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转眼在蜀山混了半年,蜀山这方寸天地,山川层叠,离人少居,伸出一只手,手尖就触到了山峰。然而就在这方寸之间,时序获得了无限自由,挣脱现实和过去的自由。

    时序在房前屋后都种了好多菜,菠菜,土豆,樱桃萝卜,最近又种了冬葵。还捡了一只只剩左翅的画眉,也叫花花。师父问时序怎么不种些花,时序说花要娇养,自己养不好。师父点点头,从房里拿出了一粒黑色的种子,告诉时序这是萸黄,只要找一块好地,想开花时自会开花,只是开花之后需精心照料。

    时序把花种在了师父门前,等花开了,师父一定是最先看到的。

    有一次时序坐在门口数山峰,一共数了32座。她跑去问问今是不是,问今说蜀山弟子都会御剑飞行,山峰有多少不重要。

    其实她常常去找问今,有时候也没什么话可说,就看他在那铸剑。时序第一次去的时候,问今丢了一把废剑在角落,上一次去,已经堆到了脚边。

    那次去看问今,他意外的没有铸剑,而是在打一把剑鞘。见时序来了,道:“你近几日功课越发不济了,不好。”

    就这一句话,时序被噎得哑口无言,她那几日忙着研究腌黄瓜,确实怠惰。准确来说,她是相当敷衍。

    好不容易到了冬至,蜀山弟子下山采买用品,有三日空闲,时序终于连敷衍都不用了。

    思林是从来不下山采买的,炼丹药材都有专人负责,自己也不知道买什么,日日都在归岩峰。

    冬至对思林来说只是个名字,忙到晚上,便去休息。门外忽然有什么鸟在怪叫,思林嫌吵,又懒得起来,索性蒙上被子继续睡。

    那鸟也真是听话,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思林渐渐睡沉。

    “什么东西?”思林一下子坐起来,胳膊上豁然一个血口子,一只蓝色的老鼠盯着思林,砸吧嘴上的鲜血。思林睡意全无,拿了个盖子就要捉老鼠。

    谁知这只老鼠不仅长相怪异,还跑得飞快,一面跑一面挑衅思林,跑出去又跑回思林脚边打转,一直到炼丹房。思林紧跟着跑过去,老鼠不见了踪影,却和一个蒙面人撞了个正着。

    不由分说,那蒙面人一剑刺向思林,好在思林修为不错,勉强躲过去。思林手边没有剑,只好以掌代剑,几个回合下来,那蒙面人的功夫够看不够用。回回蓄势发剑,一个招式向左飞出,借剑气腾挪转圜,在空中划个漂亮的圈,然后一掌就被打没了。

    思林在打斗之余,竟然生出了一点同情:这家伙的功夫到底是谁教的,浪费根骨。

    那蒙面人也看出来打不过,虚晃一招就要逃,思林夺剑推掌,轻轻发力就要按住。

    谁知那一掌竟比往日要强劲得多,生生将蒙面人推向了丹炉,丹炉轰然倒地,流火瞬间烧到了蒙面人身上,那人滚来滚去,嘴里喊道:“快救我,我是柳家大公子,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可是丹炉的火太可怕,思林的灭火诀还未施展完,柳则已经不动了。

    外面思宁再没听到柳则的呼救,悄悄下山。

    “恭喜大师兄,此后便可高枕无忧。”

    这一声恭喜差点让思宁从刚翻进来的窗子处掉下去,冷着脸道:“你何时来的。”

    柳渭道:“自然是一直等着大师兄得胜归来。”

    思宁只觉身心俱疲,不想应付柳渭:“柳则死了,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以后别来找我”

    柳渭也不恼:“大师兄,你知道替我大哥放风,怎么不找个人替你放风,刚才元白找了你两次,都是我替你瞒过去的”

    思宁哼了一声:“怎么,我还得谢谢你?”

    “唉,大师兄就是高冷”柳渭无奈地摊开手,走了。

    柳渭并未走远,而是绕了个弯去了后厨,取下一块生肉,那只蓝色老鼠闻着味就出来了,钻到肉里面吸血。

    柳渭用手指点点老鼠的尾巴,一副家有老鼠初长成的欣慰模样,那老鼠也很通人性,一边喝血一边前爪给柳渭作揖。

    柳渭被逗得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红英姐姐送得东西就是好。”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时序和盛熙叶等人逛遍了福来镇,连着三日都吃吃喝喝,拖到第三日酉时,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除了几个实在资质略差的弟子,大家都是御剑飞行,一来省时间,二来可以暗自比较谁飞得稳,飞得快。

    时序现在也只能飞三个山头,大家现在也都明白,这个所谓的天选之子也就会做饭,泉眼测试肯定是搞错了,再加上嘲笑她的人都嘲笑过了,所以时序现在可谓是相当从容。

    时序拉着盛熙叶还有问今,柳渭,说什么来的时候就是御剑,走的时候当然要坐飞船了,不然多枯燥。结果找来找去,发现飞船忘带了。

    时序大眼瞪小眼,柳渭惯会嘲笑:“你还跟我认识你时一样笨。”说完,潇洒飞走了。

    盛熙叶早就想和别的弟子比御剑术,现在飞船坐不了,更是心里痒痒,道:“姐姐,你跟着玄竹师兄一起,我在蜀山等你。”然后也跑了。

    “上来吧。”问今伸手拉上时序,跟在大部队后面。

    问今行得很慢,走到一半月亮出来了,月辉温柔地撒遍了河谷,溪流,以及去往蜀山的路,朦朦胧胧,又闪着薄薄银光,此时的山林有如琥珀。

    然而时序没有好心情欣赏,她知道问今肯定又要说她不思进取等等。可是她等了很久,问今只是问她:“风景好看吗?”

    “嗯?”本来已经准备好被说教了,结果只是问风景好不好看,时序头一仰,差点掉下去。

    问今似乎思索了好久,接着说:“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吧,之前是我鲁莽了。”

    时序心想这还不如挨骂,突然这么客气,是要远离自己的意思吗?

    于是赶紧表态:“问今,我跟你保证,从今日起,我肯定好好修炼,真的,我保证,你别不理我。”

    问今也跟着慌了神,心神不宁,则御剑不稳,两个人都堪堪要掉下来,时序一时情急,抱住了问今的腰,道:“你别着急,我一会儿就松手,不会占你便宜的。”

    问今苦笑:“你占的还少吗?”

    “啊,我占了你很多次便宜?”时序不明所以,摇摇晃晃地松开了手。

    “别动。”

    时序只好又抱了回去。

    剑身总算平稳,问今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不理你,是我自己想通了。不同人有不同际遇,我没有经历你经历的,便不能替你做主。我之前担心你无力自保,现在看来也不是,有人可以保护你,你会一直很安全。”

    时序忽然很想把问今抱得更紧一点,就像抱花花那样,然后说一句谢谢。

    但是她已经占了问今很多便宜了,虽然也不知道何时占的,所以肯定不能这么做,于是说:“这个有人包括你吗?”

    “嗯。”

    时序不由自主又靠近了问今一点点,曾经埋在心里的小小奢望挠人似的不肯罢休。

    问今的侧脸被月光拢着,鼻梁照出阴影,眼睫微微颤着,像是被风吹拂的芦苇,眼眸是冰雪消融的湖泊。芦苇轻轻飘荡,不去搅扰一池湖水,只和月光打个照面。

    时序有些呆呆的,忽然想伸手去摸一摸问今头上的发簪。她悄悄伸手,一截里衣露了出来,粗陋的,乡下人的里衣。于是赶忙缩回了手,赶忙按住心口,直往骨头里按,把那不该有的奢望碎掉。

    蜀山的主峰从云堆里露出来,二人到了。

    众弟子畅玩了福来镇,回到蜀山又立刻规矩起来,日落即寝,将这三日小心叠好放进枕下,安稳睡去。

    而此时的全真峰却是灯火通明,掌门,长老,各峰管事以及得力弟子都在,无人出声,亦无人敢走。

    照明灯的灯油添了又添,自宁长老发话了:“掌门,事已至此,我看致歉是最紧要的,不如先派几个得力弟子去江南柳家,让他们撒撒气,然后再商讨如何处置思林。”

    华容峰的管事道:“不可,先不论派谁的弟子去遭罪合适,柳则被活活烧死,他们哪会放过思林,自宁长老这般拖延,未必有用。”

    悬镜峰的管事摆摆手:“我看这事简单的很,思林杀了人,自然是思林偿还,我们只需把思林交出去,柳家也不敢指摘蜀山的不是。”

    思宁最后才来,坐在最远处,他走到中间,像掌门,长老,各管事都行了一仪,道:“思林师弟虽犯下大错,也是无心之失,况且那柳则偷盗丹药,半夜闯入,自然也有错。若是拿思林挡灾,公义何在,况且主动交出思林,未免让人怀疑我们蜀山心虚,又或者说什么蜀山得罪不起柳家,于蜀山大局不利。”

    思宁这些话说得滴水不漏,众人无不露出欣慰之情,蜀山的大弟子不仅有能力,还有情怀,实可堪重任。

    一直未曾发话的掌门终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道:“宁儿甚得我心。凡事当以蜀山为重,思林有错,那柳则也未必干净,此事可大可小,不可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掌门的目光缓缓落向思宁,这目光里有赞许,也有惊讶,赞许的是思宁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惊讶的是思宁不但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意志消沉,反而愈发成熟稳重。

    接着道:“思林是该罚,柳家也绝不能欺人太甚。”

    自宁长老叹了口气,思林和思意,思宁都是从小看着在蜀山长大的,如今遭了这样的事,当师父的该有多难过,于是道:“也不知道自清师兄作何打算,明日我就请他出关。”

    “不必,”掌门干脆地说,“临时出关有伤本元,更有甚者还会走火入魔,不必告知。”

    ——

    时序再见思林时,是在蜀山的禁闭室。

    一间四面是石墙,只能容一人坐下的小室,无窗无缝,不漏一点日光,蜀山弟子都称这间禁闭室是一日留,因为自蜀山创立以来,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待上两日,都在第一日乖乖认错了。

    时序点了盏灯,可面前的人已是形容大改,原本挺阔的肩膀塌成了山凹,头陷在脖子里,眼睛像一滩死水。时序叫了他几次,他才从痴傻中回过神来。

    “你是谁?”

    “我是玄云,是你的小师妹啊,师兄,你怎么了?”时序顿觉心凉到了谷底,她的师兄到底怎么了?

    思林难得眼睛动了一下,道:“小师妹,我杀人了,我把那个人活活烧死了,就在我眼前烧死的,我,我闻到了焦尸味儿,就在那儿。”

    时序连连摇头,道:“师兄,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肯定不是,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思林一直重复:“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时序摇晃思林的胳膊,一面哭一面说:“师兄,不是的,你怎么会杀人呢?”

    思林一下子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一掌把他打趴下,我没想杀他。小师妹,我身上到处是焦尸味,弄不掉。”

    时序这才注意到思林胳膊脖子上都是红色的抓痕,染成一片,思林还在抓,已感受不到疼痛。

    时序连忙拿出带来的衣物,道:“师兄,换了衣服就没有味道了。”

    “真的?”

    “真的。”

    时序看思林比先前好些了,道:“师兄,你别着急,师父在闭关,我这就去找他,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思林道:“小师妹,别去找师父,我杀了人,师父会失望的。”

    时序握住思林的手:“师兄,师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肯定会救你。”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不能让师父知道,小师妹我求你了,别让师父知道……”

    思林一时间又有些失常,时序安抚道:“好,我不去找师父,师兄你答应我,一定要等我。”

    时序从禁闭室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也好,这样就不会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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