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娘试完衣服便进了后堂。

    周老板走到纪彤跟前,道:“姑娘放心,我们的师傅已经看过了,这嫁衣可以修补好,不过后日时间确实紧张,费用恐怕要贵上一些。到时候可以让绫娘借着化妆的时候,将衣服带进去。”

    纪彤心想,只要能按时修补好,这价钱都好商量,便称好,一会将这消息带回去告诉雅君,让她安心出嫁。

    周老板去柜台算账,又过了一会,绫娘出来,手上端着茶水,一人倒茶,一人喝茶,两人相视一笑,虽然没有说话,却十分默契。

    李兰溪对纪彤使了个眼色,等两人离柜台远些,才低声道:“绫娘是哑巴,她小时候生了场大病,不仅面容歪斜,连声音也烧坏了。幸好周老板愿意照顾她,她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纪彤心中不觉暗自惋惜,若是绫娘没有生病,以她的气韵,定能嫁个比周掌柜出色百倍的男子。但看着这夫妇二人相敬如宾的样子,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好。

    不过幸福与否,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观者倒也说不着什么。

    转眼就到了雅君出嫁的日子。

    因孙家是招赘,婚礼便在自家举行,孙府从早晨起就十分热闹,聚集了许多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连带着纪彤都涨了一番见识。

    原来成亲不仅程序繁杂,而且十分考验对面容的记忆,张家姑姑、李家姨母、还有隔着不知几代亲的祖奶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张冠李戴。

    纪彤在新房陪着雅君,一上午也陪着见了不少女眷,脸都已经笑得有些发酸。

    这不又来了一个。

    “阿彤,这是我表姐孙雅容,她也在京城呢。”雅君一手拉着一人的胳膊,亲热地给两人介绍,“表姐,这是我的好朋友纪彤,她现在在名捕司供职,很厉害呢!”

    孙雅容朝着纪彤温柔一笑,纪彤也赶忙见礼,她细细看了看这位表姐的眉眼,发觉和雅君的居然有五分相似,她默默在心中感叹血缘的力量。只是雅君年纪小些,更显娇憨,而雅容久在京城,且已经成婚了,因此气质更加雍容娴静。

    雅君拉着表姐撒娇:“姐姐这回比三年前见气色更好了,想来必然是姐夫对姐姐千依百顺,又是有名的貌比潘安,姐姐可不是过得幸福极了,这才这般美丽。”

    雅容也是一脸幸福的模样,拍了拍妹妹的手:“就你会说话,等回头你姐夫来了,让他给你送礼物。”

    春杏一脸喜色地进门:“小姐,云合布庄的人来了。”

    纪彤和雅容对视一眼,同时觉得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

    雅容转头对自家娘亲道:“娘,我要上妆了,这里人太多了,您先出去迎客人吧,这里有表姐和阿彤陪我就好了。”

    孙母也担心丈夫一个人在外头应付不来,便起身出去迎接客人,新房里只剩下纪彤、春杏和表姐妹二人。

    不一会,就见布庄的伙计抬了个大箱子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纤纤倩影,正是带着面纱的绫娘。

    大约是为了配合喜庆的气氛,绫娘今日换了一条粉色的面纱,她福了福身子,跟雅君颔首见礼,雅君连忙将她扶起来:“绫娘,真是辛苦你了,来的太及时了。”

    绫娘笑着摇了摇头,接着拍拍手,伙计就将箱子立了起来,众人探头一看,不约而同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箱中居然是一个等人高的人偶,而雅君的嫁衣正穿在这人偶的身上,因此光滑平整,全无褶皱。

    大约是周老板担心今日事多,没有时间熨烫,才想出了这个方法。纪彤看了看那人偶,虽然只是个无脸的粗制人形木偶,但是穿上了这嫁衣,居然也有了几分妩媚。她不由想到若是枯木斋那些几可乱真人的傀儡穿上,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神采?

    不过这云合布庄的手艺当真了得,原先嫁衣上的污渍不仅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而且,在原先脏污之处,还加了一圈蝴蝶纹吊坠银片,行动间银光闪烁,颇有些异域风情,想必会让新娘更显光彩照人。

    雅君喜出望外,拉着绫娘的手连连晃动:“绫娘,真是太谢谢你们啦,这嫁衣真好看,比之前更好看了。”

    绫娘点点头,笑了一下,又摆了摆手,是不用谢的意思。

    “小君,这嫁衣怎么今天才送来?”雅容有些奇怪,一般来说,新嫁娘的嫁衣早该准备好了。

    雅君挣扎了会,因和表姐自小关系亲近,便没有瞒她:“表姐,先说好,你可不许告诉我娘。”

    雅容只得点了点头。

    雅君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其实,这衣服我前两天不小心弄脏了,这才送回了布庄清洗。”

    雅容吃惊地捂住嘴,又一拍妹妹的胳膊,嗔道:“你这丫头总是这样冒失,连嫁衣也能弄脏。”

    雅君赶紧道:“好了好了,这不是都弄干净了,而且更漂亮了。”

    春杏也帮腔道:“是呀,幸好洗好了,这样就不怕被诅咒了。”

    纪彤之前便对春杏当时的吞吞吐吐有印象,想着嫁衣这时候已经洗干净,便好奇问道:“你们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此时,绫娘已经打开了妆奁,拿出工具帮雅君梳妆。这新娘妆的步骤比寻常的妆面复杂得多,敷粉、施朱、画眉、点唇、额黄、斜红、花钿、面靥,少一步都不行。这一整套下来非要有一个时辰。

    雅君坐着本就无聊,便说起了这个镇子的传说。

    “阿彤,你是捕快,这可是最适合你听的了。”

    雅君家所在的这个城镇布艺生意十分兴隆,不少人都以养蚕缫丝、织布卖布为生,刺绣技艺也是代代相传,若是哪家的少女能绣出美丽的花样,便会格外受到欢迎。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名叫鹤妻的传说。

    话说有一个书生自小家境清贫,却心地善良。某日,他遇见了一只受伤的白鹤,便将其带回家包扎救治。半个月后,白鹤恢复了,便振翅飞走了。

    但书生并不知道,这只白鹤其实是来自天庭的仙鹤,这仙鹤为了报恩,便幻化成了一个美丽女子。因她发现书生虽然贫苦,却十分有才华,只是缺少上京赶考的路费,才迟迟不能实现抱负。

    这女子便在当地开了一个绣庄,并请书生提供画卷作为绣样,以作资助。因女子的绣技出众,绣庄的生意十分兴隆,书生的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

    但书生却发现女子刺绣从来不让人观看,都是每日晚上关闭店铺后,独自刺绣,而后白日便有整齐的绣品摆在架子上。他便以为是女子的家传绝技,因此不便展示人前。

    三个月后,书生和女子情投意合,便决定成婚。正在女子为成亲赶制嫁衣的时候,却来了一个道士,对书生说女子是妖精变化,为要吸食男子的元阳。

    书生起初不相信,但是实在架不住母亲的催促,只得答应去试试。道士对书生说只要将符水滴在女子所绣的东西上,便会知道她是不是妖精。

    当晚等女子睡着后,书生便偷偷将符水滴在了嫁衣上,没想到这嫁衣却突然燃烧了起来,而屋内熟睡的女子突然惊醒,皮肤上骤然长出了千万根羽毛,变成了一只仙鹤。最终女子的嫁衣和绣庄都被付诸一炬,而仙鹤也回归了天庭,只留下书生悔恨一生。

    “就这样?”纪彤本以为是多么不详的诅咒,但是听下来却是个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不由一笑,道,“这种故事咱们小时候也听过很多啊,怎么你们这么害怕?又跟诅咒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这只是传说的第一部分。”雅君抿了抿嘴,接着道,“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渐渐传出说这仙鹤回归天庭的时候,因被爱人背叛,心有不甘,便留下了一个诅咒。若是女子出嫁的嫁衣脏污,便是不详,意喻所托非人,将会死于非命。”

    纪彤闯荡江湖久了,听过的神怪传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因此对这种诅咒实在有些不以为然。雅君虽然与她多年不见,但是对她的小表情却十分熟悉,便道:“我知道你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我从前也是不信的,但是这个诅咒近年已经应验了三次,这可就由不得大家不信了。”

    此时绫娘已经完成了第一道工序敷粉,雅君的脸色看着无比白皙,甚至有些惨白,配合她的神情,一时间还真有些吓人。

    “五年前,我们镇子上来了一个女子名叫澜沁。”

    此时雅君突然转头,却刚巧撞到了绫娘,她正准备挑选胭脂的颜色,那胭脂盒子被这一撞便脱了手,咕噜噜滚了出去。

    两人均吓了一跳。

    纪彤赶忙伸手捡了起来:“还好,没有摔坏。”

    绫娘赶忙低头接过,连连点头道谢。而后伸出手取了些胭脂,在掌中涂匀,轻轻涂抹在雅君的两颊。

    新嫁娘原先的一张苍白脸孔,此时便有了红晕,仿若画师的点睛之笔,让扁平无力的人物瞬间有了神采。

    这便是——施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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