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隐浓云,临安城漆黑寂静到近乎压抑。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颀长女子跟在从酒楼出来的官人身后。

    待那官人回到府中,正欲下榻时,整个人忽然被深重的力道按趴在锦被中,脖颈处传来寒刃的凉气。

    “大大……大侠,我就是个小官,大侠有什么话好好说……”

    那官人立时便被吓了个半死,口中不断求饶。

    “说,林府的姚姨娘为何而死?”女子语气亦如这锋利寒刃,泛着凶狠。

    官人颤颤微微,“她犯了通奸罪自尽,此事人尽皆知……”

    “不可能!”姚钰手中的短刀更贴近了些,几乎控制不住力道擦出一条血线来,“她不可能通奸,更不可能自尽!你老实说,究竟为何?”

    身下被控之人因疼痛浑身发抖,“通奸罪若未报官便由家中族长处置,我们未曾干涉,这事你应该去问林大人,你逼我也没用啊大侠……”

    “林辉现在在哪儿?”姚钰又问。

    “林家举族搬迁,这会儿应当正在赶往沖城的路上……”

    这官人还没说完,背上突然一轻,转身已不见方才挟持他的女子身影,只剩下大开着的门摇晃着吱呀作响。

    晏国近来换了国都,临安城内不少贵族富商也都跟着迁往新都城。

    所幸临安和新都城隔得不算太远,姚钰用了两日跑马追上了即将到达沖城的林府一家。

    她盯着缓慢行走的几辆马车,将目光落在最前面形制奢华的一辆,隐在草丛中轻着步子,随即看准时机跃身而出。

    可她还未靠近那辆马车,后面几辆车突然掀开落帘,涌出数个身形强硕的护卫。

    刀剑的寒光齐齐射来,姚钰用全了十分的功力,用手中长剑搏开一条血路,猩红着眼眸往最前方的马车杀去。

    可这些人到底不是什么普通护卫,招式毒辣,剑剑致命,又胜在人多,姚钰两日未歇息已经耗光了力气。

    手臂连着后背被砍入一道刺骨剑伤,她终于撑不住,半跪于地,以剑柄撑着几欲下坠的身体。

    周围的护卫此时见前方马车伸出手示意,停下杀招,上前夺过姚钰的剑将其制住。

    着奢华锦服的中年男子缓慢行至姚钰面前,蹲下身,直视着这个已许久未见的并无亲缘关系的“二女儿”。

    他面色慈祥,用一贯亲和的声线道,“小钰,既已嫁作人妇,便该在内宅好好为夫家主持中馈,开枝散叶,尽人妇之责,而不是擅自离家。”

    他从怀中拿出绢帕,覆上姚钰手臂伤处,却是狠力按了下去,令伤口溢出更多鲜血,“外面太危险了,你娘若泉下有知,会心疼的。”

    姚钰咬牙忍着钻心之痛,话音低沉凄厉,“我娘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的?”

    “你娘与外人苟且,不守妇德,她自觉愧对于我,选择自尽,怎会是我杀的?”

    “林辉,我娘自入你林家,一直恪守礼规,爱你至深,有一身医术皆奉给你和林府一家,日日为你心疾担忧,怎会与外人私通??”

    林辉沉默片刻,竟加深了笑意,“怪只怪,你娘恰好成了最趁手的那颗棋,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杀她。”

    姚钰听完,猛的挣扎起来,“所以我娘真是你杀的??忘恩负义,你个畜生……”

    林辉听着谩骂有些不耐烦,他踩上姚钰背上的伤口,辗转碾动着,似乎正践踏着一只无关紧要的虫蚁,姚钰立时被剧痛淹没再无法发声。

    随即他抽出一旁护卫的佩刀,便要朝她脖子扎去。

    “若林大人今日杀了我,恐怕不日你暗中收受私盐商贿赂的证据便会呈入刑部。”

    姚钰的话让林辉停下了动作,他眸光显露黑沉之色,似终于开始正视下方的女子,“接着说,什么证据?”

    “林大人受贿的那家商贩,恰巧与我那无用的夫家徐绩结识,这商户来我夫家做客喝醉了酒,无意透露贩售私盐,且有林大人作保。”

    姚钰话音淡淡,“那盐商一家被你灭口的前一日,正巧我已从徐家逃出,以我的身手偷盗些账册和往来书信也并非难事。”

    “什么书信?”林辉嘲弄笑道,“我与他做事一向仔细,从不叫他留下把柄。”

    “你怎知他便未留后手?他若预料你会过河拆桥,必会为保命留下证据。”

    林辉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露出原本的阴翳,他森寒的眸光看向一旁站着的护卫,那护卫立时埋下头面露惶恐之色。

    姚钰察觉到控制她的护卫已将她松开,她直起身抹了抹脸侧的尘沙,“我这人惜命,试过这次知道以我之力杀不了你,便不会再来,但我想拿回我娘的尸骨,听说林府尚未将我娘下葬。”

    “哦,小钰是想和我做交易?”中年男子眸中露出兴味。

    “是,我接回我娘尸骨,便将证据给你,只是我知道林大人一向不喜留下隐患,得了证据便杀我灭口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想和林大人单独交易,如何?我一介弱女子,还负了伤,对林大人没有任何威胁。”

    姚钰目光静静,等待面前中年男人的答复。

    “好啊,”没想到林辉立马答应了下来,“三日后,我们在临安城林府旧址会面。”

    林辉深深看了眼姚钰,带着护卫离开了这处荒林。

    “我让你们将那盐商做干净些,你们就是这样做的?”林辉脸色阴沉,边走边责问一旁的护卫。

    护卫们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林辉早些年为揽财,通过贩售私盐得了不少利处,若真让刑部那个黄毛小子抓了短处,定会咬着他不放。这段时日圣上疑心病越来越重,他绝不能在此时让无关之人坏了大计。

    姚钰目送着他们走远,眸光牢牢钉在林辉的背影上。

    她在前些时日突然得知娘亲因私通罪自尽身故,连她娘尸体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紧接着便听说林府已将阿娘火化。

    而她则被她那夫君徐绩以内宅女子的名头限制家中,责骂说因为阿娘,她自己也声名狼籍,出去只会给他丢人。

    姚钰当即便将徐绩捆起来揍了一顿,从徐府逃了出来,从那官人家里辗转到沖城脚下,她几乎连为阿娘哭丧的时间都没有。

    只是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林辉竟如此干脆的承认了是他杀了娘……

    姚钰握紧了拳,掌心几乎掐出血迹。

    通过她那个草包夫君徐绩知道林辉和私盐商勾结一事不假,但她根本没去那盐商家里偷过什么证据,她只是在从徐家逃出来第二日,偶然听闻那盐商的死讯,猜到是林辉动的手。

    她想为娘亲复仇,但她实在势单力薄,甚至连近他的身都不能。此人现在出行更是带着一众护卫防身,若要杀他只能智取。

    三日后他必不会按自己所说只身会面,但为了拿到她手中所谓的“证据”,在最开始也不会让护卫或杀手现身。

    而她的时间,就在他最开始短暂与她虚与委蛇之时,她必须一击致命。

    姚钰盘算着计划,捡起落在一旁的长剑,拄着剑往自己先前拴马的地方蹒跚前行。

    阴了许久的天此时却像终于憋不住了,倒下倾盆大雨,令姚钰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她步履艰难,长时间的失血让四肢的行动愈加迟缓,最后终于在一颗凸起的石块前绊倒,落在泥泞的水坑里。

    姚钰奋力转过身体面部朝上,便再也抬不起四肢。

    ……难道她还未杀了仇人,便要在今日命陨么……

    思绪变得迟缓,在闭上眼之前却隐约看到一个白色身影,像是哪家的贵公子,他会救她吗……

    清雅奢华的马车里,一个身穿月白缎袍的男子正为受伤的姚钰简单处理伤口。

    “公子……你方才将最后一颗回命丹给了她,那公子如何是好……”

    一旁随侍打扮的小厮一脸担忧望向自家公子。

    楚攸未回随侍的话,只专心替姚钰的伤口上药,然后缠上透气纱布。

    上药的轻微疼痛让姚钰恢复了些意识,但勉力半睁的双眼视线依然模糊。

    “水……”

    男子闻言连忙递过温热水源,喂了几口便见姚钰又睡了过去。

    克制许久的咳嗽从胸腔涌出,楚攸放下姚钰坐到一旁,捂唇尽量减小声音。

    随侍连忙上前为自家公子顺气,拍着楚攸的背面含心疼和不忍。

    “一会儿叫一辆去楠城的马车,给她留足够的金银盘缠,再写一张字条劝她安心在楠城度日,勿要执着报仇……”

    又一阵喘咳,楚攸擦过唇边血迹,久落在姚钰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挪开。

    待将姚钰扶去那辆去往楠城的马车上后,楚攸的视线便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那马车在昏暗的雨幕下消失踪迹。

    他放下落帘,脱力般仰靠在背后的软枕上。

    “……公子便是再喜欢这林家二小姐,也不该将回命丹给她……”随侍仍有些不满。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药不如给她。”

    楚攸唇边勾起一抹和煦的浅笑,至少,临死前见到了她,此生也算无憾。

    他缓缓闭上眼,捂在暖炉上的手抽去最后一点力气,从塌边垂了下来。

    “公子……公子!!!”

    姚钰醒来后,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辆暖和的马车里,身上盖着一件大氅,上面残留着些许药味,像苦杏。

    “这是去哪儿?”姚钰哑着嗓子问车夫。

    “去楠城呀,那位公子说的……”

    “掉头,去临安城。”姚钰沉声道。

    “可……”

    那车夫看了一眼姚钰沉冷的面容,又扫过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剑伤,咽下了反驳的话,惶惶然立即调转了马车。

    姚钰拿开身上盖着的大氅,打开一旁的包裹和里面的字条,隐约想起自己被那位病弱公子治伤的情形,心中泛起暖意。

    但她现在没时间感念恩人,和林辉约下的三日时间实在紧迫,她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姚钰回到临安城,先是去了铁器铺子让那匠人打造了一根轻而薄的长针,然后将这长针浸上致命毒药,之后便日夜不停地练习自己使针的准头。

    很快三日之期已到,她如约前往林府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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