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长叹一声,并不落座,直直跪下谢罪:“草民之前所言并非有意隐瞒,还望殿下恕罪。”

    其实许长安应该恨顾怀瑾的,毕竟十年前的沈家案成为悬案,也有天家不作为的因素在,而顾怀瑾是当朝三皇子。但是许长安心里对顾怀瑾却也没那么抵触,至于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之前宴会上面对豫王对沈家泼脏水,他出言维护了。

    许长安这人就是这样,十年来的筹划也让她对其他任何事情都很无所谓,唯独沈家,是底线,是逆鳞。所以顾怀瑾和顾宸珏两相对比,自然是对顾怀瑾有好感些。

    “哦?那你倒说说,你隐瞒了什么?”顾怀瑾闲散地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

    “草民之前说对沈逐浪的事所知不多,虽不是假话,但也并非全真。草民记得曾与殿下说过,在遇到家师之前,曾过了一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草民没有说的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是靠着沈家施粥活下来的。我年幼失孤,寻不到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幸而沈家夫人良善。那两年汴州收成不好,灾民遍地。沈家夫妇见此,便到处都布了施粥的棚子,每日给灾民们放粥。”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找沈家案卷宗的原因。我曾在领粥时见过沈将军一家人,他们虽在高位,却对我们客气宽容,都是极为良善之人。而且那两年虽收成不好,但是却少有外敌来犯,汴州城内倒也还算祥和,可见沈将军守城之尽责。我因沈夫人的粥得以苟活,而后才有幸遇到家师,到如今小有所获。我离开汴州后不久,就出了事,据说沈将军投了敌,举家被灭……”

    许长安无比认真地说完,又郑重地拜了一拜:“殿下,我受了沈夫人的救命之恩,当年沈家的事出得突然,草民不在汴州,未曾亲眼见识事情真相,如今我到了京城,有了机会,是真是假总要瞧一瞧,方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实在是兹事体大,不敢随意透露,并非有意隐瞒,还请殿下恕罪。”

    顾怀瑾坐在上首,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庄重地说完,就那样跪伏在地。她的表情那样认真,语气那样诚恳,仔细分辨她说的话发现倒也能自圆其说。结合上次她在宴会上的表现,倒也能说得过去。

    于是顾怀瑾走向前,将许长安扶起,不像方才一般闲散,而是难得地正经认真:“许公子这般知恩图报的人,世上已然不多,顾某佩服。”

    “实不相瞒,我也一直想调查沈家案的真相,只是苦于自己动手目标实在太大,多有不便,而朝中之人对沈家大都避而不谈、抑或听信传言,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因此,许公子若是愿意,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有一个前提……”

    “殿下请说。”

    “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必要时,助我一臂之力。”

    祝他一臂之力,许长安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当今圣上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朝中声势较大的两位即位人选,一是他三皇子顾怀瑾,二是那位母族强盛的十皇子。而十皇子的母妃是豫王妃的族妹,所以朝中支持十皇子的人大都是豫王一派。至于顾怀瑾,本身皇帝中意他为继位人,一是因为十皇子母族与豫王相关,兹事体大,不得不顾虑,二是除了他也没有其他年龄合适的皇子了。而且这几年他跟着一起处理朝政,虽说并不是十分完美,但也算无可指摘。

    当今圣上留下的皇嗣实在是少得可怜,许多皇子年幼时就已夭折,平安长大的只这两个,还有一个年幼的十六皇子尚在襁褓之中,能不能长大还是个问题。顾怀瑾母妃出身并不显赫,朝中势力聊胜于无,这也是圣上至今不敢立他为太子、甚至明面上更中意十皇子的原因,就怕树大招风。

    只是此人玩世不恭,平日一副浪荡公子哥无心朝堂耽于享乐的模样,瞧不出来竟有这样的想法。

    “能得殿下赏识和帮助,是草民的荣幸!”许长安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急忙又诚惶诚恐地跪下谢恩。

    “只是草民有一事不明,我查沈家案是因为沈夫人的救命之恩,那殿下是?”

    顾怀瑾将她扶起,而后郑重地说:“沈将军为我大梁镇守边线十几年,期间击退外敌的次数数不胜数,既护汴州一城安宁,也守我大梁百姓和平。我从前有幸见过沈将军和两位公子,都是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英雄,我不信他们会做出投敌之事。我大梁的忠臣良将,可以为大梁战死疆场,但是绝不能含冤而亡。”

    “当年的沈家案发生的太突然,我需要一个真相,沈家需要,如今正为了大梁在战场上殊死搏杀的广大将士们,也需要。”

    这不是顾怀瑾在作秀,这是他心中所想。这件事不仅是要给沈家一个公道,更是要给天下将士一个说法。沈家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而终,都需要一个结果,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这样只会寒了广大将士的心。

    “有殿下这样体恤下属的君,是我等之幸!我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许长安深受感动,又是一顿叩首表忠心,二人就此达成合作。

    许长安并不在意顾怀瑾真正的目的,她只要当年的真相。

    多日以后,许长安的任职诏令下来了。因为许长安年纪较小,皇帝认为学识足够但心性还需磨练,于是让她担任从六品大理寺丞。

    与许长安而言这是个好去处,案子怎么判都要经过大理寺丞,这其中水虽深,但也能学到许多。

    许长安受封那日,京城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

    她从宣政殿出来后,应付完一众前来寒暄道喜的同僚,并没有乘马车,而是径直走进雨幕中。她一身官服,与人群渐行渐远。

    绵绵细雨浇在她身上,将人的背影衬得更加清瘦,却也异常挺拔。

    今日是沈家人的祭日。

    准确来说,是沈夫人的祭日,因为将军府走水时,沈逐浪和两个儿子已经身首分离了,而那时沈夫人刚知道丈夫儿子已死、甚至被冠上投敌的罪名,还未来得及伸冤,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许长安已经忘记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只记得家丁悲痛欲绝的传来将军战死的消息,不久后又被判了投敌之罪。师傅想带她们离开,结果还未等到第二日,当晚一场大火就将一切吞噬。

    谁敢相信这样的巨变就发生在一日之间?

    她一日之间,从将军府小姐,到叛徒留下的孽障,再到畏罪自焚的“死人”……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可她偏偏又什么都记得,她记得母亲听到父亲兄长战死时悲痛欲绝的神情,记得侍卫传来父亲因投敌获罪时的难以置信,记得大火里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含有无尽的不甘和不舍……

    什么都记得的人最痛苦。

    雨渐渐大了,雨水模糊了双眼,也让人分不清顺着脸颊滑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很想去喝酒,就能麻痹痛苦,可她又不敢。喝酒误事,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怕功亏一篑。

    许长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行尸走肉一般走在街上,过往行人都对这位身着官服模样俊秀的少年好奇不已,明明该是意气风发的,可是瞧着却比谁都颓然。

    “长安!长安!?”

    许长安回过神来,见徐靖泽的车马就在自己边上,他从窗子上探出头来,一副焦急又不解的模样:“这样大的雨,你怎么不坐车……连把伞都不带?快上来,我送你回去,这样淋着回去只怕要生病了!”

    徐靖泽也不管许长安同不同意,就这么拉着人上了马车。

    许长安浑浑噩噩,坐上车才发现顾怀瑾也在。

    顾怀瑾看着许长安,见她衣衫尽湿,脸色苍白,神色恍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倒是鲜少见她这副模样,从前她都是一副春风和煦,对谁都温和淡然,礼貌疏然的模样,今日倒是瞧着有些清冷。

    “你这是怎么了?今日是你任职之日,大喜之事,怎么还失魂落魄的。”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故人,悲上心头罢了……”许长安牵强地笑了笑,回得敷衍,无心应付。

    顾怀瑾猜测大概是因为沈家的案子断了线索的原因。

    他想起上次两人看到的那份卷宗的记录,沈逐浪投敌前曾向朝廷上报请求粮草支援,而刑部也及时派了粮草去汴州,粮草也准时到了目的地。

    但偏偏,沈逐浪在粮草到达汴州的第二日,投敌了。

    之后汴州城失守,敌军在破城之时就斩杀了沈逐浪及其两个儿子。同一日,沈夫人带着女儿畏罪自焚。

    而后朝廷紧急调派援军前往位于汴州城之后的沧州、邑城和凉州,四个月后,汴州得以收复。

    可这根本就说不通!

    既然是投敌,为何在城破之后沈逐浪和两个儿子就被斩杀?将军府也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那天之后他们还去查了户部派粮草的文书记录,想去找找当时押送粮草的人和随行人员看看能不能得到些线索。

    可偏偏,当时派去运送粮草的官员,回京后不久就身染重病,过世了,随行人员也不知所踪……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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