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傻小子，你把自己冻坏了，小姑娘就能醒了？”
逍遥散人把问今拖出洞外，问今才发觉外边已是盛夏，青绿之色盈盈渥渥，几处藤曼悬垂在洞口，开出了白色小花。
满目翠色衬的问今更憔悴，原本问今被囚时就是一身的伤，如今不吃不喝守着病人，精神折损过半，形容大改，叫人认不出。
“我日日下水去看，时序气息平稳，识海充盈，却醒不过来，这是为何？”
逍遥散人并未理会问今，自言自语般问道：“醒了就一定好吗？”
问今道：“散人可是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逍遥散人苦笑：“既是天机，怎好告知。罢了，罢了，你且进去看。”
问今犹疑，也还是进去看了，只见莲池莲花顷刻盛放，又迅速败落，随即莲池无数细小漩涡翻滚，时序被水流托上岸，如同呛水般咳嗽起来。
下一息水域洞天冰壁破裂，融化，堪堪灌满整个洞穴。来不及多想，问今扶起时序逃离水域，再回头时，水域洞天已成了一条河。
时序挣开问今的手，浑身还是湿淋淋的，道：“你是何人？”
问今手还停在半空，想要给时序披衣又不敢动，这时逍遥散人笑道：“莫急，小姑娘就是被水泡久了，过几天就能恢复正常。”
问今大喜，拉着时序一起给逍遥散人行礼，时序虽然还不清醒，但是觉得此人也不像是坏人，就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
逍遥散人看着眼前一对璧人，莫名眼眶有些湿，这座山他已经守了很多年，他对她的承诺，早就超出了时空和生死。
逍遥散人摸了把胡子，不久就要开始变白了，他感到时间在体内流失，像蒸汽一点一点蒸干自己的精力，道：“帮我造房子吧，算是还救命之恩。”
时序不明所以，问道：“我被救了？发生了什么？”
问今摸摸时序的头，爱怜不已，道：“是我要还救命之恩，你来看我，没什么事。”
时序总感觉认识此人，脑海模糊的印象和此人的音容笑貌不断重合，此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桦木气息自己身上也有。可是，为何想不起来名字？
“老伯，我也留下来造房子。”
“好好好，我们三个人造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
逍遥散人特意辟了一块山坳中的空地，这次没有用石头，而是泥砖。房子已起了地基，四面墙都已砌好，梁木垒成三角，泥料已拌好，还有两只小桶，就差盖屋顶了。
问今怕时序做不惯力气活，只让她盯着砖块走线，自己背木头，逍遥散人搭梁。逍遥散人做活气喘吁吁，时序不忍心，便接过逍遥散人的活，翻身上梁，一板一眼盖房子。每每二人眼神相接，时序总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多久眼神就不由自主移到了问今身上，这个人形销骨立，却自有一种气度，一种底色是浓烈，外延是平和的气度，灰色素衣更显他单薄，遗世独立。这种遗世独立，总能牵动她，扯她心畔，一如当初。
“我是不是喜欢你？”
时序不由自主问出了此话。
问今铲泥料的手一下子松了，还好是背对着，时序看不到他先是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然后嘴角扯出一缕笑，果然他的时序即使不记得自己也会记得喜欢他这件事。但是缓慢地这缕笑开始暗淡，转而不安，道：“我是你师兄，你不曾喜欢过我。”
“哦。”时序又将目光挪回了墙面上。
泥料一点点都落在桶里，问今刻意延缓这个过程，好在平复心绪。
“我一点都未曾喜欢你吗？为何我老想亲近你？”
时序不死心，拉住问今的衣袖，仰着头，望着他，不肯放过他的慌乱。
问今头撇到一边，冷声道：“你从未曾喜欢过我。你性子好，对谁都亲近，大家也都喜欢你。”
时序丢开问今的衣袖，许是攥得太紧的缘故，袖口的折痕还未消散，问今也不去抚平，只是复又捏住了那一处衣袖。。
“嗯，原来我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时序很认真地答道，后又问了许多问题。
“我是蜀山弟子吗？”
“你是蜀山弟子。”
“我师父是谁？”
“自清长老。”
“我喜欢吃什么？”
“甜食。”
“我功夫好吗？”
“极好。”
“我厨艺好吗？”
“也极好。”
“……”
二人一问一答间，屋顶差不多盖好，只要再安上门窗，置办几样家具，就像模像样了。
时序抬头看去，倦鸟归林，余晖染霞，北面远山靠在一起，都向□□斜，看起来是一团黑色的剪影，露着尖尖角。
“这山我在蜀山见过。”
蜀山南面的山也是这般向□□斜，在落日下成为一组寂寥的剪影，在清晨又会恢复清俊的姿态。南面的山被称作哭山，因为日暮时分，山风穿山而来总会有一阵阵悲哭声，连带着这片山也少有人去。
时序常去，哭山林密草多，和小重山很像，她总不自觉去那。哭山背面是了清峰，山腰是师父的竹屋，门前是花生地……
桩桩件件，一一袭来，过往记忆不断交叠，纠缠，冲撞，时序竟一下子大脑空白。
直到下一息问今惊慌地揽住时序的手。
“时序，看我”
像是有一万年的委屈无处诉说，时序将问今扑了个满怀，头结结实实埋在问今怀里，沉湎于衣料针线间萦绕的松香，不舍得松开。
斜阳又矮了一寸，问今拍拍时序的背，时序止住哭声，道：“你怎么可以寻死？”
问今哑然。
行走人世间二十余载，一朝错落，无法自处，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只能算出死是唯一的出路。可是该如何将这些告诉时序呢？他只想守护时序珍贵的心，然后远远地看她幸福，这大概是囚徒的奢望。
“放心，以后不会寻死了。”
“作数吗？”
“一定作数。”
时序擦擦眼泪，才发觉胸口堵塞，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些时日一直沉睡，心还停留在问今失火的那一日。因此陡然见到问今，忧心焦虑，全然失了态，又有些不好意思，哗地站起来，又不知道去哪。
逍遥散人坐在一旁，瞧着二人，竟有些羡慕之态，咳嗽了一两声，道：“小姑娘，你看，今儿有人要来接你们。”
话音未落，树叶摩梭着，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自山涧而来。
“师兄，师姐！”
盛熙叶老远就打招呼，舒青跟在后面。二人快要走近时，舒青大步走来兜给时序一堆红果子，果子温热，还留着阳光的气味，笑道：“吃吧。”
继而转身对逍遥散人说道：“我和熙叶师妹想着都好几日了，心里放不下，总要来看看，还请逍遥散人莫怪。”
逍遥散人看了眼前年轻人许久，似乎在透过对面人的眸子看自己，面容是年轻的，甚至比对面的年轻人还要英俊，只是眼神老态松垮比不得。
逍遥散人摇头笑道：“你今日不来，他们明日也要走的。”
落日了，山坳刚好框住了才出来的月牙，墨蓝的天携着山风带走热气。好在是盛夏，几人都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此地清凉舒爽，准备就在此地歇一夜。
问今靠在树下，舒青在一旁喝闷酒。月亮越升越高，山坳只装了月亮的一截尾巴，粲然的，明亮的月光洒下一地斑驳，连带着舒青的酒壶扯出椭圆形的影子。
“山栀酒。”
舒青点点头，道：“没错，就是你做的山栀酒。之前我问你要果酒的方子，你不给，拿这个来糊弄我。后来你走了，我就想着酿一坛难喝的山栀酒找你算账。谁知道这山栀酒喝习惯了，越喝越清香，就只喝这个了。”
问今顺走舒青的酒壶，仰头大喝一口，苦味直冲天灵盖，龇牙道：“酒糟太老了，所以苦。”
舒青夺过酒壶，接着喝了一口，道：“没礼貌，谁说给你喝了，也不多留点。”
“多谢你。”
问今终于说出了攒在心里的感谢，他知道，如果不是舒青领着舒山派相助，岭山一役根本毫无胜算，自己早就死在了囚牢。
“欸，那倒也不必。”舒白伸手打住，接着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真由着歆然发疯，恐怕整个中原都得遭难，我好歹是岭山派的未来掌门，于公于私，都不能坐视不管。”
“若只是不能坐视不管，那大可事情了结后走，何必还替我清理内乱，守了这么久。舒青，多谢你。”
舒青把酒壶递给问今，道：“问今，我们自小不打不相识，如今都多少年了。换做是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舒山派没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最清楚。”
山风一缕缕吹过来，舒青喝过酒，脸上一阵燥热，从包袱里翻出几个红果子，丢给问今一些。两人都默契地啃果子，喝酒，看月亮被乌云涂花半张脸。
酒真是好东西，哪怕是烈酒，也能暖人心，问今自历练中途归家，所见所得皆是背叛与屈辱，心就像是夜漏，一滴，两滴，三滴，血慢慢流尽 ，等到回头时，已经只剩一层皮了。然后是时序救了他，是舒青帮了他，是盛熙叶还叫他一声师兄，他又还能活着。
还能喝酒。
时入子夜，冷气逼人，问今安置好醉的不省人事的舒青，也沉沉地睡了。
逍遥散人把问今拖出洞外，问今才发觉外边已是盛夏，青绿之色盈盈渥渥，几处藤曼悬垂在洞口，开出了白色小花。
满目翠色衬的问今更憔悴，原本问今被囚时就是一身的伤，如今不吃不喝守着病人，精神折损过半，形容大改，叫人认不出。
“我日日下水去看，时序气息平稳，识海充盈，却醒不过来，这是为何？”
逍遥散人并未理会问今，自言自语般问道：“醒了就一定好吗？”
问今道：“散人可是窥探到了什么天机？”
逍遥散人苦笑：“既是天机，怎好告知。罢了，罢了，你且进去看。”
问今犹疑，也还是进去看了，只见莲池莲花顷刻盛放，又迅速败落，随即莲池无数细小漩涡翻滚，时序被水流托上岸，如同呛水般咳嗽起来。
下一息水域洞天冰壁破裂，融化，堪堪灌满整个洞穴。来不及多想，问今扶起时序逃离水域，再回头时，水域洞天已成了一条河。
时序挣开问今的手，浑身还是湿淋淋的，道：“你是何人？”
问今手还停在半空，想要给时序披衣又不敢动，这时逍遥散人笑道：“莫急，小姑娘就是被水泡久了，过几天就能恢复正常。”
问今大喜，拉着时序一起给逍遥散人行礼，时序虽然还不清醒，但是觉得此人也不像是坏人，就规规矩矩地跟着行礼。
逍遥散人看着眼前一对璧人，莫名眼眶有些湿，这座山他已经守了很多年，他对她的承诺，早就超出了时空和生死。
逍遥散人摸了把胡子，不久就要开始变白了，他感到时间在体内流失，像蒸汽一点一点蒸干自己的精力，道：“帮我造房子吧，算是还救命之恩。”
时序不明所以，问道：“我被救了？发生了什么？”
问今摸摸时序的头，爱怜不已，道：“是我要还救命之恩，你来看我，没什么事。”
时序总感觉认识此人，脑海模糊的印象和此人的音容笑貌不断重合，此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桦木气息自己身上也有。可是，为何想不起来名字？
“老伯，我也留下来造房子。”
“好好好，我们三个人造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
逍遥散人特意辟了一块山坳中的空地，这次没有用石头，而是泥砖。房子已起了地基，四面墙都已砌好，梁木垒成三角，泥料已拌好，还有两只小桶，就差盖屋顶了。
问今怕时序做不惯力气活，只让她盯着砖块走线，自己背木头，逍遥散人搭梁。逍遥散人做活气喘吁吁，时序不忍心，便接过逍遥散人的活，翻身上梁，一板一眼盖房子。每每二人眼神相接，时序总忍不住多看几眼，不多久眼神就不由自主移到了问今身上，这个人形销骨立，却自有一种气度，一种底色是浓烈，外延是平和的气度，灰色素衣更显他单薄，遗世独立。这种遗世独立，总能牵动她，扯她心畔，一如当初。
“我是不是喜欢你？”
时序不由自主问出了此话。
问今铲泥料的手一下子松了，还好是背对着，时序看不到他先是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然后嘴角扯出一缕笑，果然他的时序即使不记得自己也会记得喜欢他这件事。但是缓慢地这缕笑开始暗淡，转而不安，道：“我是你师兄，你不曾喜欢过我。”
“哦。”时序又将目光挪回了墙面上。
泥料一点点都落在桶里，问今刻意延缓这个过程，好在平复心绪。
“我一点都未曾喜欢你吗？为何我老想亲近你？”
时序不死心，拉住问今的衣袖，仰着头，望着他，不肯放过他的慌乱。
问今头撇到一边，冷声道：“你从未曾喜欢过我。你性子好，对谁都亲近，大家也都喜欢你。”
时序丢开问今的衣袖，许是攥得太紧的缘故，袖口的折痕还未消散，问今也不去抚平，只是复又捏住了那一处衣袖。。
“嗯，原来我是个招人喜欢的人。”
时序很认真地答道，后又问了许多问题。
“我是蜀山弟子吗？”
“你是蜀山弟子。”
“我师父是谁？”
“自清长老。”
“我喜欢吃什么？”
“甜食。”
“我功夫好吗？”
“极好。”
“我厨艺好吗？”
“也极好。”
“……”
二人一问一答间，屋顶差不多盖好，只要再安上门窗，置办几样家具，就像模像样了。
时序抬头看去，倦鸟归林，余晖染霞，北面远山靠在一起，都向□□斜，看起来是一团黑色的剪影，露着尖尖角。
“这山我在蜀山见过。”
蜀山南面的山也是这般向□□斜，在落日下成为一组寂寥的剪影，在清晨又会恢复清俊的姿态。南面的山被称作哭山，因为日暮时分，山风穿山而来总会有一阵阵悲哭声，连带着这片山也少有人去。
时序常去，哭山林密草多，和小重山很像，她总不自觉去那。哭山背面是了清峰，山腰是师父的竹屋，门前是花生地……
桩桩件件，一一袭来，过往记忆不断交叠，纠缠，冲撞，时序竟一下子大脑空白。
直到下一息问今惊慌地揽住时序的手。
“时序，看我”
像是有一万年的委屈无处诉说，时序将问今扑了个满怀，头结结实实埋在问今怀里，沉湎于衣料针线间萦绕的松香，不舍得松开。
斜阳又矮了一寸，问今拍拍时序的背，时序止住哭声，道：“你怎么可以寻死？”
问今哑然。
行走人世间二十余载，一朝错落，无法自处，画地为牢这么多年，只能算出死是唯一的出路。可是该如何将这些告诉时序呢？他只想守护时序珍贵的心，然后远远地看她幸福，这大概是囚徒的奢望。
“放心，以后不会寻死了。”
“作数吗？”
“一定作数。”
时序擦擦眼泪，才发觉胸口堵塞，像是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些时日一直沉睡，心还停留在问今失火的那一日。因此陡然见到问今，忧心焦虑，全然失了态，又有些不好意思，哗地站起来，又不知道去哪。
逍遥散人坐在一旁，瞧着二人，竟有些羡慕之态，咳嗽了一两声，道：“小姑娘，你看，今儿有人要来接你们。”
话音未落，树叶摩梭着，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自山涧而来。
“师兄，师姐！”
盛熙叶老远就打招呼，舒青跟在后面。二人快要走近时，舒青大步走来兜给时序一堆红果子，果子温热，还留着阳光的气味，笑道：“吃吧。”
继而转身对逍遥散人说道：“我和熙叶师妹想着都好几日了，心里放不下，总要来看看，还请逍遥散人莫怪。”
逍遥散人看了眼前年轻人许久，似乎在透过对面人的眸子看自己，面容是年轻的，甚至比对面的年轻人还要英俊，只是眼神老态松垮比不得。
逍遥散人摇头笑道：“你今日不来，他们明日也要走的。”
落日了，山坳刚好框住了才出来的月牙，墨蓝的天携着山风带走热气。好在是盛夏，几人都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此地清凉舒爽，准备就在此地歇一夜。
问今靠在树下，舒青在一旁喝闷酒。月亮越升越高，山坳只装了月亮的一截尾巴，粲然的，明亮的月光洒下一地斑驳，连带着舒青的酒壶扯出椭圆形的影子。
“山栀酒。”
舒青点点头，道：“没错，就是你做的山栀酒。之前我问你要果酒的方子，你不给，拿这个来糊弄我。后来你走了，我就想着酿一坛难喝的山栀酒找你算账。谁知道这山栀酒喝习惯了，越喝越清香，就只喝这个了。”
问今顺走舒青的酒壶，仰头大喝一口，苦味直冲天灵盖，龇牙道：“酒糟太老了，所以苦。”
舒青夺过酒壶，接着喝了一口，道：“没礼貌，谁说给你喝了，也不多留点。”
“多谢你。”
问今终于说出了攒在心里的感谢，他知道，如果不是舒青领着舒山派相助，岭山一役根本毫无胜算，自己早就死在了囚牢。
“欸，那倒也不必。”舒白伸手打住，接着道，“我也不全是为了你，真由着歆然发疯，恐怕整个中原都得遭难，我好歹是岭山派的未来掌门，于公于私，都不能坐视不管。”
“若只是不能坐视不管，那大可事情了结后走，何必还替我清理内乱，守了这么久。舒青，多谢你。”
舒青把酒壶递给问今，道：“问今，我们自小不打不相识，如今都多少年了。换做是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舒山派没落。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最清楚。”
山风一缕缕吹过来，舒青喝过酒，脸上一阵燥热，从包袱里翻出几个红果子，丢给问今一些。两人都默契地啃果子，喝酒，看月亮被乌云涂花半张脸。
酒真是好东西，哪怕是烈酒，也能暖人心，问今自历练中途归家，所见所得皆是背叛与屈辱，心就像是夜漏，一滴，两滴，三滴，血慢慢流尽 ，等到回头时，已经只剩一层皮了。然后是时序救了他，是舒青帮了他，是盛熙叶还叫他一声师兄，他又还能活着。
还能喝酒。
时入子夜，冷气逼人，问今安置好醉的不省人事的舒青，也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