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陛下心情不大好,殿下不如改日再来吧。”

    文德殿外,守门的小内官劝着谢宜瑶。

    他在这当了多年职,每次吴郡公主见了他都是极客气的,并不像有些官员那样颐指气使,还时不时会打点他一点赏钱。

    因此他并不是胆小怕事,而是真心为公主担忧,不希望吴郡公主去触这个霉头,好心劝告。

    谢宜瑶却不置可否:“再等等。”

    “哎哟殿下,进去通传的人这么久了也没个口信。奴婢实话实说,我在文德殿外每天见过太多来来往往的大臣,现在陛下这个情况,分明就是想要晾着殿下呢。听奴婢一言,别等了……”

    “殿下。”

    来人是谢况身边的中书舍人,姓虞。他作为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心腹,日常参与机要,谢宜瑶有过几面之缘。

    谢宜瑶作了个揖:“虞舍人。”

    “殿下久等了,陛下有请。”

    谢宜瑶点点头,跟着虞舍人走入文德殿,回头还望了一眼那小内官,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你瞧。

    内官没理会她,继续坚守本职工作了。

    虞舍人小声地解释道:“方才是下官在和陛下议事,实在抱歉。”

    谢宜瑶心知肚明,如果刚才谢况只是在忙,那也该能先知会她一声,多半真如那内官所说,谢况是刻意为难她,又或者是一时没拿定主意。

    谢宜瑶把这些想法都埋藏在心底,微笑道:“哪里,虞舍人恪尽职守,是我冒昧请见,耽搁了你们商谈正事。”

    你来我往的场面话很快揭过,二人走到谢况面前,谢宜瑶很规矩地行了礼:“参见陛下。”

    谢况一个眼神把其他人打发了下去,虞舍人也不例外。

    “真是稀客,你有多久没来过文德殿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我本就不该参与政事。要不是情况特殊,也不会贸然前来文德殿。”

    谢况正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将它放下。

    “你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我是为寿阳而来。”

    谢况冷哼一声:“你倒是心系军国大事。怎么,在新亭立了一次功,还不够么?”

    “非也,”谢宜瑶道,“我今天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苍生。”

    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让谢况很是不爽,但也不好戳破,只道:“你也觉得朕听信奸邪么?”

    在寿阳事宜上和谢况意见相左的大臣们,还有一部分被谢况打压过的高门士族,他们都不愿、也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君主,于是就开始谴责起了谢况身边的这些出身寒微的心腹,比如虞舍人这般的。

    这些心腹固然能为谢况出出主意,但像修堰这样重要的事,一般还是谢况本人的想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对此,那些大臣们也并非不知情,但他们仍然选择将矛头对准这些能得罪得起的寒人。表面上说是希望皇帝擦亮双眼,实际上还是在针对谢况。

    指桑骂槐,让谢况很是不爽。

    搞得好像他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子一样!

    谢宜瑶道:“哪里,陛下兼听明辨,不会被小人蛊惑的。”

    她这么一讲,让谢况的心情好了些。且看谢宜瑶今天的态度算不上趾高气昂,也就能勉强忽视她话里的那些暗讽了。

    而且既然谢宜瑶说自己能兼听,要是在这个时候不让她发表意见,不是就成了直接的反面例子么?谢况也就心甘情愿道:“你有什么看法,尽管说吧。”

    谢宜瑶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她知道大臣们对此各自有什么意见,更知道谢况现在想要听的是什么。

    她欲抑先扬:“我知道陛下的苦心,是想兵不血刃就拿下寿阳城,少造杀业。”

    谢况似笑非笑:“倒是还没有人和朕说过这样的话。”

    这几年来,谢况对佛教的偏好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那场“心病”后。

    他自悔前半生为了大业害了太多人的性命,并立志从此改邪归正,不再连累无辜者。因为不愿杀生,他现在的日常饮食中连肉沫都见不到。

    如果说论迹不论心,那谢况看起来确实是在赎罪。

    谢宜瑶继续道:“但陛下请想,修堰是个大工程,燕人不可能不会发觉。一旦发觉,更不可能毫无防备。如果他们提前将城中的兵民转移到别的城镇……”

    “这正合了朕的心意,”谢况打断了她的话,“如果这样,那寿阳就是一座空城,可以轻松取下。如果他们不转移,我们更是可以直接水淹取城。”

    谢宜瑶道:“那么,陛下到底是想要寿阳的什么呢?无论是城中的百姓,还是富庶的耕地,江水滔滔过境后,一切都只会化为乌有。”

    谢况沉默了,良久,他道:“阿瑶,你不懂。”

    “陛下心系寿阳,只是因为它的位置吧。淮南诸镇俱在,可以保京城高枕无忧,陛下也能继续做太平明君。”

    谢宜瑶一句话,谢况顿时火冒三丈,他拍案道:“荒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宜瑶含笑道:“原来陛下不想听这些,那我换个说法吧。陛下饱览群书,应当知道淮河下游一带土质松软,并不能负担得起如此宏图。陛下当真确信自己遥坐京城,可以让千里之外事事如理想中的计划一样发展吗?”

    “朕自会让兴修水利的官员取实地勘测,犯不着你来操心。你今日就是来和朕唱反调的吗?你就没有其他话想和朕说的吗?”

    难道她不该为当年的那场争吵道歉吗?只要她肯低头,他也不是不能承认自己也有过错。

    谢宜瑶意外地平静,她道:“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和陛下说呢?陛下总是有主意的,我说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谢况自嘲地笑了笑:“阿瑶,你要一直用陛下来称呼我?就不能喊一声父皇,又或者是阿父么?”

    看到谢况这般受伤的样子,谢宜瑶动摇了一瞬,但只一瞬,她面容上的破绽也很快被遮掩了过去。

    “普天之下,都是君的臣。我仍敬陛下为君,但那日我已经说过,我没有陛下这样的父亲。”

    谢况呆住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谢宜瑶的一时气话。等时间冲淡怒气,再怎么样,谢宜瑶也不可能不认父亲,他原是这样以为的。

    她怎么可以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说得如此轻巧?

    他该威胁她的,或直接展示自己为君为父的威严,或用她在乎的事来做筹码。

    可他见谢宜瑶说这话时,语气神情都十分轻松,好像她并不担心自身的安危,也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甚至根本不觉得忤逆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就好像在她眼中,他身为君父,根本不是不可冒犯的。

    甚至是脆弱无力的。

    她怎么敢?

    ——比起愤怒,谢况最初所感到的情绪,更多的是困惑。

    谢宜瑶知道谢况对修堰一事的决心有多大,前世无数人劝谏也没能拉回来,故而她今日也只是试一试,并不指望仅靠三言两语就让一个独断专行的人改变自己的想法。

    她看谢况久不言语,觉得有些无趣。

    但念在曾经父女的情分上,谢宜瑶还是语重心长地再劝了谢况几句,也算仁至义尽了。

    “世上有许多人,好不容易获得了举世无双的声名和荣誉后吗,却开始懈怠。最终毁掉他们之前数年努力的,是未来的他们的自己。水攻寿阳一事,陛下若是执意要做,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起身随意地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文德殿。

    虞舍人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拿起几案上的镇纸,朝墙上狠狠地甩了过去,他便抿了抿唇,咽下了本想说出口的话。

    ……

    “皇帝竟然一意孤行至此。”

    谢宜瑶一边翻看着新给女兵们设计的武器图纸,一边说:“他向来是这样。看似很好说话,其实一旦拿定了主意,谁都劝不回来。”

    沈蕴芳叹道:“唉,总得再想个办法才是。”

    谢宜瑶道:“修堰是个大事,就算立刻敲定,也得筹措许久。随时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见机行事就好。”

    “只是我看燕军进攻的意图也不明显。寿阳城对他们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能保住就算不错了。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谢宜瑶苦笑:“楚国不也是吗?”

    这几年南楚内乱不断,虽然几次叛乱都被顺利平定,但根本上的问题并未得到缓解,根本没有应对大战的条件。

    越来越严苛的赋税和徭役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谢况却只想着要如何完成他的大业——水攻奇计如果真的成功,他日定然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更足以被称为一代明君。

    沈蕴芳道:“可大权都在皇帝手里,他没有改善局势的意愿,我们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谢宜瑶道:“现在的他就算真的有想法,也未必能往着好的方向改。修堰之事,换做是十年前的他,肯定不会做。”

    十年前的谢况刚坐稳皇位,不敢贸然行事,现在却很不同。

    谢宜瑶回想着这十余年来的经历,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放下图纸,聚精会神地沉吟了一会儿。

    “说起来,我总觉得,燕国的态度实在有古怪之处。”

    “什么意思?”

    “燕王虽然年轻,但体弱多病,这几年更是严重,子嗣又很单薄,现在的燕太子比谢容的年纪都要小。你说燕军行事如此谨慎,会不会和此有关?或许燕国内部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沈蕴芳若有所思:“要真是如此,那么对于寿阳,静观其变,等待时机趁虚而入,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谢宜瑶颔首,转而又叹道:“可惜,有水攻计谋‘珠玉在前’,皇帝是不太可能会采用这个方法的。”

    “哎。”

    事情仿佛又陷入僵局。

    谢宜瑶沉思许久,终于开了口:“倒不如,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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