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刬袜赤脚奔进皇帝怀里，湿漉凌乱的发髻垂贴在耳廓，罗裙淌沾的泥点随着身体一抽一动地哽咽簌簌往下掉，圆小肉脸尽是泪花与污泥，甚是可怜。
曹怀急的火燎跺脚：“公主同奴下去换身衣裳，莫自己生了凉。”
“我才不同你去换衣裳！换完衣裳，你便再不让我见父皇了！”萧尚柔扭头泣声大喊，言罢又紧紧抱住皇帝，生怕旁人将她分开。
皇帝摆手，示意曹怀下去。
曹怀离去，萧尚柔这才敢微微松懈开手臂。
皇帝垂眼，抚摸着她的发顶：“外头雨这般大，尚柔怎么忽然来福宁殿寻父皇？”
尚柔眼内霎时决堤般涌出大滴大滴泪水：“何，何姑姑说父皇要孩儿代替皇姑，嫁给匈奴人。”
此言一出，皇帝眼神即刻渗寒起来。
他攥住小姑娘，问：“何姑姑？哪个宫室的何姑姑？”
可小姑娘早就哭得撕心裂肺，哪还能听进皇帝在讲什么：“尚柔听话，尚柔真的会听话，往后再也不会怠懒不背诗文，再也不会偷吃膳房糖糕，再也不会惹父皇生气了，父皇别讨厌尚柔，别不要尚柔，尚柔不想去那里……”
萧锁月伸手要去哄尚柔：“尚柔乖，告诉父皇，是哪里的宫人？”
话未说完，手被一把甩开。
萧尚柔紧挨住皇帝，目光戒备：“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
萧锁月怔住。
“曹怀。”皇帝道。
内侍应声入殿。
“宫人何氏，何处任职？”
曹怀略沉吟番，回答：“公主最近都在椒房殿学习礼仪，而椒房殿内，恰好有位何姓宫嬷。”
“先将公主带下去好生安抚，至于何氏，”皇帝没有一丝犹豫，冷声便下了杀令：“悖言乱词，掖庭杖毙。”
“事出椒房殿，皇后难逃其疚，朕虽体谅她母族汗马功劳，可这周遭个伺候的宫婢……”
“也是该换上一批了。”皇帝缓缓道。
“是。”
内侍们将歇斯抵抗的萧尚柔抬哄出殿外，萧锁月也跟着站了起来。
孩童啼哭声不止，断续消失在回廊间，暴雨潺潺，阻断了公主最后一丝哭音，偌大庭廊只剩窥不见底的深黑空寂。
萧锁月迟钝地回过头。
她望着皇帝：“皇兄真要将尚柔嫁去北疆？她还这般小，事情真就毫无商榷回转的余地了吗？”
皇帝淡啜口茶：“朕亦不想，可事出反常，大局之下，尚柔必须得嫁。”
“哒义尚在长安，我这便派人去杀了他，”萧锁月站起，目光闪过丝阴戾：“待杀了哒义，再推举一个软弱薄力之人入主王帐，看他们还会不会对宗室女推三阻四。”
她说完，只身便要外出，却被皇帝叫住。
“哒义不能死，他虽才资平庸，可却是北疆为二有能力与冒邪抗衡之人，朕不但不会杀他，反而要助他，坐山观虎斗。”
他示意她坐下：“你心疼尚柔？”
萧锁月无力落座，怔望着四方错纵的棋盘，微微蹙起眉。
“居高位，最忌意气心软。”
皇帝瞥了她眼，落下一子。
“你待旁人虽狠，却有一大弱处。凡是被你亲近上心者，轻易便能丧乱你的理智，从前许邶，今日尚柔，若再不改，来日怕会深受其害。”
“咱们这个位置，牵一发动全身，一棋落错，势必引发全盘失控，天下大乱。所以周身之人，若形式需要，利用杀伐，断不可留情。”
萧锁月垂眼：“所以姚姐姐，也是形式需要。”
皇帝执棋的手微滞。
“是。”
他别无选择。
不知因何，萧锁月胸口浮起股堵闷，似喉中窒有冰刃般难受：“可你完全可以告诉她实情，你知不知晓，那日她有多伤心。”
皇帝抿紧唇。
他知道。
可他不能赌。
至少徐氏未全剿尽前，他还要向徐蹊成祥装无意大动徐家，无意废后之态。
如此这般，才能以最小的损失，一举全消京中徐氏势力。
兹事体大，不可走漏半丝风声。
“以后朕会补偿她。”
他声音暗哑。
萧锁月却没再说话。
心绪不宁，这棋也是再下不去了。
于是她徐徐起了身，向皇帝禀退。临走前，又被皇帝唤住。
残烛光摇，男人眉间竟已生了深深的竖纹，影痕似化不开的稠墨：“她快要临盆了，有空……你替皇兄好好看看她。”
萧锁月点头。
出了宫门，宝萍与公主府扈从们，正静候于一方亭内。
雨势稍霁，狭长宫道若罩了层雾縠般朦胧氤氲，一辆马车驶出宫门，溅起青石板砖处水花四溅。
徐府的马车。
萧锁月看向宝萍。
“禀公主，车上人是庆国公世子之妇，萧愠娴。”宝萍低眉。
萧愠娴，她来宫中做甚？
*
一刻钟前，翠梧宫。
“娘娘这是仍有思虑？”
淑嫔垂眉低笑：“郡主的话，恕妾身愚钝，听不明白。”言罢，起身唤来司竹，朝萧愠娴欠了一礼便要送客：“时候不早了，郡主若再不回府，世子怕是要忧心。”
听到“世子”二字，萧愠娴眸中闪过丝厌恶。
她掩起神色，恍若没看到淑嫔的逐客令般徐徐站起，弯唇：“娘娘怎会愚钝？”
话音刚落，翠梧宫外行过一片亮光。
为首太监手持宫灯，个个高幞深袍，匆匆往椒房殿方向走去。
“娘娘往日只是不屑于此罢了，若是更狠些……”萧愠娴敛回目光，笑得更深了：“皇后今日又岂是换个心腹这般简单？”
既然明了牌，淑嫔也不再装了，她淡撇了眼萧愠娴：“郡主也说了，皇后不足为惧，徐氏终有天会倒台，本宫又何必淌郡主这趟浑水？”
“可有些事，有些人，娘娘只有淌了这浑水，才能如愿以偿。”
“比如，即将远嫁的大公主。”
淑嫔猝然抬头。
“当今圣上行的是仁政，主外交轻征战，靠制衡南北匈奴来减轻大齐边塞的外顾之忧，可南匈奴一日不倒，大齐便无一日有理由将公主接回中原。”
“该怎么做，娘娘应当清楚。”
“你这是谋逆。”淑嫔眸中笼了层晦暗。
萧愠娴不可置否：“愿与不愿，全在娘娘。”
“你就不怕，本宫向圣上告发你。”
萧愠娴莞尔，柔善的眼睛眨了眨：“娘娘别忘了当年大公主是怎样来的，陛下专情于姚氏，向来不幸爱后妃，可那日娘娘翠梧宫所熏的香，可是别有番意趣。若是让陛下知晓，温婉守礼的淑嫔娘娘靠着情香笼络自己的心，他会有何作想？”
“娘娘可能还不知，当年您毒杀灭口的那个掌香宫女，可是没死。”
“你！”
淑嫔直直望着眼前人，可立谈之间，眸里鸷气又化为柔顺。
她挥手命司竹将殿外宫婢都遣远。
“要怎么做，愿闻郡主其详。”
*
长安的雨仍连绵细碎地下，一晃天明，才渐渐浮出些许日光。
平康坊的画船也纷纷放了出来，青楼重新挂上红软纱帐，三曲妓子们个个浓脂华裳，笑靥若花的站于柱下招收揽客，来往的胡商小吏们闻到香气，霎时身软大半，飘飘然地便被美妓们勾进花楼里。
几个眼尖的优妓看到廊下有位身量欣长的公子，生得俊朗如玉，于是嬉笑着，便飘起帛纱朝男子走去。
“官人……”
话未出口，男子便冷视了她眼，掠过人走了。
“……”
“这般张狂！”
“就是，都来平康坊了，还装甚么清高。”
男子低头走进楼内，拐角上了二楼雅间，妓子们恼羞的声音缓缓消绝下去。
雅间内飘纱如烟，波斯舞妓们跳着京中最时兴的手鼓舞，红裙似焰，朝裴行祐抛来一个又一个媚眼。
他不动声色皱起眉，看向主座男子：“相聚不能酒楼么，定要挑此等烟花之地。”
主座男子闻言挑了挑潋滟的桃花目，拍拍手，左右舞妓皆无声退下。
裴行祐这才找了处圈椅坐下。
“怎么，是公主府里那位管束太紧……你畏惧深深？”宋怀玉靠近裴行祐，不怀好意笑起来。
裴行祐谨肃望他一眼，面上没甚么神情：“看来你在北疆混得不错。”
宋怀玉摇头为自己斟盏酒：“是不错，可也甚是惊险。”
“波斯战乱，有大批胡人胡姬向外寻求庇护之地，咱们商队，”宋怀玉停下酒盏，往楼下笼统一指：“便是护送那些胡姬和香料，往大齐送，虽是刀尖舔血的行当，可好在物稀为贵，一趟趟下来，竟也能挣下不少。”
“此番是恰好有趟长安的单，我才得以有空见你。”
宋怀玉拍拍裴行祐肩膀，笑道：“不然？宋老板我日理万机，可没空会你。”
宋怀玉说得轻巧，可裴行祐却攥起剑眉来：“大齐通往波斯的关口尚还在北匈奴管辖之下，你一介汉人，怎么应对匈奴重重铁骑盘查？”
宋怀玉垂眸饮口酒，闪烁其词揭过话题：“会些波斯语，避着些匈奴人便好了。”
可宋怀玉毕竟与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所差甚远，言语就算再娴熟，也不可能真正扮成波斯人。再者，匈奴人岂是那般好避开的？
日光静沉在裴行祐身上，他敛目思忖着，长睫底下晕影淡淡。
虽有疑窦，可既然宋怀玉不愿提及，他也并未穷追不舍。
酒过三巡，待宋怀玉酩酊大醉，结了酒钱，裴行祐便搀着他往外走。
宋怀玉挣扎着不肯离去：“我，还未曾尽兴……”
“佳肴美酒足尽兴。”
宋怀玉甩开他，目中诧异：“你来青楼，就只饮个酒？”
裴行祐负手淡看着他，没说话。
“也罢，”宋怀玉摆摆手，揶揄道：“若公主知晓你来了此处，还不得将你大卸八块杀了。”
正说着，他忽见眼前裴行祐微震了下瞳孔。
宋怀玉甚觉新奇，懒懒旋身刚想看后头有什么究竟，这一瞥，差些将晌午落进腹中酒水一泻空空，他颤巍巍跪下：“殿下金安。”
长柄镶八宝孔雀伞，左右扈从靴刀夹道，被簇正中的女子一袭虎裘金丝氅，正低眼睥视着他。
那女子偏生得不是副士大夫当下最为钟爱的娴淡清雅貌，一目一鼻皆若上佳字墨，落笔侧锋张扬，拐角处偏又收得矩正仪秀，长眉入鬓，雪肤丹唇，乌瀑般云髻微堕，她扬颚移目，发间正色牡丹也随之颤簌起来。
灼灼牡丹，竟不及女子半分华色。
宋怀玉虽未亲睹过长公主之容，可却认得这排场。宫内宫外，除却帝后，便也只有公主了。
难怪传言中的长公主那般风流成性，裴行祐却甘之若饴。
“裴侍郎也忒不知足了些，这手中既已有了国色牡丹，却还要来平康坊中寻觅满园春色。”信阳公主掩唇笑笑，话罢瞥了眼身旁的萧锁月：“皇姊回了府，须得好生管教。”
原来平康坊妓子按优次分别划分为南曲，中曲与一曲。南曲中皆为优妓，多是些买艺不卖身，才情容貌上乘者，更有些被高官宗室蓄养在府中，供人歌舞享乐。
信阳公主府恰正在平康坊东南，而适才招揽裴行祐未果的那几个优妓，竟恰好就是信阳公主豢养的歌女，认出裴行祐身上腰牌，便即刻回公主府绘声绘色告了状。
当朝准驸马婚前偷尝腥？
信阳岂肯放过这个热闹，连忙便唤家仆往宫中赶，生怕萧锁月晚些知晓了消息。
曹怀急的火燎跺脚：“公主同奴下去换身衣裳，莫自己生了凉。”
“我才不同你去换衣裳！换完衣裳，你便再不让我见父皇了！”萧尚柔扭头泣声大喊，言罢又紧紧抱住皇帝，生怕旁人将她分开。
皇帝摆手，示意曹怀下去。
曹怀离去，萧尚柔这才敢微微松懈开手臂。
皇帝垂眼，抚摸着她的发顶：“外头雨这般大，尚柔怎么忽然来福宁殿寻父皇？”
尚柔眼内霎时决堤般涌出大滴大滴泪水：“何，何姑姑说父皇要孩儿代替皇姑，嫁给匈奴人。”
此言一出，皇帝眼神即刻渗寒起来。
他攥住小姑娘，问：“何姑姑？哪个宫室的何姑姑？”
可小姑娘早就哭得撕心裂肺，哪还能听进皇帝在讲什么：“尚柔听话，尚柔真的会听话，往后再也不会怠懒不背诗文，再也不会偷吃膳房糖糕，再也不会惹父皇生气了，父皇别讨厌尚柔，别不要尚柔，尚柔不想去那里……”
萧锁月伸手要去哄尚柔：“尚柔乖，告诉父皇，是哪里的宫人？”
话未说完，手被一把甩开。
萧尚柔紧挨住皇帝，目光戒备：“你是坏人，我不告诉你。”
萧锁月怔住。
“曹怀。”皇帝道。
内侍应声入殿。
“宫人何氏，何处任职？”
曹怀略沉吟番，回答：“公主最近都在椒房殿学习礼仪，而椒房殿内，恰好有位何姓宫嬷。”
“先将公主带下去好生安抚，至于何氏，”皇帝没有一丝犹豫，冷声便下了杀令：“悖言乱词，掖庭杖毙。”
“事出椒房殿，皇后难逃其疚，朕虽体谅她母族汗马功劳，可这周遭个伺候的宫婢……”
“也是该换上一批了。”皇帝缓缓道。
“是。”
内侍们将歇斯抵抗的萧尚柔抬哄出殿外，萧锁月也跟着站了起来。
孩童啼哭声不止，断续消失在回廊间，暴雨潺潺，阻断了公主最后一丝哭音，偌大庭廊只剩窥不见底的深黑空寂。
萧锁月迟钝地回过头。
她望着皇帝：“皇兄真要将尚柔嫁去北疆？她还这般小，事情真就毫无商榷回转的余地了吗？”
皇帝淡啜口茶：“朕亦不想，可事出反常，大局之下，尚柔必须得嫁。”
“哒义尚在长安，我这便派人去杀了他，”萧锁月站起，目光闪过丝阴戾：“待杀了哒义，再推举一个软弱薄力之人入主王帐，看他们还会不会对宗室女推三阻四。”
她说完，只身便要外出，却被皇帝叫住。
“哒义不能死，他虽才资平庸，可却是北疆为二有能力与冒邪抗衡之人，朕不但不会杀他，反而要助他，坐山观虎斗。”
他示意她坐下：“你心疼尚柔？”
萧锁月无力落座，怔望着四方错纵的棋盘，微微蹙起眉。
“居高位，最忌意气心软。”
皇帝瞥了她眼，落下一子。
“你待旁人虽狠，却有一大弱处。凡是被你亲近上心者，轻易便能丧乱你的理智，从前许邶，今日尚柔，若再不改，来日怕会深受其害。”
“咱们这个位置，牵一发动全身，一棋落错，势必引发全盘失控，天下大乱。所以周身之人，若形式需要，利用杀伐，断不可留情。”
萧锁月垂眼：“所以姚姐姐，也是形式需要。”
皇帝执棋的手微滞。
“是。”
他别无选择。
不知因何，萧锁月胸口浮起股堵闷，似喉中窒有冰刃般难受：“可你完全可以告诉她实情，你知不知晓，那日她有多伤心。”
皇帝抿紧唇。
他知道。
可他不能赌。
至少徐氏未全剿尽前，他还要向徐蹊成祥装无意大动徐家，无意废后之态。
如此这般，才能以最小的损失，一举全消京中徐氏势力。
兹事体大，不可走漏半丝风声。
“以后朕会补偿她。”
他声音暗哑。
萧锁月却没再说话。
心绪不宁，这棋也是再下不去了。
于是她徐徐起了身，向皇帝禀退。临走前，又被皇帝唤住。
残烛光摇，男人眉间竟已生了深深的竖纹，影痕似化不开的稠墨：“她快要临盆了，有空……你替皇兄好好看看她。”
萧锁月点头。
出了宫门，宝萍与公主府扈从们，正静候于一方亭内。
雨势稍霁，狭长宫道若罩了层雾縠般朦胧氤氲，一辆马车驶出宫门，溅起青石板砖处水花四溅。
徐府的马车。
萧锁月看向宝萍。
“禀公主，车上人是庆国公世子之妇，萧愠娴。”宝萍低眉。
萧愠娴，她来宫中做甚？
*
一刻钟前，翠梧宫。
“娘娘这是仍有思虑？”
淑嫔垂眉低笑：“郡主的话，恕妾身愚钝，听不明白。”言罢，起身唤来司竹，朝萧愠娴欠了一礼便要送客：“时候不早了，郡主若再不回府，世子怕是要忧心。”
听到“世子”二字，萧愠娴眸中闪过丝厌恶。
她掩起神色，恍若没看到淑嫔的逐客令般徐徐站起，弯唇：“娘娘怎会愚钝？”
话音刚落，翠梧宫外行过一片亮光。
为首太监手持宫灯，个个高幞深袍，匆匆往椒房殿方向走去。
“娘娘往日只是不屑于此罢了，若是更狠些……”萧愠娴敛回目光，笑得更深了：“皇后今日又岂是换个心腹这般简单？”
既然明了牌，淑嫔也不再装了，她淡撇了眼萧愠娴：“郡主也说了，皇后不足为惧，徐氏终有天会倒台，本宫又何必淌郡主这趟浑水？”
“可有些事，有些人，娘娘只有淌了这浑水，才能如愿以偿。”
“比如，即将远嫁的大公主。”
淑嫔猝然抬头。
“当今圣上行的是仁政，主外交轻征战，靠制衡南北匈奴来减轻大齐边塞的外顾之忧，可南匈奴一日不倒，大齐便无一日有理由将公主接回中原。”
“该怎么做，娘娘应当清楚。”
“你这是谋逆。”淑嫔眸中笼了层晦暗。
萧愠娴不可置否：“愿与不愿，全在娘娘。”
“你就不怕，本宫向圣上告发你。”
萧愠娴莞尔，柔善的眼睛眨了眨：“娘娘别忘了当年大公主是怎样来的，陛下专情于姚氏，向来不幸爱后妃，可那日娘娘翠梧宫所熏的香，可是别有番意趣。若是让陛下知晓，温婉守礼的淑嫔娘娘靠着情香笼络自己的心，他会有何作想？”
“娘娘可能还不知，当年您毒杀灭口的那个掌香宫女，可是没死。”
“你！”
淑嫔直直望着眼前人，可立谈之间，眸里鸷气又化为柔顺。
她挥手命司竹将殿外宫婢都遣远。
“要怎么做，愿闻郡主其详。”
*
长安的雨仍连绵细碎地下，一晃天明，才渐渐浮出些许日光。
平康坊的画船也纷纷放了出来，青楼重新挂上红软纱帐，三曲妓子们个个浓脂华裳，笑靥若花的站于柱下招收揽客，来往的胡商小吏们闻到香气，霎时身软大半，飘飘然地便被美妓们勾进花楼里。
几个眼尖的优妓看到廊下有位身量欣长的公子，生得俊朗如玉，于是嬉笑着，便飘起帛纱朝男子走去。
“官人……”
话未出口，男子便冷视了她眼，掠过人走了。
“……”
“这般张狂！”
“就是，都来平康坊了，还装甚么清高。”
男子低头走进楼内，拐角上了二楼雅间，妓子们恼羞的声音缓缓消绝下去。
雅间内飘纱如烟，波斯舞妓们跳着京中最时兴的手鼓舞，红裙似焰，朝裴行祐抛来一个又一个媚眼。
他不动声色皱起眉，看向主座男子：“相聚不能酒楼么，定要挑此等烟花之地。”
主座男子闻言挑了挑潋滟的桃花目，拍拍手，左右舞妓皆无声退下。
裴行祐这才找了处圈椅坐下。
“怎么，是公主府里那位管束太紧……你畏惧深深？”宋怀玉靠近裴行祐，不怀好意笑起来。
裴行祐谨肃望他一眼，面上没甚么神情：“看来你在北疆混得不错。”
宋怀玉摇头为自己斟盏酒：“是不错，可也甚是惊险。”
“波斯战乱，有大批胡人胡姬向外寻求庇护之地，咱们商队，”宋怀玉停下酒盏，往楼下笼统一指：“便是护送那些胡姬和香料，往大齐送，虽是刀尖舔血的行当，可好在物稀为贵，一趟趟下来，竟也能挣下不少。”
“此番是恰好有趟长安的单，我才得以有空见你。”
宋怀玉拍拍裴行祐肩膀，笑道：“不然？宋老板我日理万机，可没空会你。”
宋怀玉说得轻巧，可裴行祐却攥起剑眉来：“大齐通往波斯的关口尚还在北匈奴管辖之下，你一介汉人，怎么应对匈奴重重铁骑盘查？”
宋怀玉垂眸饮口酒，闪烁其词揭过话题：“会些波斯语，避着些匈奴人便好了。”
可宋怀玉毕竟与高鼻深目的波斯人所差甚远，言语就算再娴熟，也不可能真正扮成波斯人。再者，匈奴人岂是那般好避开的？
日光静沉在裴行祐身上，他敛目思忖着，长睫底下晕影淡淡。
虽有疑窦，可既然宋怀玉不愿提及，他也并未穷追不舍。
酒过三巡，待宋怀玉酩酊大醉，结了酒钱，裴行祐便搀着他往外走。
宋怀玉挣扎着不肯离去：“我，还未曾尽兴……”
“佳肴美酒足尽兴。”
宋怀玉甩开他，目中诧异：“你来青楼，就只饮个酒？”
裴行祐负手淡看着他，没说话。
“也罢，”宋怀玉摆摆手，揶揄道：“若公主知晓你来了此处，还不得将你大卸八块杀了。”
正说着，他忽见眼前裴行祐微震了下瞳孔。
宋怀玉甚觉新奇，懒懒旋身刚想看后头有什么究竟，这一瞥，差些将晌午落进腹中酒水一泻空空，他颤巍巍跪下：“殿下金安。”
长柄镶八宝孔雀伞，左右扈从靴刀夹道，被簇正中的女子一袭虎裘金丝氅，正低眼睥视着他。
那女子偏生得不是副士大夫当下最为钟爱的娴淡清雅貌，一目一鼻皆若上佳字墨，落笔侧锋张扬，拐角处偏又收得矩正仪秀，长眉入鬓，雪肤丹唇，乌瀑般云髻微堕，她扬颚移目，发间正色牡丹也随之颤簌起来。
灼灼牡丹，竟不及女子半分华色。
宋怀玉虽未亲睹过长公主之容，可却认得这排场。宫内宫外，除却帝后，便也只有公主了。
难怪传言中的长公主那般风流成性，裴行祐却甘之若饴。
“裴侍郎也忒不知足了些，这手中既已有了国色牡丹，却还要来平康坊中寻觅满园春色。”信阳公主掩唇笑笑，话罢瞥了眼身旁的萧锁月：“皇姊回了府，须得好生管教。”
原来平康坊妓子按优次分别划分为南曲，中曲与一曲。南曲中皆为优妓，多是些买艺不卖身，才情容貌上乘者，更有些被高官宗室蓄养在府中，供人歌舞享乐。
信阳公主府恰正在平康坊东南，而适才招揽裴行祐未果的那几个优妓，竟恰好就是信阳公主豢养的歌女，认出裴行祐身上腰牌，便即刻回公主府绘声绘色告了状。
当朝准驸马婚前偷尝腥？
信阳岂肯放过这个热闹，连忙便唤家仆往宫中赶，生怕萧锁月晚些知晓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