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

    纪彤心下一跳,猛地后撤,但是耳朵却还是灵敏地捕捉到了这声音。

    绝不是女子的嗓音,但也不粗犷,却实实在在是属于男人的。

    似乎有些熟悉,几日前她定在哪里听见过。

    她心思几转,突然电光一闪。

    “怎么是你?”

    金小姐慢慢坐了起来,仿佛真是睡了一觉刚醒来的样子,还好整以暇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酌起来。

    她喝了三杯,似乎是终于喝够了,才微微一笑:“看来姑娘对李某的印象深刻。是以这般模样,都能认出来。”

    这一笑便很像平日的李兰溪了,三分打趣,七分随性,十分的捉摸不透。

    纪彤心下一紧,却忍不住再次将面前的“金小姐”从头看到脚,还特意看了看胸。结果确实是毫无破绽。

    “你这是带了人皮面具么?”知道了这秀丽的脸皮下是个男人,纪彤便不觉有些微微古怪的别扭。

    李兰溪却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特意凑近给她瞧了瞧,才道:“我怎会用那样蠢笨不便的东西?”

    他脸上确实十分光滑,一点接缝的地方也见不到。

    纪彤心下正狐疑,却见这人坐了回去,挑了一个做成花瓣的精致点心来吃,看那怡然自得的模样,似乎这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打扰他。

    她一面觉得有些荒谬,一面又觉得这正是这厮会做的事。

    “此前我收到的消息,说先生会操纵金小姐的傀儡,为何今日却突然换成了你亲自来呢?”她心下焦急,这变动可以说是太大了,但是如今也只能到了地方再通知师父他们,不知道是否会影响名捕司的部署。

    李兰溪咬了两口糕点,皱了皱眉,便放下了,又倒了杯茶漱口,这才满意了,回道:“李某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纪彤奇道:“你受谁所托?”难道这事除了名捕司和金家,还有其他人在关注?

    李兰溪却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自然是——纪姑娘。”

    “我?”

    李兰溪点点头:“正是。姑娘那日如此关心在下的傀儡之术,而这百花宴有事关重大,在下自然要来助姑娘一臂之力。”

    纪彤心道,你究竟是想来助力,还是有什么旁的算盘?亦或是这百花宴中还有其他人雇佣了枯木斋?

    她心下思绪万千,面上却无一丝变化,只是点点头,道:“原来先生是如此乐于助人之人。”难怪那日他说要对傀儡言听计从,恐怕从那时起,他便起了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而后她想起一事,谨慎开口道,“我有一事,其实早便想问了,既然先生来了,那就请劳烦为在下解一解惑。”

    李兰溪抬眸看她:“愿闻其详。”

    “先生本来预备如何瞒过诸人,难道那傀儡真会说话,还是要让金小姐当个哑巴美人?”

    李兰溪哑然失笑,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花之解语方为美,若是哑巴,岂不无趣?”

    而后只见他神色一换,美目一挑,朱唇微启,却道:“阿彤,你如果再盯着本小姐看,本小姐就要罚你晚上不准吃饭。”这声息转换间,毫无滞涩,话音出口俨然一位少女,婉转娇弱,犹胜莺啼,只是话音里的威胁却是明晃晃的。

    原来他会腹语术,纪彤心下惊叹。

    李兰溪看她眸中闪动着惊奇佩服之意,心里不觉十分舒畅,这才换回自己的本音,老神在在道:“如此一来,姑娘可放心了?”

    是了,哪怕行动再顺畅,一个哑巴美人也是会引人怀疑的。而这人用腹语发声,便可以让旁人以为是金小姐说话,这样便能瞒天过海。

    纪彤看了看李兰溪,突然想到,若是自己不来扮这丫鬟,恐怕他便会自己上了。这人为了银子还真是能屈能伸,实在不亏负案卷上的批语,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钱串子。

    *

    马车行进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下了。

    纪彤撩起车帘先下了马车,却见李兰溪迟迟不下车,心里正嘀咕。

    边上的小厮却催促道:“你这新来的怎么回事,快去拿车凳扶小姐下车啊。你不知道小姐近来病了身子弱么?”

    纪彤心道你们的病弱小姐的芯子里早已换了个强壮的七尺男儿,面上却还是乖乖去车尾拿了车凳放好,掀起帘子,道:“小姐,请下车吧。”

    李兰溪却眼睛一眨,狡黠一笑,这笑容存在的时间很短,很快便换成了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式的笑不露齿:“阿彤,你来扶我。”

    人在屋檐下,低头又何妨,左右这几天是当定了这人的丫鬟,纪彤便从善如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恭敬地搀着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下车,慢慢朝园子里走去。

    这绿波园便是此次百花宴的举办地点,此园为惠国公所有,乃是皇家赏赐。惠国公魏铭是当今皇后的胞兄,为国征战多年,于盛年战死沙场,皇家感念,曾一度颇为荣宠魏家。

    不过近些年,圣上年事已高,朝中早有册立太子之声,并以琳妃所出的大皇子和瑜妃所出的三皇子呼声最高。反观魏皇后膝下仅有一女,倒是有些式微,连带着魏家都大不如前了。

    但是此次圣上却答应了皇后的要求,让魏家来承办此次百花宴,又有人觉得圣心多变,说不定这便是又要再度恩待魏家的意思。

    绿波园占地面积颇广,初看质朴自然,并不如何金雕玉砌,但是其内山水萦绕,庭院错落,园中更有松岗、竹坞、流泉、水榭,正是移步换景,秀丽雅致。再细看一草一木无不名贵,后花园还饲养了不少仙鹤白虎等珍奇异兽。而且这花草养护、楼阁位置皆有讲究,让人既不会被晒的难受,也不会有蚊虫叮咬,是再如何也没有的舒服。

    纪彤在园中走了半圈,颇有些被震慑,她本以为金万年的府邸已经算是奢靡华贵,却没想到这皇亲国戚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将银子用之于无形。

    然而,等她看到了云集绿波园中的美人,才更加感叹天下之大,眼界真是要时常开一开。

    绿波园里的花木固然繁茂珍贵,但是此刻却全成了陪衬。

    只因站在园中的是经过层层选拔,当世最为顶尖的美人,可谓花开百态,各有妍丽。平日在外头见着一位都已经要魂牵梦萦多日,更何况一次见了数十位,纪彤再次有种炫目的感觉,不过和那被金家马车闪的眼睛生疼的感觉却绝不相同。

    今日不少姑娘乃是从外地进京,诸人舟车劳顿,因此并未安排比试项目。东道主魏夫人喜爱热闹,也喜欢看这些鲜活明丽的小姑娘,来园子里和各人打了个照面,便笑眯眯嘱咐她们放开了玩,有什么短缺的,便去找管事,吃食什么的也都随时预备着,尽求顺心舒服即可。

    这些姑娘说来年岁也不大,不一会就扎堆游园、吃点心、放风筝,一片欢声笑语。

    李兰溪没有四处走动,而是安安静静找了个水榭坐着品茗用餐。他原先入园的时候带了一顶帷帽,一路婀娜多姿地走进了绿波园,见到人也只是微微颔首问好,素然沉静,颇有大家之风。

    纪彤歪着头瞧了他一会,才想明白了,这人虽有腹语秘术,但是用起来大约还是费力的,因此便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反正他扮的是惜字如金的富家千金,而且如今身边还有自己这个使唤丫头,自然是有事丫鬟服其劳。

    而金家虽然有钱有势,但是说到底并非权贵之家,也非书香门第,因此来找李兰溪攀谈的并不多。

    纪彤往四周看了看,发现今日最为热门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户部尚书之女秦曼霓。这位秦小姐貌美无比,艳丽灵动,一颦一笑都极吸睛,但可惜脾气不好,有些骄纵。

    纪彤看她一会,见她对这些来搭话女子就没给过几个好脸色,大多是鄙夷和生气,实在是算不上好相处。但是还有一个叫姚嘉的姑娘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她身边,听人说她们相识已久,而且姚嘉的父亲如今是湖北知州,正需要秦家的提携,所以她才如此巴结秦曼霓。

    有了此女对比,另一位姑娘身边氛围就和谐多了。

    这位姑娘是礼部侍郎之女林筠露,看样貌属于端庄娴静那一类的,自小有咏絮之才,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而且她和惠国公之女魏翎笑谈自然,应是十分熟稔。

    此时,她们几人正在吃点心。

    林筠露的丫鬟小乔却端着一个药盅过来了:“小姐,该吃药了。”

    林筠露叹了口气:“近来胃口本就不好,还得每日喝这些苦药,真是难捱。”

    魏翎笑眯眯接过那药递给她:“姐姐,良药苦口,调理好身体,便能漂漂亮亮嫁给我哥哥啦。”

    秦曼霓那边离着并不远,一听这话,顿时面色不太好看,连姚嘉的陪笑也尴尬了些。

    林筠露自然注意到了她们二人,却并不在意,一手接过那药放到桌上,便笑骂道:“你总是爱打趣我,等回头你有了婆家,看看我要怎么笑话你。”

    魏翎装作害怕模样,道:“嫂嫂的威风好大,还不赶快把姐姐的蜂蜜拿来,给她降降火。”

    小乔赶紧将怀里的瓷瓶拿了出来。

    魏翎接过来瞧了瞧,只见瓶中琥珀色的蜂蜜中浸渍着许多花瓣,便道:“这是翠云斋的百花蜜吧,听说采用了百种花卉之蜜酿制而成,极为馥郁清甜。”

    林筠露点点头:“你还真是识货,这正是翠云斋的。”

    小乔道:“我家小姐是最怕苦的,因此喝了药便一定要喝这百花蜜。所以每月初那翠云斋的掌柜都会送来府里几瓶。”

    ……

    而后便是些闺阁女儿的话题了,纪彤便没有再留意听了。

    其实不管是才女还是贵女,都跟纪彤的关系不大,只要她们安全,便万事大吉。纪彤看了看围在此二女身边的人,暂时没有什么不妥,便不再盯着她们。

    她这边刚收回目光片刻,却不自觉观察起了李兰溪。

    大约是扮作女子的缘故,他用餐慢而细致,每次夹的菜也不多,放进嘴里后,才优雅地咀嚼,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这人起筷几次,多是夹的素菜,燕窝银耳羹喝了一口,盘子里的鱼一点也没动。

    看来这人喜食素,少荤腥,讨厌鱼。爱吃甜,但不能忍受太甜,像是车上的糕点他咬了一口也就没再动过。

    其实纪彤分析的毛病,纯属职业习惯发作,一时停不下来,她反应过来之后,便晃了晃脑袋,自己只是扮演丫鬟来掩藏身份,又不是真的要伺候李兰溪,记这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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