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三年,清明刚过,天气暖了些许,正是拾翠踏青的好时节。

    在“暮春之初”到来之前,义阳城北的北燕军队彻底退兵,而在江淮下游附近驻扎的燕军也都纷纷北撤,南楚边境的威胁终于暂时解除。

    南楚朝中有人提议乘胜追击,一举收复南阳等失地的,都被反对声所淹没,谢况最终也是选择了偃武修文,继续休养生息。

    如今境内勉强称得上是时和岁稔,节俭惯了的谢况难得在上巳节这天于宫中宴请群臣。长公主谢钰和贵嫔司砚亦在宫外的乐游苑内设宴,不仅有王妃公主出席,还邀请了许多官宦人家的女眷,也算是应和了民间的上巳习俗。

    乐游苑乃是前朝皇室在宫外所建的一处林苑,依山而圈,又可远眺湖景,别有天然风貌,故而数位皇帝曾经在此游乐、宴请大臣。谢况偶尔也会在这里与百官同乐,既然是外人不能随便进入的皇家园林,即使是女眷宴饮也可不必过于拘束。

    三月初三一早,京城中就有无数马车轿辇向乐游苑驶去。

    难得有场合能让妃主和官宦女眷齐聚一堂,谢宜瑶当然不会缺席,还顺势捎上了沈蕴芳。沈蕴芳的祖父在朝中是有官职的,但是论权力和地位都是入不得人眼的低,幸好还有和谢宜瑶的关系在,方能赴宴。

    谢宜瑶到得算早,便先和司砚、谢钰打了招呼。

    “临淮给贵嫔、长公主殿下请安。”

    “好啦,”谢钰笑着牵过谢宜瑶的手,“今天就是来玩的,放自在些。”

    “长公主说得对,今日不必拘束,”司砚附和道,又看了看谢宜瑶身旁的沈蕴芳,“对了,这位是?”

    谢宜瑶没提沈蕴芳的家世,只介绍说是自己的好友。

    谢钰作恍然大悟状:“原来这位就是沈娘子!我之前就听阿瑶提起过你几次了,知道你们关系好得很,可惜姑母我年纪大了,不常能去阿瑶家里走动,没能没见过你。”

    谢宜瑶笑道:“哪有让姑母主动上门拜访侄女的道理,该是我给姑母引见她才对,之前倒是疏忽了。”

    “沈娘子可要和临淮坐在一块?”司砚似乎有些发愁,“倒也并无不可,今天到底是来享乐的,不必在乎座次,我吩咐宫人安排一下就是了。”

    谢宜瑶点点头:“多谢贵嫔,这样再好不过了。我今日带着她来,本就是因为知道要玩那个什么曲水流觞,我最不擅长写文作诗了,所以搬个救兵来,还望贵嫔莫要怪罪。”

    乐游苑中有一条曲水,乃是前代皇帝命人所凿,据说曾有数位帝王在这里与官员们行曲水流觞,好不风雅。司砚和谢钰在曲水岸边设座,效仿先贤。

    “瞧瞧她这鬼点子,”谢钰捏了捏谢宜瑶的脸蛋,“做不出诗来喝酒便是,莫让沈娘子给你当捉刀人。”

    “姑母,疼——”

    几人闲聊了一会,又有宾客到了,按礼是要来给贵嫔和长公主请安的,谢宜瑶在这杵着也嫌麻烦,便准备先去入座。

    谢钰提醒道:“阿臻今天也来了,你且去和她说说话吧。”

    四皇女谢宜臻今天也跟着司砚一同出了宫,她年方十岁,生母几年前在襄阳时就病逝了,现在被司砚带在身边抚养,因为还没封为公主,仍然住在宫内,很少抛头露面。

    看来今天确实是个大场合。

    过不了多久,谢宜琬和谢宜环也都到了场。谢宜琬平生最好关照别人,因此最和谢宜臻熟悉,可基本只有在进宫的时候才有机会见见她。看见她一来,谢宜臻就黏过去了。

    谢宜瑶和二妹谢宜琬经常见面,时常还会带上个萧延,因此谢宜琬是见过几次沈蕴芳的,但其经常足不出户的谢宜环是没有的,谢宜瑶就又介绍了一遍。

    宴会还未开始,陆陆续续有几个人来向她们问安,谢宜瑶没有像谢钰说得那样“放自在些”,仍然保持着公主的威严,说到底今天也算是个有些隆重的场合,她不能懈怠,叫别人看轻了她。

    江夏王妃徐氏今日也来了,带着她和谢冲的女儿谢素月,也就是谢义道和谢义远的小妹。前世谢素月后来也依制封了公主,最后和萧弦的儿子结了婚。

    萧弦的妻女也在,女儿萧寿安也是十岁出头,和谢素月、谢宜臻都是一般年纪。于是谢宜瑶干脆做主把萧寿安和她母亲庾氏的座位改到了附近,方便小娘子们一起玩得开心。在场诸位都知道临淮和临汝两位公主十分亲近萧家,也并不吃惊。

    虽说司砚讲“不必在乎座次”,但司砚和谢钰的座位设置上,还是明显能看出地位的高低。到底现在谢容是太子,司砚的地位要比皇妹更高。

    所有人到齐之后,宫人们给宾客们上了些佐酒的瓜果点心,司砚道:“在座各位虽是女子,今天也难得学学文人墨客,附庸风雅一番。这曲水流觞的规矩也很简单,就是酒杯流在谁面前停了,谁就要作诗,做不出来的,就要饮酒一杯。至于若是停在了几位年幼的小娘子面前,就要劳烦她们的家里人代劳了。诸位既然听明白了,等下莫要违背规矩。”

    众人都无异议,曲水流觞便正式开始了。

    谢宜瑶有些紧张,她于文学一道实在不同,虽说她即使做不出诗来,也没有人敢当面嘲笑,但到底不想在大庭广众下露怯,于是时时刻刻紧盯着流觞,生怕它停在自己前面了。

    “贵主,”邻座的沈蕴芳小心提醒,“放松些。”

    谢宜瑶连忙缓了缓紧绷的脸部肌肉,道:“说来神奇,我居然为了这种小事那么紧张。”

    沈蕴芳宽慰道:“人都有各自的短处,不必介怀。”

    其实谢宜瑶是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近乎恐惧的情绪的。

    年幼的时候,袁盼和谢况教几个女儿学诗书,就是谢宜瑶学得最慢。长大之后,谢况的儿女中更是不乏文采斐然的,可谢宜瑶就显得差劲许多,免不了经常被谢况批评。

    几十年下来,她对文学实在有种本能的害怕。

    可惜恐惧这种东西,就算是到了原因,也不是一日一月就可以战胜的。

    幸好酒杯第一轮并没有停在她面前,而是一位远处的女郎面前,这女郎看着年轻,应当比谢宜瑶要小些。

    沈蕴芳在一旁介绍说:“那位是俞娘子,名叫妙兰。”

    “她就是俞妙兰?我听说过她的才名,她阿兄也很得皇帝赏识。”

    “我和她平日常常书信往来,贵主若是有结交的想法,我可以引荐一下。”

    谢宜瑶点了点头,暂且留心。

    俞妙兰沉吟片刻,立即做出了一首诗。谢宜瑶虽然不通诗学,倒也听得出这诗写得好,众人听了也皆是夸赞。

    “今天的诗,恐怕没有能比这首更好的了,”沈蕴芳说,“京中才女,唯有崔娘子能和她匹敌了。”

    “你说的崔娘子,可是崔朝华?”

    “贵主也知道她?”

    谢宜瑶道:“她的名气亦不小,而她毕竟是崔将军的次女,我上次去崔府还见到她了。”谢宜瑶说的这位崔将军,就是曾经的崔仆射崔晖。崔晖丁忧辞职之后没过多久,谢况就夺情起用,让他任京兆尹掌管京中事务,并领镇军将军一职。

    但毕竟还是在孝期,崔晖没有参加今日宫中的宴会,同理,崔朝华今日也没有来参加女眷们的聚会。

    沈蕴芳道:“俞、崔两家关系虽然不错,但两位娘子却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在。我和她们各自都有书信往来,却也不敢在她们其中一个面前提到对方。恐怕这就是所谓的文人相轻吧。”

    沈蕴芳为谢宜瑶讲述着女眷们的人际关系。谢宜瑶上辈子没关心过这些京中女子,但这辈子不同了,她是很想再找几个像沈蕴芳一样的可用之才的。而且这些女眷的家人在朝中也都颇有地位,若能拉拢,也是妙事。

    俞妙兰诗作得好,谢钰大喜,叫宫人将此诗抄录下来,并使了个眼色给司砚,司砚会意,给俞妙兰赏赐了几套珍贵的墨宝。

    谢宜瑶将这一切收入眼底,虽说司砚在名义上地位更高,但谢钰也不甘示弱,明面上还是她更胜一筹。现在的司砚虽说礼仪上和太子持平,但实际上并无实权,在长公主面前难免低头。说到底,名义上拥有权力,和实际上掌握权力是两码事。

    二人之间看似和睦,背后却也有暗流汹涌。

    然而何止是她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无不身处利益场,哪里是一场简单的宴会。

    第二轮被酒杯选中的人是郭允言,乃是郭遐的侄女。郭允言勉强赶在时间结束之前作出了诗,虽然文采一般,但也不必罚酒了。郭遐刚经历明贬暗升,十分得意,郭允言却很低调。

    第三个则是柳家女儿,柳幼慧,开国功臣柳绾的孙女。柳绾很受皇帝重用,谢况称帝后给他封了县公,食邑不知道是谢宜瑶的多少倍。柳幼慧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着的,心气甚高。

    沈蕴芳点评道:“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出来的,文采确实不错。”

    只是柳幼慧不知是不是紧张了,诗作得慢了点,等念完时已经超时了片刻。计时的宫人不敢得罪她,便没有主动提及。待酒杯被放回了曲水中,柳幼慧也松了口气。

    此时有人却不乐意了,出声质疑道:“贵嫔、长公主,民女有疑问,柳娘子分明超了时,为何不罚?”

    柳幼慧是个急性子,还未等司砚或者谢钰开口,就站起身来,指着这人:“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席下有看不惯柳幼慧平时行事的,也都议论起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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