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玉则面上神色变幻莫测,一半隐在阴影中,似乎有些阴恻恻,一半在明光中,又似乎极为欣喜。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纪彤。”

    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但是纪彤却觉得自己的名字从这人口中吐出来,让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感,不由得侧过脸,不愿直视任玉则的目光。

    “你所谓的孽镜地狱,无中生有,雾中显形,火狱乍起,都不过是一场表演,那些看似在镜中发生的事,也不过是真的在我们眼前演了一遍而已,只是不是在镜子里,而是在后面的石室里,再通过烛火和镜子反复映射而来。”

    “这些不过是高阶一些的幻术,只是在那样昏暗和恐怖的场景里,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再配合轻微的曼陀罗,便能人在更深陷幻境,难以注意到其中的破绽。但是你却不知道,我们当中居然藏了一位幻术行家。”说完,纪彤便瞧了一眼李兰溪,后者则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朝她俏皮地眨眼一笑,似乎觉得是识破些小把戏,并不算什么突出贡献。

    纪彤心情觉得微微上扬了一些,便转回正题,接着道:“但是相比起这样神乎其神的惩罚秘境,要完成这样一场盛大的判决,更重要的是要有惩罚的对象。换句话来说,必须要有冤情,有苦主,方能成事。”

    纪彤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因此,你绝非那个让他们信任,而愿意和盘托出的人。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个为他们提供复仇方案的人。”

    任玉则不置可否:“说得似乎很有道理。有趣有趣,连小可也开始相信这一切的背后还另有一位伙伴在驱使了。”

    纪彤继续道:“而那位真正的判官,你的合作者,首先可以接触到很多来自底层的贫苦百姓,会让人对他产生浓厚的信赖。其次,这人有非凡的实力和财力,才能让这些苦主相信找到此人,便有了揭露凶手恶行的机会。最后,此人一定很有名气,非常好找。”

    她的声音在虚空中缓缓连成一线,仿佛逼得那个藏在任玉则背后的人,缓缓地显出了模样。

    “而且我发现在这场赌局里有个非常奇怪的部分,便是你非常看重我的表现。或许,更准确来说,是来自名捕司的人的表现。对于早该被处死的恶人,和卷入无妄之灾理应得救的好人,究竟要怎么选择?这并非是给我的出的题目,而是给名捕司的。”

    任玉则点点头,并不怕承认这一点:“谁让名捕司名满天下,乃是天下第一公义之地呢?”

    “但是就是这一点,暴露了你们的目的和身份。”

    纪彤此时也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秘密:“因为你们不知道,我们原本的计划,并不是由我混进来。可是最后,这一切的赌局的关键却落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无论是名捕司的任何一个人来,你们都会让他参与这场赌局,做一场人命的抉择,对么?”

    任玉则看着她,十分好脾气地承认道:“说的不错。我们并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因此这些陷阱原本针对的并不是你。”

    纪彤点点头,梳理道:“你的同伴对名捕司有出奇的敌意,并且他很有把握名捕司的人会出席这场慈善宴。而且之后在地道密室里的每一步,都是做给从名捕司来的那个人看的。”

    “其实天下第一大善人要举办宴席,可说是当今江湖上近期最大的新闻了。所以你们必然觉得名捕司的到来,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你们大概没有想到,因为出了判官的连环案件,圣上命我等十日内将此案犯捉拿归案,因此我师傅只来得及和一个人提起过要来慈善宴帮忙,可是很不凑巧,这个人拒绝了他。此后他便再机会没有告诉其他人。”

    纪彤没有直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而是缓缓踱步走到了窗边,她还记得初次来到景宅的第一晚,虽然能听到外头北风阵阵呼啸,在屋子里头却是感觉暖似初春。但是这个屋子里,却是一片安静,连一点风声也听不见,只能隐约见到外头的阳光明媚,假山树木环绕。

    而后她毫无征兆地突然一掌袭向窗户,一阵木屑四溅,窗户顿时破了个大洞,却无一丝冷风席卷而来。

    窗外根本不是什么花园,而是另一道石墙,只是设了上百盏明灯,因而照得屋内明亮如昼。

    李兰溪看着周围的墙壁和布局,居然觉得这里的景象有些似曾相识。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外面,我们就在那密道的入口,也正是景宅的库房所在。”纪彤蹲下身,捡起那粘贴在窗棂上的明纸,之间上头画着绿树、假山、蓝天白云,几可乱真。

    “你的同伴,真的很聪明。懂得要隐藏起一样东西,从来都不是将它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展示于人前,只不过要记得换个样子。”

    她一字一顿,道:“比如一个死了的大善人,和一个生性残忍的判官,对么?景裕?”

    不知何时有人已经悄然站在了那屏风形成的阴影里,那人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谁说善人不能是判官呢?赏罚分明,杀伐决断才是至善。”

    “名捕司对于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又何曾手软,怎么到了我们平头百姓这里,倒是行不通了呢?岂不是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嫌?”

    那人边说边走出了那一团暗影,屋内明亮的灯火顿时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此人,正是这景宅的主人,天下第一大善人。

    眼见他面色红润,哪有一丝一毫受伤垂危的样子。

    景裕谦和一笑,却摆出一副沉稳大度的长辈之态:“虽然纪姑娘见到在下,似乎并不怎么愉快。但是我发自内心来说,却很高兴看到你来到此处。”

    他走近了几步,细细看了看纪彤的眉眼,眼神中居然流露出了些许慈爱之色,点评道:“你长得比较像你娘,不过一双眼睛却跟你爹有十分像。”

    纪彤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也并不开口追问此人和父母的过往,反倒是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天下第一大善人,何以成了杀人成性的判官?”

    景裕居然长叹了一口气,才道:“若是你爹活得再久一些,或许我不一定会变成这样,也或许,你不会问我这个问题。”

    他走到一旁坐下,招呼纪彤道:“咱们难得见面。都坐下吧。”

    接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就着氤氲升腾的水雾缓缓道:“大善人,究竟要善到什么程度才够呢?”

    “你爹大概没来得及跟你提起过,我的祖父是他的启蒙老师,当年我们俩还是一起开蒙的呢。你爹早慧,比我强了许多。”

    纪彤虽然没有从父亲那里听过这位恩师之名,却从江湖上听过景家的历史,但是她此时却没有开口,因为她隐约觉得景裕要说的并不是那些景家的丰功伟绩。

    果然景裕脸上露出了些许嘲弄之色:“我祖父一生清廉,虽然出身世家,却并不以血统出身论人长短,反倒是很爱扶持那些寒门子弟。他老人家总觉得这样的年轻人,才不耽于宴乐,会专心读书,堪为清流。但是最后给他使绊子的,偏偏就是那个被他一路扶持的得意门生,贫寒子弟,清流之首。也正因如此,他才心灰意冷决定归隐田间。”

    “回到乡间,他见到了许多家境贫苦,但是心性淳朴的农户,倒是过了几天安乐的田园生活。他便以为是读书多了,入了官场,见惯了诱惑,才会如此,于是便决意好好扶持对待那些普通百姓。”

    “但是他又错了。这世界上坏的,从来都不是环境,而是人心。”

    纪彤闻言,却觉得有些不理解,不由问道:“可是,你不是也曾经焚烧农田租约,为百姓解困么?”

    景裕并没有否认,反倒是点点头:“是啊,起初免了第一个农户的租金,是因为他家中父亲重病,儿子又要娶媳妇,家境着实困难,无法负担。但是接着便有人觉得为何他家能得到特殊照顾,于是便又更多的人找上门来,有些是真的穷,有些自然是装的,但是那个时候,无论免了谁的,不免谁的,都会被众人说是不公平。因此,我只得一把火烧了所有租约,一了百了,至少可以得个清净。”

    纪彤又问:“可是那瘟疫事件呢?不是说好了的病人还悉心照顾你,你才得以康复的么?”

    景裕苦笑了一会,才道:“是,我当时也病倒了,但是那些病人却不让我离开,因为只要我在那里,便有源源不断的药和补品,若是我走了,他们便不相信,我还会管他们。因此,照顾我是真的,但是将我拖累在那里,病了一个月也是真的。“

    “是不是很有趣,跟传闻的一点也不一样?”

    景裕以茶碗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喟叹:“有时候,我也会迷惑,究竟我经历是不是真的呢?还是传闻里的天下第一大善人经历的才是真实的?”

    “可世间最有意思的便是如此,你如果是大恶人,反倒是诸恶退避。你若是大善人,或许才会看到在善意下滋生更多的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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