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建在洛阳中心,占地广阔,庭院内流水潺潺,奇木环绕。远观则有层楼高起,崇阁巍峨。

    正是腊月,雪簌簌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啪嗒”一声,又摔落到地上。

    一双纯白的靴子踩在雪地上。

    靴子做得小,穿在身量还未长开的幼童身上,但刺绣精美,处处精细。

    “满娘,这边的雪下得好大。”

    满娘跟在孩童身后,柔声道:“小郎君头一回回祖宅,洛阳气候一向温暖,这也是多年来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

    从他出生那年起,年年气温下降。今年形势更加严峻,自十月开始,大雪昼夜不停,已有两月。

    小郎君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思索。

    齐家高门贵族,往上数足有数百年历史。他如今的身份,正是齐府二房的小郎君,嫡出二公子,在整个齐家都是最年幼的那个。

    齐府人不多,他父亲这一辈也只有两兄弟,都是嫡出。到了他自己,大房不提,二房也只有两位嫡出。

    他从出生起一直住在更北方。

    父亲在京城做官,因此带着幼子也在京城读书,活了七年,这是第一次回到祖宅。

    祖母年岁大了,家族中小辈除了他,都已有十四五岁,大多在外读书,谋官。

    齐璞向来不爱读书,日日偷懒,父亲对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期待。加上自己年纪小,读书不急,于是先回家陪陪祖母,解解闷。

    齐璞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昨天才回洛阳,稍作修整,今日正要去拜见祖母。

    满娘见他呆呆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担心他冻着,忙道:“小郎君,这边凉,不如先进屋?”

    心里却想,果然一如传闻,这位小郎君天生有些缺憾,略稚拙些。

    哪有见着雪落下来,不绕道,还往上头踩的?

    齐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的书童在来的路上受了些伤,腿骨断了,如今正躺在床上修养。

    满娘正是因此分到他身边,两人并不熟悉。

    齐璞回过神来,点点头,就抬腿往祖母院子里走。

    祖父如今正在外地,家里都是祖母操持一切。

    齐府占地广,庭院做的也极美,各式各样的装饰,都与人工雕琢的景致融合,却并不显得俗气。

    这是百年世家的阔气。

    齐璞进了院子,又走进房里。冬日里,外头天寒地冻,屋里却烧的暖融融,齐璞穿的厚,身上当即起了一层薄汗。

    祖母王氏也是大家出身,一身华服,似乎还早起描了个眉。她身侧站着两个年轻女子,都是盛装出席,一看就十分重视这次见面。

    王氏端坐着受了齐璞大礼,随即把他揽到身边。

    “璞儿在京城读书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见着,璞儿……”

    齐璞应道:“是,祖母。”

    王老太太笑道:“若有什么不习惯的,都与我说就是,莫生分了。”

    齐璞仰起头。他年幼,生的白净,一双眼睛圆溜溜,说话也温温柔柔的:“璞儿明白。”

    顿了顿,他问:“听说往年雪没有这么大,祖母,从前冬天是不是有许多好玩的?”

    今年暴雪,城里日日有人清理,但仍在街边堆起厚厚一层冰道。齐府倒是不担心这些,但城里的娱乐活动,势必少了许多。

    甚至他对今年的情况还更清楚些:大雪封道,来时不得已绕了些路,也正是因此才遇上山匪,书童为了保护他,被一棍子打断了腿。

    因此齐璞说这话,并不是真贪玩。他从前在京城里,什么玩乐没见识过?如今提起,只是装的更像个寻常孩童罢了。

    王老太太果然乐了,按着他的额头,略带指责一般道:“你倒是个没心没肺,只想着玩的。”

    齐璞被她一指头,按得头往后一仰,脸上也跟着露出笑来。

    王老太太取了块小绣帕来,给他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拍拍齐璞肩头,摇头道:“今年太冷,没什么好玩的。你要是无趣,咱们祖孙倒是可以下下棋。”

    齐璞立刻露出害怕的表情。

    王老太太被他逗得乐了一乐。她挺喜欢这个孩子,尤其年纪大了,对家里的小孙子更有慈爱之心。

    于是又与齐璞说了些话,才放开他,叫他自己出门玩去。

    齐璞拜别祖母,领着满娘溜回自己的小房间。

    任务第一步已经完成,逗老人开心这种事情,不急,剩下的时间他大可以自己支配。

    只是天实在冷,确实没什么意思,他只在园子里看了看冬景,便回去看望自己的书童。

    书童是他自己挑的。大约三四年前,母亲带着他出门上香,瞧见一群少年少女,都跪在路边,衣衫褴褛,形状可怜。

    齐璞从里面选了个身子最弱的,给他取名泰康,祝他身体健康。后来母亲嫌弃难听且俗气,改成现在的名字,叫英,跟齐家姓,就叫齐英。

    他进门时,齐英正躺在床上,一手拿着书,一边端着茶,看起来比齐璞还悠闲。

    齐璞:“你坐起来了?感觉好些了?”

    齐英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自己是书童,齐璞却是小主人,但与齐璞相伴日久,渐渐也习惯了齐璞的做派。

    他向齐璞行了个礼,道:“躺久了难受,就起来看看书。”

    齐璞点点头,拿过齐英手上的书,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出的话本子。

    齐璞哭笑不得,但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以前还不看这些的。”

    齐英羞涩道:“城里这些话本子,写得实在精妙。

    “譬如郎君手上这本,写的是一男子抛妻弃子,升官发财,人到中年却忽然发现自己命中唯有一子,又苦求儿子回头,多番弥补,最终仍求不到谅解。”

    齐璞点点头。

    “那一本,写的是男子与一大家闺秀私奔,闺秀为他操持家业,那男子却始乱终弃,最终她与之和离,梦醒后竟回到私奔前一日……”

    齐璞听得渐渐走神,心道如今竟也有这么多花样。

    齐英看出他走神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歪头看看小郎君,直到齐璞终于又定神看回来,他才问:“郎君觉得无趣吗?”

    齐璞诚实地点点头,他对齐英说:“祖母这里书很多,你从前看书看的多,如果需要,我找人要了腰牌,让他们放你进去看。”

    至于他自己,对看书没有丝毫兴趣。

    他只喜欢享乐,但这种享乐和那些挥金如土的士族作风又不太一样。

    齐璞只需要有吃有喝,日日躺着,至于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并没有太多要求。

    他的家族也能支持得起这样的生活。

    齐英了然点头。他对郎君十分了解,毕竟当年初见时,郎君才三岁多,相伴数年,他最知道郎君是怎么惫懒的性子。

    于是他道:“多谢郎君。”

    小郎君年少,温柔,体贴。虽然郎君自己不爱读书,却对身边人十分慷慨,他起初读书时还觉得心虚,小郎君却把他往书房里塞。

    阿郎有时骂郎君懒惰,一无是处。但他这一身读书认字的本领,确实是从郎君的宽仁下学出来的。

    齐璞跟齐英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自己好好修养。

    他站起身,把身上披着的厚氅脱下,整齐叠好拖在手上,交给身侧的满娘。

    满娘比他高了快一半,需要弯腰接过。她一直是王老太太身边的婢女,很会贴心关怀上司,瞧见齐璞这样,不由得劝道:“小郎君小心着凉。”

    嘴上虽然这么说,手却揽得很快。

    齐璞穿了一身雪白,眉眼如画,看着乖乖巧巧,像个软糯糯的汤圆团子,一张嘴,说的话也很和气。

    “多谢满娘关心。”

    满娘心头一软。她今年不过十七岁,府里的郎君们大多张扬跋扈,难以想象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她想不出形容词。

    只觉得齐璞确实体贴,待人接物都是如此。

    如此看来,那一点轻微的稚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总而言之,齐府在这里摆着,谁能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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