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月里。

    长亭芳草,杨柳堆烟,季春金乌吐光,日下雪消风轻。

    韦玉絜拣了个晴天,主动来小慈安寺看望华阴。

    细想,出嫁五年,除了去岁八月青鹄代她作伪证致崔慎动怒斥她,这些年她还是头一回主动离开崔府前来华阴处。

    那会,她匆匆而来是作甚的?

    想质问,想挣脱,想拼个鱼死网破,谁也莫想安生。

    但她的气焰和胆量就那么多,从府中到寺庙一路,已经慢慢泄了气。

    往昔很多年所盼,无非就是崔慎早点把她娶走,可以离开小慈安寺。

    是故,待她下车入门,来到母亲面前。

    盘珠念佛的妇人一句“来要说法的?”都不需要她回答的问话,就呵住了她的唇口,只余战栗缄默的苍白摇首。

    然身旁侍女脸上残留的巴掌印是最真实的回禀,轻而易举揭穿她来此的意图。

    于是,她便又被丢入暗室。

    同她死去多年的真正的侍女在一起。

    最开始的时候,青鹄会拿给她搅冰的汤匙一下接一下刺她胸口,好似当年她杀死她一般随手拔了头上的发钗。

    她胸口疼的不能喘气却也流不出血。

    青鹄很失望,不再浪费力气刺她,只颓然丢了汤匙,伏在她身上侧耳听她心跳,扯她衣衫摸她心脏的位置,“杀不死你,还可以诛心。奴婢去同崔家公子说一说,说说我们仙子一样的姑娘,其实是血腥的修罗。杀人放火,满身杀戮,祖宗不佑,律法不容。对,还有我们自家的公子,少夫人,他们都是执法捉贼的人,让他们看看你,看看你真面目……”

    声音慢慢低下去,似怨恨在消弥。

    侍女从她身上爬起来,深深垂首缓缓跪下来,膝行拽住后退躲避的衣裙,泣泪连连,“姑娘不要怕,我知道也不全是姑娘的错,姑娘也可怜得很。”

    她抬起头,现出一张苍白的面庞,双眼无瞳只剩两个血窟窿,清泪化作鲜血汩汩流出,伸过来的手没有皮肉,只余一节节白骨,爱怜地抚摸妇人面庞,“人世昭昭,您要怎样活下去呢? ”

    不待妇人作答,侍女便又重新捡起那柄汤勺,一下接一下刺她胸膛……

    怨恨和原谅循环往复,似梦魇和苏醒来回拉扯。

    韦玉絜躺在那间暗室冷硬的地面上,黑夜中任由青鹄过来,杀她诛她咬她抱她;天明见唯一的一扇窗,透过斑驳熹光,带走青鹄容她喘息。

    这样的惩罚原在幼年时便已经开始,她在恐惧中习惯,又在习惯中抗拒。但是这一回有些不一样,除了被关要求反省的时日过于漫长,她还在白日明芒中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是崔慎。

    他随那抹破窗的白芒一起映入她眼眸。

    他从骊山下来,周旋在官僚利益之间,或施恩,或威压,或算计,终于将她拖出泥潭涤清污垢,温养在琼华院丹桂飘香的四方天地里。

    她好开心。

    但开心之时极为短暂。

    她的母亲转眼又把她拽入这不见天日的境地。

    所以,其实崔慎娶她也是无用的,挡在她身前护她在后院都是徒劳的。

    因为治标不治本,拔草未除根。

    想明白这个道理,她没有再同以往被关一般,等健仆推门,搀她出去。而是自己起身,敲门唤人。

    然后脚步虚浮如鬼飘忽,顶着要将她灼死的日头,来到母亲前面,温顺低头、认错、请求宽恕。

    *

    是的。

    正如此刻,马车在山脚停下,侍女掀帘,她睁眼的一瞬,明媚的春光刺入她眼眸,她本能避开,却又倔强迎上去。

    那是光,她要抓住的东西。

    遥望寺门,眼中晦暗不明。

    山间的空气原比城中要好的多,花草烂漫,树野葱葱。风过,携馨香使人心旷神怡。尤其是越往山巅走,环境越清幽,梵音阵阵越是抚慰人心。

    她嘴角噙一抹嘲讽的笑。

    似看清烟岚雾罩中的寺庙,原是妖邪所化。相比这山风携来的花香气,她更爱崔慎身上的药苦味。

    *

    华阴见韦玉絜回来,很高兴。

    大抵从发现她为了拒婚不惜自毁名节开始,华阴便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以她的第二个侍女相胁迫,让她知晓她的威严;以崔慎及其家族为筹码,让她看清她的手段;以韦济业弃女护子的行径让她醒悟,只有母亲是她唯一归宿。

    这不,暌违五年,她终于又主动回来她身边,依在她怀中。

    “上回已经认过错,阿母还会同你计较吗?”华阴将她扶起,拍拍身边座榻,问她这次回来作甚。

    韦玉絜坐过来,“还是上月里的事,我恐青鹄传达不清,便再来走一趟。阿襄那样出现在宴席上,当真无碍吗?”

    “有碍无碍的,她都去了。” 华阴捻着佛珠,话语里透着几分薄怒,“你来这趟也好,我正好问问你,那位晋王殿下如何,可有听崔慎或是你阿兄提起过?”

    “郎君提过一回,道是比较谦逊,会明哲保身。旁的也没有了,他甚少同我说公务上的事。”

    “倒与那丫头说的差不多,你让青鹄回我这事后,我寻她来问了。”华阴眯着细长的凤眸,“她道其人性软,甚喜她,格外顺她听她,一切皆有她说了算。”

    【姑母若不信,大可寻问表姐,让她打听打听晋王名声。如此男子为我控,若是将唯一的绊脚石去了,那不就是江山重落我手吗?】

    华阴回想着数日前李襄的话,不置可否。

    若真能除去自然是好,皇帝就剩这么两个儿子,就算摊开了挑明了说是晋王所为,又能如何,只能巴巴将皇位传给仅存的儿子。

    她将这些也告知韦玉絜,一时静下来看她。

    须臾见人蹙眉摇首,眼含忧色,“阿母,我们不能由着阿襄胡来,且得多想一层。”

    “哪一层?”华阴问。

    “晋王!”韦玉絜似幼年背书释义,直戳要害,“人心最是难测,晋王若是个伪装的,借妇人手除了手足,回马枪兔死狗烹,给手足报仇,得一生清名,这才是最可怕的。然若是让阿襄替他动手,他们即将为夫妻便是一体,如此便也难洗名声。唯有一种可能,能保他声誉,便是阿襄之真实身份的暴露。这样便不是晋王妃杀太子,而是前朝太子之女复仇,晋王方是真正无辜之人,为手足报仇的正义之人。”

    “是故,阿襄不可泄露身份。”

    华阴停下捻珠的手,满眼欣慰,“不愧是我调教多年的人儿,脑子甚是活泛。”

    “那阿母可与阿襄说明了?”

    华阴颔首,“这你不必忧心,都嘱咐过了。”

    *

    这日崔慎下值入寺,赶来寺中,三人一道用膳,之后宿在此间。翌日,夫妻携手归府。

    太子新入东宫,又因前头李襄入司徒府赴宴一事,多少猜忌晋王。虽隐作不发,但对各府衙整顿更甚,只为表现自己之能力。这无甚可指摘,至多官员们忙碌些。

    五月初夏,浮光跃金,菡萏正芳。原是每年崔慎休沐假同韦玉絜出游的日子,然这日里,韦玉絜婉拒了。

    给的两个理由,一是公务既繁,且以公务为主。

    这个理由,崔慎听来不满,道是我能排开,夫人便无须挂心。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融洽自然了许多。

    除了她还是不愿行周公之礼,越过那条防线,旁的已经同寻常夫妻无异。

    便如此刻,她坐在丹桂树的秋千架上,说着第二个缘由,“主要是阿母念我,让我择空回去看看她。她啊满心都是我们,以前是为了父兄避入空门,之后是为了我能在夫家过好,便强忍寂寞,从不开口让我回去。”

    说这话时,韦玉絜避过崔慎眼睛,只仰着头,任凭点点碎金穿过桂树茂密的绿叶间隙落在她瓷白皎洁的面旁,如玉纤长的脖颈上。

    她半挽着一个家常的堕马髻,髻间只配一枚固发的累金白玉钗,衬的一头青丝更盛绸藻。初夏晚风拂来,将她几缕散在脖肩出的长发拂起。

    “郎君!”妇人侧首看他,秋水目泛出一点晶莹的泪花,“妾想多尽尽孝,成吗?”

    扬在风中的长发跌落,堪堪从男人推秋千的手背蹭过。青年郎君握住纤绳,低垂的眼神几番触动,须臾抬首用指腹拭去她眼底一点湿意,“你这话说的,是要我寻个地缝钻进去吗?”

    妇人便又冲他笑,让他将秋千推高些。

    他一边道“好”,一边不动声色俯身,将落在地上的一根青丝悄悄捡起,捏在另一只空出的掌心中。

    之后,韦玉絜便常入寺庙探母。

    说“常入”其实也不算频繁,只是相较过去的五年,稍多一点罢了。

    譬如七夕佳节,她是同崔慎一起去的,因为华阴说前头一位在此捐海灯的香客,送给寺中不少烟花,如此择了这日子,请他们来共赏。

    烟花美则美矣,却是短暂虚幻,韦玉絜很不喜欢。

    但她还是同崔慎说,“你只这日得闲,明日便回去吧,我多陪阿母两日。”

    崔慎应首,“那何日归家,你传话我,我来接你。”

    崔慎离开的两日,韦玉絜晚间都在赏烟花。

    华阴问她,“喜欢吗?”

    韦玉絜摇头,“我记得阿母也不喜欢,怎也瞧了这三日?”

    “难为你记得阿母喜好。”华阴伸手搭上韦玉絜臂膀,同她走在夜色中,“阿母能看三日,是因为这不是烟花。”

    “待你下回再见,便是火药了。”

    韦玉絜嗯了一声,不问其他。

    中秋有宫宴,韦玉絜遂崔慎入宫赴宴,未来小慈恩寺。

    九九重阳是一个人来的,住了两晚,都在书房看经书。

    腊月小年与崔慎同来,白日阅经,晚上同寝。

    除夕夜,崔慎轮值中央官署,杜氏回了凉州陪崔堂,韦玉絜又来小慈安寺,一直住了五日。

    华阴让她看了更多经书,她安安静静待在书房,鲜少出门。

    正月初五,崔慎来接她,她嗔他,“郎君宿在中央官署便成,莫要来了。”

    回去了也不理他,只霸着他书房又开始写故事小札。

    崔慎不敢惹她,将书案整个腾给她,自己在窗下暖榻上,调香烹茶,等她唤他时,过去“绿袖添香”。

    韦玉絜招他过来磨墨,又挥手谴退他。

    青年郎君盘腿坐在临窗的位置,看半丈外的妻子,“我当你都写完了,怎又开始了?”

    “一共有三卷。”妇人搁笔,看着上面的故事内容。

    【死士八十,暗卫两百,精锐三两千,骑兵五千,其余兵甲及其散兵共计三万。武器在库,人杰在城……】

    她从经文中读取的信息,投入故事文字中用了自己的方法编排,一卷两万字,藏着两百字的证物内容。

    但光晓得这些依旧是无用的,因为不知具体分布在何处。她以前出任务,人手都是华阴调配好给她。

    在她的记忆里,华阴没有离开过小慈安寺,所以她调遣人手,要么是有专人传信,要么是信物作凭。她还差最后这一重关键物。

    “那你现在写到哪了?”崔慎见她搁了笔,便开始给她晾茶。

    “第二卷结束。”韦玉絜合上故事小札,起身锁入暗格,“还差最有一卷。”

    她将钥匙收好,来到窗前用茶,看窗外潇潇细雪。

    又是一年伊始,已经是建安十八年了,她嫁给崔慎的第六个年头。

    “待我都写完,第一个便给郎君看。”她抬起一双妩媚又清亮的眼睛,瞧着他递来的茶,并不伸手去接,只道,“近些。”

    已是抬手可触的距离,还要如何近?

    崔慎不明她意,却还是听话再捧近了些,便见她倾过身子,微微低下头,就着他的手饮尽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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