下你一根独苗,我在老爷墓前发过誓,一定要保你平平安安。”

    “九叔,富贵险中求。你也清楚妆花缎在普通百姓中根本卖不出去,只有打出名气吸引富商名流才有出路。”

    其实更深处的原因,是她从未忘记自己屠家继承人的身份,总想找机会接近大人洗刷冤屈、夺回御贡。

    “不行,你太小了,怎么斗的过老匹夫。”九叔坚决摇头。

    “来不及了。”屠画锦闪过一丝狡黠,慢悠悠道:“我已经收了帖子,明天去巡抚府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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