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岭山开门迎客,举办祭天礼,怀居退位,歆然正式继承岭山派掌门之位。

    那日天气极好,太阳像一个大火炉,炙烤着所有人,一切阴谋,诡计,人心,都会被白日检验,投入烈火熔炉。

    一切谋划,较量,都将在今日一一兑现。

    岭山中的每个人都在拼命感受太阳的温度,细细欣赏每一缕阳光如何从穹庐中来,如何穿过重重高山,茂林,以至眼前的一片叶子,来到自己面前。至于暗影如何吞噬这缕阳光,是来不及想的,因为暗影也将吞噬自己。

    更衣,敬祖,换剑,拜莲,这一套继位流程歆然再熟悉不过,隔着沉沉的衣服做的枷锁,歆然终于感受到了切实的权力的滋味。岭山弟子,无论资质高低,都一一跪倒在身后,前来观礼的中原仙门,无论大小,一一朝自己问礼。

    数十年的经营,终于在此刻得偿所愿,脚下的石阶越走越高,歆然的野心也越来越明晰,岭山掌门,中原第一,乃至仙门第一,她要一步一步走上去,然后站在高处,作弄所有人。

    换剑仪式过后,歆然戴上掌门戒。

    有一中原小门派掌门嘀咕道:“我依稀记得,岭山掌门继位,最重要的一步,是要拜莲吧。怎么到这一步就结束了?”

    “就是呀,我等前来,不就是想一观溯仙莲池吗?”

    “不见溯仙莲池,怎么能算继位呢?”

    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门派都在议论,还有的直接大声嚷嚷,颇有一种流氓闹事的风采。

    执炬躲在舒山派内,偷着乐,多亏了自己这张嘴,专门找了个戏班子,天天传唱歆然得恶行,撬动了十几个门派,现在大家都知道歆然继位有猫腻,如今群起而攻之,不信歆然能赢。

    执炬身边还多了个女孩子,和舒山派其他弟子一样,束发,佩红绳,手上还有一把一看就很名贵的宝剑。这个女孩子一直跟执炬套近乎,眼下太阳大得很,她额头毛茸茸的碎发都挤在一起,鼻子皱成一团,很滑稽。

    这个女孩子小声问道:“这位大哥,你是连问今的同门吗?”

    执炬一听,吓得捂住了这个女孩子的嘴,道:“你是何人?”

    这个女孩子还从来没被人捂过嘴,甚是恼怒,暗使内力,执炬被震得手臂发麻,然后道:“我是何人不重要,我既然找到你,就说明我是来帮你的,你得先告诉我你们真正的掌门在何处,可还安全?”

    执炬一副我信你个鬼的样子,道:“舒山派虽与我岭山派世代交好,但我看你的年纪,也就刚入门,你这么关心我们岭山派的事,是不是看上我了?”

    这个女孩子眼睛登时睁得比铜铃还大,硬是呆了半天,才道:“我早就看上别人了,你无需多虑。”

    “哦,”

    这一声哦多少有点失落的。

    然后两人齐齐望向高台。

    歆然立在石阶上,将长老戒捏成了齑粉,内心思量:这些喽啰,敢来岭山派指手画脚,必不轻饶。

    可眼下的情景也不得不管,于是只得陪个笑脸,道:“溯仙莲池并未盛放,等到花满池塘之日,在请诸位共赏。”

    大家伙显然不赏脸,仙门柳家掌事柳如沛抿了一口茶,笑道:“我记得连掌门是要传位给连问今的,怎么传给了你?”

    “是啊,听说连掌门死得不明不白,你们都不好奇吗?”秦山派的丁掌门也掺和进来。

    “我看这个小丫头怕是不敢让我们去溯仙莲池。”

    “哎呀,岭山这半年都封锁山门,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赔笑无用,歆然也收起了一副假模样。台下的攻讦之语像是戏子的唱词,咿咿呀呀的,又像是无数张麻雀的嘴,等着投喂。

    这投喂之人总算是出场了:怀居长老。

    歆然怔怔看了好久,才发现台下那人是父亲,服了几年的毒,竟然还没死,他想干什么?

    怀居长老声音很小,身形在烈日下是一个黑色的小点,可是没有人出声,因为他们贪婪的耳朵无比兴奋。

    “诸位所言,句句为真,我女儿歆然,确实残害掌门,杀害同袍,连我也为她所害。”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小门派都坐不住了。

    其中最激动的松山掌门金谷雨,哗一下子站起来,剑指歆然道:“我修仙门派断不可有此恶毒之人,我必除你。”

    歆然给怀安丢了个眼神,怀安立刻会意,便与金谷雨掌门厮打起来。

    怀居长老还在陈词,歆然灰色病态的眼睛紧缩在一起,下一息骤然发力,以簪为匕,刺向怀居长老心口。

    “住手!”

    原来问今等人一直埋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本为同门,却要兵刃相向,挥向敌人的剑最终指向了自己人,这场夺位之争根本没有赢家。

    问今每一次挥剑,都如同凌迟,杀过来的每一张面孔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们曾经一同练功,一同听课,一同玩笑,如今却要一决生死。

    很快,歆然的人节节败退,局面将定。

    直到蛊人出现。

    各大仙门虽听闻歆然炼蛊,不曾想这蛊如此可怕,一个个蛊人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其态死又未死,赫赫然从白日里冒出来,那些横刀拔剑仙门子弟堪堪吓破了胆。

    这些蛊人耳力尚存,但凡听到响动,鬼魅一般咬过去。被咬的人瞬间血液干涸,成了一具干尸。若是子虫吸干了前任蛊人的精血,便会在蛊人咬人时自颅顶钻出去,进入下一任宿主体内。

    很多弟子走投无路,只能自缢。

    死人越来越多,明晃晃的太阳从正空滑到西边,投下一大片影子,仿佛是生死分隔线。

    在生与死之间,问今走马灯似的想到了很多人,这些人都忽地从脑海中闪过,母亲,哥哥,妹妹,还有时序。

    他与时序相识不久,相处也不多。

    他第一次见她,还是一个自己都护不住却要护别人的小可怜。后来他每次见她,她都笑得那样开心,那样自在,那样毫不犹豫地表达喜欢,或是爱憎。

    她总是欢欢喜喜地靠近自己,一双小动物一样的眼睛,望过来时总是真挚,近乎巴结,常常把自己勾了进去。

    因此他不敢多看她,怕看多了就陷进去。他多想听她讲话,看她乱跑乱唱,仿佛她的生命力总能惠及到自己,让自己在这凉薄的人间多磋磨几日。

    只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说告别,就结束了。

    天边斜阳一片血红,衬着地上的血水,勾连不清。

    战至最后,问今身边仅剩一人,各大仙门只有舒家还在相助。

    歆然忽然笑道:“问今,你不记得你幼妹了吗?”

    石阶上,高台处,歆然脚边竟然是被铁链锁住的连子今。

    问今顿时气血上涌,四肢发紧,失了神智一般向歆然杀过去。

    只听歆然冷冷道:“跪下,否则我杀了她。”

    问今照做,斩风剑插入石阶,轰鸣如山石碎裂。

    一只黑色发亮的子虫从歆然的袖口爬出来,在歆然的指尖摩擦两钳,跃跃欲试,就要钻入问今的身体内。

    歆然忽然眼底含霜,道:“问今,我给过你机会的。我一度傻到要和你成婚生子,白头到老。你不从,如今的一切都是你那时的过错。”

    问今根本听不到歆然说了何话,澎湃的思念压在喉间,他轻轻地唤妹妹的乳名,直到妹妹从昏迷中醒来。

    “哥哥。”

    子今双眼血肿,看不清来人,只是那声音,那名字,她知道一定是哥哥无疑。

    子今的脸千疮百孔,除了血肿,还有斑驳的疤痕,褐色的疤痕,扭曲的疤痕,都布满在子今只有14岁的脸上。

    愤怒烧毁了问今,他双手向前爬,想去解子今身上的绳索,却被死死抓住,挣扎而不能。

    “哥哥,不要难过,容貌于我本就多余。我本来早该被抓住,却逍遥了这么久,也够本了。不要上歆然的当,我不怕死,你只记得来日替我报仇。”子今一字一句,冷静近乎残忍地说着遗言。

    歆然哈哈大笑,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看见问今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简直比做掌门还要有趣。

    歆然垂眸对问今说道:“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多少是有些情谊的,只要你答应认我为主,我便绕她不死。可好?”

    子今像是被铁链锁住的猛兽,喝道:“哥哥,不要认她为主,她不配。死无所惧,我只怕有人为我而死,哥哥,你不能为我而死,亦不能为我臣服。”

    问今仍旧跪在那里,并不言语,子今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下定了决心,接着说道:“连问今,你早就去了蜀山,岭山派与你毫无瓜葛,我也与你毫无瓜葛,你走!”

    歆然拍手叫好,道:“真是感人,可惜我竟没有这样的妹妹。连问今,我耐心有限,你是认还是不认?”

    问今抬头看了看天,今日没有云,只有血色的余晖,墨色的天空浓淡不一,吞下西边最后一丝残阳。

    然后问今说道:“我认你为主,又如何确保你会信守承诺?”

    歆然一扬手,道:“即刻开山门,把子今扔出去,任何人不得阻拦,不得杀之。”

    子今还在挣扎,两个随侍都被她又咬又拽,拿捏不住,用了三个人才将她带走。

    余下的人只听得子今用稚嫩却坚定的声嗓喊道:

    “哥哥,不要认她为主。”

    何歆然抬起一只脚,抵在问今的下巴上,左右欣赏,道:“很好,岭山也好,你也好,都是我的。”

    ——

    岭山脚下,舒山派。

    此一役,舒山伤亡甚多,带去的精英现下喘气都费劲,行不了路,只能暂且休憩。

    舒家小公子舒青走在最后,身上还背了个小弟子。

    舒青将小弟子放在树下,不料那小弟子醒来,张口便是:

    “放我回去!”

    舒青也是好性,一边用袖口擦拭水壶,一边答道:“放你回去送死吗?我舒家向来没有眼睁睁看弟子送死的癖好。”然后道,“喝水。”

    “你知道的,我不是你家弟子,我是……”小弟子抢白道。

    舒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时序,是连问今的师妹,你潜入我们舒家只为了他。”

    时序没话说了,头像裂开一样疼,她亲眼看问今受辱,却无能为力,受辱之景犹在眼前,久久不能散去。

    问今是她默默守护的人,像珍宝一样爱护的人。

    舒青瞧着时序灰暗模样,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掏出几枚烤饼,道:“水喝完了,吃饼,我自己烤的。”

    时序呆住。

    舒青忽而笑道:“吃吧,不好吃不要钱。”

    时序点点头,吃完饼,便赶紧问道:“你们是否要归山?我打算……”

    舒青眼睫忽闪,道:“打住,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想去孤身营救问今嘛,我何时说不管问今了。你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好修养才是正事。”

    “……”

    舒青像是变戏法似的,走了一趟,又带回来好些东西。

    “诺,我们舒山虽不像你们蜀山那么阔气,也还是有些好东西的。枫露丹,静心凝神,促眠养身,吃吧。”

    时序接过那颗黄色丹药,吃了,道:“好苦,我舌头都要打颤。”

    舒青自己也吃了一颗,龇牙咧嘴道:“当然苦了,我不小心加了黄连。”

    “啊,难怪如此苦。”

    问今话还没说完,眼前又出现一颗红色的糖果,舒青道:“吃点甜的就不苦了,我只有一颗,不吃可就没有了。”

    时序摇摇头,道:“师兄,我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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