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烟飘起,王钰安烧了京城来信。

    宽阔的书房里,环坐着几个人:霁新先生、齐璞、贺六郎。

    她环视众人,郑重其事道:“陛下旨意已下,再无转圜之机。”

    霁新先生抚须道:“能换得李诚儒做洛阳县令,已属不易。我听闻陛下今年喜爱逗鸟,各地皆有灵异鸟儿送上,这又是一笔大开支……”

    王钰安张了张嘴,又想骂人了。

    霁新先生及时制止道:“师姐,当务之急是早做准备。薛复此人我知晓,一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花一月,他到不了洛阳。”

    贺六郎神色恹恹:“不管怎么说,这赋税是不会减了。”

    王钰安哼了一声,算是承认。

    贺六郎低下头,端着茶杯,薄唇一翻,淡淡道:“咱们的朝廷,还是这么恶心。”

    “六郎。”

    “师叔。”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却是一老一少。

    贺六郎抬眼,对上齐璞的目光。男孩眼含担忧之色,他心中一动,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

    霁新碎碎念着:“虽然陛下近些年有些荒唐,但朝臣并不是皆无作为,六郎,你看三殿下聪慧爱民,此乃明君之相啊。”

    贺六郎:“……”有点恶心。

    他一边听霁新说话,一边悄悄打量齐璞。

    齐璞低着头,正认真地品茶。他手指缠着细布,比起两个月多前坐没坐相的样子,此刻腰背挺直,精神满满。

    霁新的教育止于王钰安的怒骂:“够了!他姜政二十年前也是明君之相!”

    贺六郎默默喝茶,心中感慨,居然叫出来了。

    王钰安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只虫子,吐不出来吞不下去,恶心得厉害。

    “他姜家夺了天下,有本事就把天下守好,这才百年,糟蹋成这个样子,也不嫌恶心!”

    齐璞和贺六郎一起在心里给祖母鼓掌,但看霁新先生表情难看,都默默装死。

    半晌,霁新先生嗓音干涩,道:“天下百姓毕竟无辜……”

    没人理他,一片寂静中,他轻咳一声:“也罢。璞儿,六郎,你们先回去吧,这个月不要折腾出事来。”

    王钰安没说话,算是默认。

    一大一小拱手行礼,退出书房。

    贺六郎抬腿迈出房门,遮了遮照到脸上的阳光:“小郎君想好做什么了么?”

    齐璞讶异道:“先生才说的不要闹事,师叔这就忘了?”

    贺六郎呵呵一笑,半个字都没信。

    他那个师兄确实是个好人,不愿意入仕,却还对盛姜皇室抱着期待,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

    太好人,就容易受骗。

    他师兄直到今天,都还觉得齐璞这个弟子性本和善,上次追杀他是形势所迫,如今已金盆洗手了。

    完全不知道齐璞在城北搞的,不是兼济天下的戏份。

    两人目标相同,都朝着马厩里走去,一个对着骏马,一个对着瘦马。

    贺六郎摸着他的马,见齐璞上了马,扭过头去,懒得看他。

    齐璞却忽然从马背上弯下腰,抱着马脖子道:“师叔,我有样东西想给你。”

    “……什么?”

    齐璞脸上的表情难得沉重,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我让满娘放到你的房间了。”

    贺六郎一脸茫然,看着齐璞的背影,来到他从未去过的书房。

    阳光照在桌案前,宽大的书桌上,正正摆放着一本洁净、精致的蓝色书册,只是微微有些毛边。

    封面没有写字,贺六郎随手翻了两页,如遭雷击,直直立在房中。

    熟悉的笔迹,澎湃的行文,他一眼就能认出。

    贺六郎动作沉重,轻轻翻回第一页,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张,似哭似笑地一行行读了下去。

    “臣尚书省吏部考功司考功员外郎贺如松,再拜上书皇帝陛下:方今外有匈奴犯边,内有奸臣吴慎祸乱招灾,臣请以吴慎之罪为陛下陈之。

    慎行事狂狷,专权跋扈,以陛下之权摄为吴氏之权,此一罪也。排诋良将,冒朝廷之军功,此二罪也。误国之军机,致使匈奴南下深入,此三罪也。操纵朝臣,专拔擢之权柄,此四罪也。舞弊科举,以国之拣选人才大事罗置门人,此五罪也。

    吴慎不顾人心,召怨至深,满朝文武,皆受其害。愿陛下明察秋毫,使其去之,内忧外患自平。*”

    贺六郎读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形似癫狂。

    “大哥,你不值得啊!”

    皇帝爱吴慎体察帝心,与皇后吴惟情谊深重,谁还记得他壮年而逝的兄长?!

    他的长兄,寒窗苦读十数载,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就这么被泰安帝弃如敝屣,一文不值。

    大哥入狱当天,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青崖书院,他连夜上京为长兄伸冤,求助无门,是师兄成肃接纳了他。

    但成肃不在中枢,无权无势,成氏不愿与吴氏作对。贺六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到的却是长兄被赐死狱中的消息。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学的是君臣父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贺六郎大病一场,若非师兄以死相逼,只怕吴氏已将他一起抓走。

    然而贺六郎已不想停驻京城。病一好,贺六郎留信与诚润告别,悄悄回到了洛阳。

    至今十四载,旧时读过的圣贤书,都早已付之一炬。

    贺六郎大哭一场,擦开了泪水,小心翼翼地抱起沉沉的书信。里面不止贺如松写给皇帝的奏疏,还有他与师兄成肃、师姐王钰安的只言片语。

    他看着,好像兄长又活生生站在了面前,对他说:“成兄照顾我颇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六郎,过来见过成师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成肃,兄长站着,阳光明媚,照得他神采奕奕。时隔多年,洛阳难再看见如此好的阳光。

    往事如昨日不可追也。

    这里面的书信,许多他从未见过,细数起来,有些其实也是不能传给旁人看的。贺六郎不知道齐璞从哪里找来这么多。

    贺六郎重新站起身,光芒洒在他身上。

    他阔步走了出去,只见满娘抱着几叠书册走过,远处齐璞浅笑着与霁新说话,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齐璞回过了头。

    他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消散的笑意,看见贺六郎的身影,那笑容一寸寸消失,最后化为沉稳。

    贺六郎面无表情地走到齐璞身边,他问:“小郎君,你从哪里找到的?”

    齐璞抬头看了霁新一眼,想了想,解释道:“我与老师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

    他说不出口。

    起初是深夜一叙,自古都说攻心为上,他寻了霁新先生询问贺六郎之事,才得知这些旧怨。

    如果换成齐璞,他一定气得发疯。贺六郎如今这个精神状态,甚至显得有些正常。

    “我与师叔都觉得,这些书信该交到你的手上。有些是早年祖母与师叔的手书,我与阿英稍作整理,折页装订,不过并未伤到信纸,你要拆开也可。”

    是怜悯或是同理心?齐璞自己也分不清。

    贺六郎默然,手指只轻轻抚摸书封。

    “这样就很好。”他终于开口,淡得像一阵风,“不用拆了。”

    齐璞点了点头,他招揽的心思淡了许多,此时真是只想做好事,对霁新道:“老师,那我先回城北了。”

    霁新神情肃然,开口道:“你总是跟景……成润混在一起,有空也可以回来听听课。”

    齐璞拱手:“是。”

    贺六郎自觉跟在齐璞身后,也朝霁新拱拱手,脸色复杂地去了。

    两人并肩而行,回到马厩里,坐上各自的马。

    贺六郎一边看着路,一边不住打量齐璞。两人初见时,齐璞年少而温雅,浑身俱是世族气度。

    如今齐璞已初具锋芒,侧脸显出隐隐的刚毅。

    “小郎君,你可知薛复此人?”

    齐璞愣了愣。他也正在想这个人,回忆起父亲传来的书信:“陛下身侧宦官,深受宠爱,贪财爱权。”他的消息大多还是来源于父亲。

    贺六郎目视前方,小心走过凌乱的街道:“小郎君说漏了一条。”

    齐璞诚恳问:“请师叔赐教?”

    “薛复受皇后推举至陛下身侧,一路高升,但他毕竟本是皇后宫人,因此十分亲近吴慎。”顿了顿,他又道,“齐氏与他有仇。”

    最后一条才是重点。

    亲近吴慎算什么,满朝文武,泰半与吴氏勾连,这本就是不堪的事实。齐氏亦是名门,齐老爷子尚在,薄面还有些,吴氏的门生故吏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换成薛复,那可就不一样了。薛复,小人尔,身负圣宠,恶心起人是一等一的好手。

    齐璞若有所思,但见贺六郎仅仅闭着唇,就知道对方不想再说,于是识趣闭嘴。

    这大概是贺六郎给他的报答。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城北营地外。林晦正站在门口处,尽职尽责地核对入内的卡令。

    他们进了营地,贺六郎忽然问:“小郎君如何做洛阳的主?如何做城北百姓的主?小郎君世族出生,真的能领会百姓的苦楚吗?自古居高位而忘本心,小郎君又如何得知自己是例外?”

    他说得又快又急,似乎已经憋了很久,终于回到安稳的地方,就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齐璞忽然笑了,他回道:“六郎可愿听听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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