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无一句虚言。

    没有铺垫的死亡,对走的人来说,是爽快的,而对他身边的人来说,是一场凌迟。

    2023年8月30日,中元节。

    傍晚,我的奶奶吃了一碗小姑送来的鸭汤面条,她说,这鸭汤面条,鲜得很,好吃得很。

    入夜,她穿过马路去倒了一桶垃圾,回来后拉上了卷闸门。

    夜晚,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歪着头,静悄悄的走了。

    无病无灾,终年九十,是为喜丧。

    可我依然难以接受。

    那天下午,我本来要回镇上看望她的,鬼使神差的,我先是去讨要了被拖欠的工资,而后自顾自的抄起了佛经。

    姨妹从我家离开准备回镇上时,她说我走了,我说好的你走吧。

    我没有和她一起回去,我说好和她一起回去。我忘记了。

    奶奶出殡的前一天,为她守夜时,鬼使神差的,也算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看起了自行车。

    来到苏州后,我买了辆自行车,骑骑车,散散心。

    一日我在石湖边骑车,遇到了一位校友,他在跟群骑车,他叫我跟上他们。

    我跟着他们,到达了他们此次骑行的集散地,彩虹桥。

    很久很久以前,语文老师让我们从一堆词语中选三个造句。我选了彩虹桥、离去、相信。

    我说。我相信,所有离我而去的,都会站在彩虹桥的中央等着我。

    我认识了他,在彩虹桥上。

    遇见他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他之后,我没想过别人。

    他是个非常非常普通的人,但他把所有的柔软和细腻,都给了我。

    他说,他想要能和我走到最后。

    他说的最后是结婚。

    我真的陪他走到了最后。

    我从警局做完笔录回来,获知他已停止抢救,确认死亡。

    我问辅警,那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吗。

    辅警说可以。

    我小跑进急救室,走到最里面的隔间,是一帘蓝色的隔布。

    掀开隔布,我看到他躺在急救床上。

    他盖着一层防护布,从头到脚,但我依然一眼就知道是他。

    我站到他的身侧,看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臂。这条手臂,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到我能够闭着眼睛勾画出它的线条。

    我拉起了他被平整摆放在身体一侧的手,拉上他的手,闭着眼睛我就知道是他。他的手掌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磨了一个大水泡,好几日了,一直没好,每次和他拉着手,我都喜欢摩梭摩梭这个水泡。

    我转换着,拉着他的手,握着他的手,摸着他的手,好像他只是睡着了,睡得很熟很熟,同时体温又有点凉。

    他的老师和阿姨都在拉着我劝我离开,说让他安息吧。

    我坚持要多待一会,她们劝解无果,便出去了。

    我握着他的手,握了很久很久,我想,就这样握到他的父母来吧,然后把他交到他父母手里面。

    我想看看他,无所谓什么死者为敬,我想他应该只是睡着了的模样,只是会比平时苍白病态一些。

    我掀开了盖在他头上的布。

    是他,但又不是他。

    他的脸色青混白,鼻孔、耳道、嘴巴,都被塞着棉花。微睁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滴未滑落的泪水,我凑近去看了看,不是泪,是瞳孔涣散了。

    我伸手想将他的眼睛合上,却怎么也合不上,来来回回合了三次,他才勉强闭上眼睛。

    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是活生生的。年轻、健康、有活力,手掌干燥而温暖。

    几个小时前,我们一起去吃了晚饭,馄饨。

    横越路有一家馄饨店,外观看上去像是一间危房。老板是安徽蚌埠人,做的馄饨皮薄馅儿多,汤水味重料足。

    本来鲜少人知,在诸多食客的自发宣传下,竟也人满为患。

    这天我们恰巧来的早,避免了排队。

    高新区横塘邢占队餐饮店,他总是称之为大叔馄饨。

    他说大叔馄饨还是这么好吃,就是现在火了,分量好像没有以前多了。

    觉着他没吃饱,我便带他去我们学校西门吃我新发掘的烤年糕。

    24年4月9号,日落时分,苏州吴中的横越路,美得像梦一样。

    一侧是整齐划一的白色宿舍楼,一侧是新绿叠着旧绿的青山,偶有车辆过,喧嚣不及鸟语声。

    我和他拉着手,漫步在横越路上,像往常一样。

    我问他今天跟谁骑车,布呐呐吗,他说不是,阿布最近忙着开店,是跟别的群骑。

    他又说,本来不想去的,但看他们说第一梯队速度四十,就想去试试。

    离别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我把他拉到阶梯下一级的地面上,抱着他亲了一口,在他耳边说,注意安全。

    “区区四十的速度。”

    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是希望这天晚上他和我一起在操场看廊桥遗梦的,但他在下午下课后就跟我说过会儿要去骑车,我便打消了念头。

    因为前不久,我们有过争吵和矛盾,他说因为我很不开心,只有骑车的时候是快乐的。

    这学期以来,我一直挺粘着他的。甚至因为他将太多时间分配给骑车而不是陪我而和他闹别扭。

    后面我便将自己的诉求排在了他的公路车爱好之后。

    所以当他说出要骑车后,我只是跟他说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也是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面,在空寂下来的急诊室里,在冷冻室对面的房间里,我都一句话都没能对他说出。

    也许我应该像他的老师和阿姨一样,骂骂他,你一米八的大个,这么说躺就躺在这了,你就这样走了,对得起你的父母吗。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在人都走了的时候,看着他,呜咽出了两句醒醒。

    辅警来了,叫我出来,说不可以一直在里面待着。

    我出去了,急诊室外,警方、院方、校方、友方、殡仪馆方,就要不要将尸体转移到殡仪车而各执一词。

    他的阿姨在没有收到他亲人的准确回复的情况下,不敢擅自允许将他的尸体转运到殡仪馆。

    警方、院方都表示,医院没有保管尸体的条件,放到明天中午他父母来到,尸体就已经起变化了。

    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我一个人进了急诊室,他的床前,有一张小木凳。我就坐在这个小木凳上,面朝着他。

    他的手已经起变化了,变得发白发肿,指尖也出现了一些黑紫的痕迹。

    我真的很想直接拉起他的车出去,说,已经开始烂了,不要再将他放在这了。

    在他身边坐了会儿,殡仪馆的人进来了。他给应该帮忙的辅警分发塑胶手套,一个辅警没接,走开了,我接下了这副手套。

    但我没有什么力气,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帮忙摊了下裹尸布。

    他的眼睛又睁开了,这次,隔着一层塑胶,我合上了他的眼睛。

    推到急诊科室门口,众人合力将他抬到了殡仪馆的车上。

    我看到一只手套,从急诊床上掉了下来,是他的,我捡了起来,随后又发现一只,我又捡了起来。

    是迪卡侬的蓝色骑行手套。

    前几日,我和他吵架,我说要一个月不打扰他,还幼稚的发了条朋友圈说要退网一个月。

    他那边便理解成,我很生气,要一个月不理他。

    晚上他发信息给我,说不知道怎么哄我,叫我早点睡,别太生气。

    在收到他的信息前,我一直气鼓鼓地告诉自己,哼,这个月我要好好学习运动出去玩,一个月后,看我还粘不粘着你。

    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收到他的信息。

    好吧真的在暗戳戳的喜悦,憋着的气一扫而空。

    我告诉他,短信费用贵,叫他抖音上跟我聊。

    矛盾缓和了点,不过两人还在生气中。

    我说没有夏天的手套了。

    他说抽空去迪卡侬给我买一个,他的手套就是在迪卡侬买的。

    我说我刚跟我骑车搭子从迪卡侬回来,没有看到好看的。

    他便立刻在网上帮我选,发了张照片给我问我颜色后,随即便找朋友帮我定了GRC的手套。

    不管是吵架还是异地,他从来没有削弱过对我的好。

    四月十三号,他下葬了,在下午。

    他下葬后,我从西山回到市区,回到寝室,翻看他的手机,发现了一条购买记录,是一双他的码号的同款GRC手套,但他最后取消了订单,填写的理由是,价格太贵。

    他的手套,早已又脏又旧,而且磨损严重。

    跟着拉着他的车到了苏州殡仪馆。门卫不让进,说看尸要八点以后。

    我们便都只能先离开。

    又留下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骑过马路,一个人难受的驻足,一个人倒在路边。

    现在又要一个人躺在这个陌生的冰冷的地方。

    我只想坐在殡仪馆门口,等到天明,等到八点。

    但老师们要将我安全送至学校,并且还要先回去处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想给他们带来工作负担。

    凌晨五点二十分,我进到了学校。

    天亮了。

    今天和昨天一样,又是个大晴天,春和景明。

    他的老师说去再去殡仪馆前会给我打电话,给我捎上。

    我躺在床上,将声音调到最大,等她的电话。

    可叮叮当当来信息的声音都是叫我节哀的。

    终于去了殡仪馆,就是等待、等待、不停的等待。

    只有他的亲属来了,才能去看他。

    先是等来了他的舅舅,我跟着他的舅舅进去又见了他一面。

    后面便是等他的父母来,我站在大门口,盯着每一辆过路和转进来的车。

    我想要早点见到他们,早点见到他们,就可以早点再见到他一面。

    我又害怕见到他们,非常害怕,害怕见到他们痛苦崩溃的模样。

    去年七月份,我在直贡梯寺看了天葬台。我当时发出感悟,死亡并不是消逝,只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循环于天地之间。

    但真到了死亡发生在自己人身上时,这些破感悟都是屁话。

    二三年八月三十日,中元节,我的奶奶去世了。

    她下葬的那天,我未等到落棺,便匆匆赶回学校报到。

    那天是中元节,我总觉着,是爷爷来看她了,问她走不走,她说走吧,便走了。

    如果我回去陪她了,她一定舍不得在那天走。

    回到苏州后,我总是以泪洗面。

    我买了辆自行车,想出去兜兜风舒缓一下心情。

    买自行车这个想法,是我在给奶奶守夜时产生的。

    后面,我就骑着我的第一辆车,liv,遇见了他。

    彩虹桥上,我遇见了他。

    关于死亡这个话题,一直是他安慰我。

    他说,人生是向前的,有的时候回头看看没问题,但不能活在过去里。她也许已经等到了你,等到了你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虽然陪不到你走到最后,但不也照亮了你的一段路。所有的人和物,都是一场相遇,陪伴的时间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生命的过客,一直在生命中。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虽然回首时,会发现山河已是秋,但接下来的要自己悟。

    我告诉他,我很清楚,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可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特殊的。

    我那时总是深夜emo,写怀念奶奶的小作文,哐哐哭湿枕头。

    我说。

    我走后,她的时间用我回去的次数衡量。而在我的世界里,故乡没了春秋,只有冬夏。生活也没了日升日落,只有周周年年。我忘了,太阳升起的地方,东边山脚下,还有一个苍苍暮年的人在等我。我不愿去看,银发覆雪,苍颜增年。我怕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我总告诉自己,人要往前走,生活在前方,所有解决问题的方法,也都在前方。我又忘了,我的身后,有个人,一直在等我归来。

    她走后,我的生活用梦回的次数计算。我不敢午夜不醒来,我害怕一觉睡到天明,鱼白吞残夜,又是庸碌的新的一天。我怕想念的时间不够久,就无法梦中相见。

    我说。

    那天我没有听到丧钟,

    此后我总将鸣笛声听做唢呐。

    我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我,

    所有离我而去的,都站在彩虹桥的中央等着我。

    可是她没有告诉我,到达彩虹桥的方式。

    所以我走啊走啊,找啊找啊。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去了很高很高的地方。

    我从东走到西,从日出走到日落。

    又从西走到东,从天黑走到天明。

    听说江南多水多桥,我来到了江南。

    可江南只有青石板桥,没有彩虹桥。

    听说高原上的彩虹最美,我来到了高原。

    可高原只有雨后彩虹,没有彩虹桥。

    我问她,彩虹桥究竟在哪里,

    她问我,她是谁。

    她是曾经的我。

    她说,她在哪,彩虹桥就在哪。

    曾经的我,在回忆里。

    原来彩虹桥在回忆里,

    彩虹桥只在回忆里。

    桥上等我的人,

    也只在回忆里。

    他安慰过我很多次,若是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我新发布的小作文,必要牺牲睡眠来陪我。

    他说,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人生如戏啊,对于可控的事情保持谨慎,对于不可控的事情保持乐观。

    他说,虽然失去过于痛苦,但活着的人更应该坚强,不然死亡的意义就不见了。

    他说,下次别哭了,想哭就想开心的事情,想到我这个逗比,就不会哭了。

    他说,晚上别哭了哦,哭了就发信息,看看我醒了没。

    还有一次,我和他走在横越路上,路旁的小区里传来了丧乐声,他便捂上了我的耳朵。

    我说你捂我耳朵干嘛。

    他说怕你听了……

    他想说怕我听了想起奶奶又伤心。

    我告诉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思念奶奶而伤心了,遇见你后。

    在急症室,在殡仪馆,我四次面对他的尸体。

    每次一看着他,我就哭不起来了。

    好像只要我看着他,他躺在那,我在他身边,他在我身边,时间就停止了。

    看着他的时候,我想,如果时间不能倒流,那就停止在这一刻,也挺好的。

    我看着他,此刻即永恒,即使是一具躯壳,也挺好的。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过这句话。世间的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在我的童年结束时,我理解了这句话,在我的青春结束时,我懂得了这句话。

    父亲打电话来宽慰我,他说,他的路走完了,你的路还要往前走,只能说你们有缘无分,你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不要这么痛苦好吗。

    他不懂。

    我可以再见不到他,再得不到他的关心和关爱。只要他能健康快乐的活着,不管是回到老家和我形同陌路,还是去往国外和我音信全无,我都能够接受。

    但现在,他永远的留在了苏州,在我最爱他的时候,留在了我最爱的城市。

    好似大梦一场,忽觉天凉,原是日暮,春深衣淡。

    十九岁那年,藏北高原,转山的路上,我信誓旦旦的说,我不相信爱情,但我不是不相信爱情的存在,我是不相信爱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那时的我,觉得所谓的爱情就是利弊权衡之下的最优选择,就是荷尔蒙冲动下的见色起意。

    两个月后,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

    我不太信,可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我真的很想骗自己,他没那么爱你,忘了他吧。

    可是。

    我以为他寒假回东莞时因为异地就不想着我了,他走后,我才从他东莞的骑友口中得知,他在东莞骑行时,张口闭口都是我。

    我以为他没有明确把我纳入他的计划,他走后,我才从他打羽毛球的朋友口中得知,他的计划,一直都是跟着我,陪着,带着我。

    四月十三号,是他火化和下葬的日子。早上醒来,我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他的桌面备忘录放着这样一段话。

    人不可忤逆生死戒律,如囚浮世不可解脱那是何等的苦难?生死不过世间规律,不过反复循环,生来就注定会迎来终结,人间一趟,留下过的痕迹便能唤来新生,既然如此,又何必困苦终日不前?或许正是在这里见过了太多,也悟到了更多。

    他喜欢放一些不知从何处复制来的小文字到桌面备忘录。

    比如,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比如,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比如,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哪搞来了这段话,正正的放在手机桌面上。

    四月十五号早上,在我马上就能在梦里见到他的时候,我被吵醒了。

    七点半,是他的闹钟,周一早上的早八闹钟。

    他总是叫我别熬夜,早点睡,可我一直做不到,一是我已晚睡成习惯,二是我们寝室都是晚睡达人,不具备晚睡条件。

    因为这件事,我们还置了些气。他觉得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寒假在家时,有两次他为了确保我早点睡,都是和我打着视频监督我睡下。

    他出事的那天夜里,准确来说是他走了的第二天凌晨了,我在公安局里做笔录。警察问及他的生活习性,我说生活健康、作息规律,不熬夜。

    “不熬夜?”警察有点惊讶。

    他的朋友小胖对于我把他的车拆了放在寝室床板下面这件事,欲言又止。

    我告诉小胖,就他那点心思,就算变成鬼了躺在我身边,也只会想要叫我早点睡。

    四月十三号,从西山回到寝室后,我在翻看他的手机,帮他处理一些事情,比如有没有什么没结清的账单。

    翻来翻去,只发现一个一点五元的未付款的美团单车费用。但却发现了很多,让我更伤心的事。

    他淘宝购买的最后一样商品,是给我的唇乳。他微信支付最后一个付款,是带我吃的晚饭,也是他最后一顿饭。他京东最近的购买记录,是三月份买的电脑本和鼠标。而他火化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爸爸把他的电脑也给了我,叫我拿去用。

    他在苏州的东西,丢的丢了,烧的烧了,剩下的,不好丢掉也不好烧掉的,他的父母全都给了我。

    他刚完成计划换了车把上了功率计做了fitting的车,他刚到手的买了十来个steam游戏的电脑,他新换的手机。

    关上他的手机后,我绷不住了,拉上床帘失声痛哭。

    你说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为了什么,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上辈子欠我这辈子来还吗。

    认识我之前,天天嚷嚷着水泥封心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见到我第一面,就移不开了眼,偷偷的观察我,拙劣的接近我。而后就是从小心翼翼的追求,到明目张胆的偏爱,到坚定不移的选择。

    他一个完全不能吃辣的广东人,和我吃饭从来都是迁就我吃辣。会在我因为吃了太多辣上火时劝我少吃点热气的东西,但我要吃他还是会给我点,会把我溅上辣油的外套拿回去手洗。

    和我吵架也不忘给我洗车,只是会在帮我把车放回原位时偷摸将尾灯灯座卸掉,等着我去找他。又会在得知我没带尾灯出去骑车时急得跳脚,怕我夜骑不安全。

    我没什么情商,不懂得怎么看人,只会凭借动物般的直觉来判断对方能不能靠近。

    你若问我为什么困在了湖中的这座岛,为什么走不出西边的这座山。

    因为。

    我这一生,只在他一个人面前肆无忌惮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会放下我,所以我才敢去爱他。

    我赢了,我赌对了人,可我输给了生死。

    他说,反正就是喜欢,你说是见色起意也好,是荷尔蒙的一时冲动也好,反正就是喜欢,从第一眼见到你起。

    一个秋夜,路灯昏黄,枫叶堆满了地,他说他很喜欢枫叶,他说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他拉起了我,然后再也没有放下。

    我和自己约定,写完这篇回忆录,就把他放下。

    他们都劝我,早点走出来,但我不想。我可以摊开我砖头般厚的历史书逃进考研中去,我可以和朋友出去爬山、郊游、露营,我可以回到老家去在家人的悉心照顾下慢悠悠的舔舐伤口,我可以一张机票回到拉萨见我的朋友们吹拉萨河的晚风喝天台上的酒,我也可以沉浸到书法篆刻的练习和创作中去。

    我有无数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但我不想。

    我害怕我去转移注意了,过段时间,就真的记忆模糊了。

    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我和他第一次约会吃的是一碗馄饨,他称之为大叔馄饨,他的最后一顿饭,也是我陪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大叔馄饨。

    他走的前几个小时,我们在后街碰面,一起去吃馄饨。这次是他认识我以来,第一次迟到,因为以往都是我墨迹墨迹比约定时间晚到几分钟,他就站着后街等我。

    这次他学乖了,将起床闹钟定在了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起床后换鞋子十分钟赶到后街,可以刚刚好碰上素来迟到几分钟的我。

    但这次出乎意料,我没有迟到,甚至早到了几分钟,我便到全家给他买了瓶粉色元气森林,想着他骑车喝。

    他给我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瓶粉色的元气森林。23年11月,因为一些原因,我扔车了,将车子扔在了独墅湖旁边。当时我和他才认识了一两天,他知道了这件事,就跑去帮我把车子骑了回来,来回三十几公里。

    将车子还给我后,他转头就走,随后我发现他在水杯架上放了一瓶粉色的元气森林,我喊住他,说你把水拉下来。他头也没回,说你留着喝吧。

    我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一瓶粉色的元气森林。

    和他坐在馄饨店的桌子前,我说,你可别现在喝掉了,这是我买给你骑车喝的。

    他说,你不知道骑行不能喝气泡水吗。

    我很疑惑,问他,那你当时为什么给我留了瓶元气森林,我以为给我骑车补充能量呢。

    他说不是,那就是买给我喝的,很想要给我送点东西,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显得一点也不刻意,又害怕送的东西被我拒绝,所以就悄悄在水杯架上搁了一瓶水。

    希望我在骑车口渴时,发现车上正好有一瓶水。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个人给了我一瓶水,过了一会儿,我把水还给了他,然后,梦就结束了。

    2024年4月17日,大雨。

    寝室外的玉兰花都落完了,不剩一朵,新发的绿叶茂密层叠,遮住了西边的小山。

    好似梦一场。

    三月中旬,与他吵架,一气之下订了票回家考驾照。出发之前坐在寝室的露营椅上翻看考研历史专业书,抬头看见绿树枝桠,便想,等我回来时,阳台外的花都开了吧。

    三月十九号,我回苏州。坚持着不给他发信息,只在合肥时给他发了一句,坐上高铁了。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接我,我从合肥高铁站给,他带了一杯卡旺卡的手剥大橙。我想着,他不来就不来,不来我就自己喝掉。

    手剥大橙,白毫茉莉茶搭配丑橘果肉和茉莉茶冻,多么好喝。

    可我不想自己喝掉。

    到无锡时,我想着,要不要给他发一句到无锡了。又克制住了。

    播报员的声音响起,宣告苏州站到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他发来一句,哪个口。

    想哭,又开心又委屈。

    出了站,便看到他站在路道中央,拎着两杯霸王茶姬,四处张望。

    我走到他的身侧,他才发现我。

    我将环保袋装着的奶茶递给他,他拎着霸王茶姬纸袋的手腾出两根手指接过卡旺卡,另一只手取过我背上的背包。

    而后他便揽着我走了。

    他知道我赶车习惯不吃饭,便说回越溪带我吃点东西。

    上了地铁,坐了一辆站,我觉着肚子咕咕叫,便拉着他在三元坊下了车,去吃小姜锅贴。

    他走后,我翻看他的手机,发现,从三元坊地铁站出去的时候,他站在电梯上,偷偷的拍了一张我的照片。

    我戴着一顶大大的宽檐遮阳帽,只露出一小部分脸。

    他说他觉得我很好看的时候,就忍不住记录下来。

    可我总觉着他把我拍得很丑,并严令禁止他拍我的丑照。

    那些刁钻的角度,哪里好看了!我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他不是这样觉得的。我才知道。

    三月十九号,我回到苏州,回到学校,回到寝室。回到他的身旁。

    站在寝室的阳台上一看,果然,花开满树,白玉兰似白雪,红玉兰胜红妆。

    春风多愁,玉兰白首。

    四月十号,清晨。

    我从殡仪馆回到学校,登记入校。保安笑着说,怎么这个点回来,再晚几分钟,就不用登记了。

    进了学校,往寝室走去。沿路海棠泛滥成海。

    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是五点二十分,

    清晨五点二十分,我见海棠花未眠。

    见春意萌芽,见春色如许,见春山凋敝。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与他,无一世,只一秋。

    回到寝室,洗了个澡躺下。

    我不知道所谓撕心裂肺的痛是什么样的痛,我只知道,我的手指都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痛。

    鬼使神差的,我打开了卡旺卡的微信小程序。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句话。

    等你回来吹这同一片皖风。

    他说,黄山的天都峰要重新开放了,他想要在四月末再去一次黄山,和他的骑友,以及我。

    他没有等到天都峰开放,我也没能和他同吹一片皖风。

    向来是他等我,现在,换成我等他了。

    四月十六号,是他的头七。他的好友阿布和米姐一早从浦庄赶来,到西山的民宿来接上我和他的爸爸妈妈去罗汉寺给他做头七。

    罗汉寺,也很美。

    一条蜿蜒盘升的道直通小庙,道路两旁,满种树木与花草。

    我们先是去了一间会客厅,罗汉寺的僧人在那里招待了我们。

    会客厅摆置得颇为雅致,红木家私煮茶壶、泡台茶宠太湖石。

    师父让我们坐,我们围着茶桌坐下了。只有他的爸爸,坚持不坐,站在他妈妈的身后听师父讲话。

    师父从一堆茶里取出了一小罐凤凰单枞,边泡边和我们说话。

    师父先是和他的父母解释了他倏然离世的原因。

    师父说,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大多不信也不懂福报。

    实际上,人的寿命,是由他的福报决定的,这个福报,不只是由今生有没有行善积德决定的,更多的是前世带来的。如果由前世的因造成他今生的先天福报本就比较薄,还不刻意的行好事去积续这个福报,那这个福报很快用完了,人的寿命也就结束了。

    对于这个说法,我将信将疑。

    师父又说,人眼能看到的,只占这个世界的百分之四,如电,人就看不到。科学能解释的,也只占真实世界的百分之四。

    我素来是不信所谓前世今生的。

    现在,还是不信,但觉得有些事情,实在有些奇妙。

    23年10月6号,他石湖在苏逅咖啡厅拍了三张照片。

    他穿着白T和运动短裤,戴着一枚运动手表,靠坐在露天咖啡厅的扶手椅上,低着头,唇微抿。

    23年10月18号,我第一次在彩虹桥上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只记得迎面来了两个骑弯把公路的男大学生。

    引起我的注意的人,也不是他,是他身边的一位小哥哥。那位小哥哥很高很瘦,可以用细长来形容。

    主动上前和我说话的是那位小哥哥,我的注意力,便也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直到我看见他几天前摄于石湖咖啡厅的照片,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我见过他,好像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是何时,不清楚是何地,但就觉得,是在这样一个露天的场所,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似他的姿态,似他的神情,似的脸庞。

    那个遥远渺茫的记忆里的人,长什么样呢,我没有印象,是谁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坐在那里,我便觉得似曾相识了。

    也许不初见,是久别重逢。

    师傅先是洗了一道茶,而后冲了一泡。茶泡好了,话却也说完了。

    也许是师傅觉着,这时候一个人喝茶,或是分茶给我们吃,都不太合时宜,便选在这时结束了谈话。

    师父领我们上寺庙去。

    小庙仅一进,一间大雄宝殿带一方庭院,清净幽寂,前后不闻人语声,但见鸟鸣高树间。

    大殿的左右两侧是肉眼可见有些年份的石质罗汉造像,师傅将他的牌位供奉在左边的菩萨像前。

    师傅边诵经边敲木鱼,叫我们依次给他进香,一人三竖,小炉满立。

    诵经声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阿布和米姐不约而同的掏出手机查看。

    不是他们的,是师傅的手机响了。

    诵经结束后,我们依次离开大殿。

    师傅站在殿前接了电话。

    庭院的左右两边,各置放着一个炉子。

    师傅将一边炉子堆上两大袋元宝,一边炉子堆上一整箱香柱。

    最后是他的两件衣服,也要投到炉子里去。

    师傅提醒我们翻一下口袋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的母亲说不用看了。

    我还是拿起衣服细细查看了一番。

    不为找到什么,只是有些不舍。

    能烧的都烧完了,仪式也就结束了。

    师傅又领我们去佛前磕头,依次磕过头后,我们离开了寺庙。

    师傅走在前面,到一棵古树前停下了,掏出手机来拍照。

    香樟树遮天蔽日,紫藤花垂开如硕果。

    师傅说,这叫做藤樟交柯,古樟一千年,紫藤三百年。

    四月十八日,春和景明。

    我来到了西山,我又来到了西山,我再一次来到了西山。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西山很美,西山美得像天堂。

    粉墙黛瓦青山下,碧波万顷横山远,晨时农人背篓采茶去,湖边果摊柿绿枇杷黄。

    西山岛不应该叫西山岛,应该叫天堂岛。

    西山还有什么。

    西山的最西边,有一片陵园,名叫名流陵园。这个陵园美得像景区,陵园里有一块立着的石头,石头上刻有他的名字。

    石头前是一块小小的草坪,草坪下有一方小小的盒子。

    盒子里是他吗。

    不是。

    盒子里是一捧灰,盒子里只是一捧灰,一捧和磷灰石没什么区别的灰。

    人类在□□和意识之上,构创了一个灵魂的概念,用来抵抗对死亡的畏惧和痛苦。

    灵魂,我多么希望这是个发现,一个惊人的发现,但这貌似是个发明,一个伟大的发明。

    我变得有些魔怔,开始幻想我起床后穿着睡衣到后街的全家便利店去买饭,便可以看到他站在那里。他看到我,就走上前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息。我一看手机时间,啊,原来我睡了十几个小时,原来我做了一场大梦。

    我也开始研究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比如灵魂是否真的存在,比如前世今生,比如暗物质,比如第五维空间。

    四月十九日。

    原来我和五点半起床之间,只差一个西山。

    他走后,我的时间是用他离开的天数计算的。今天是他离开的第十天。

    我在西山岛,找了一个义工的工作。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下一块会吃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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