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遥望片片青绿》

    文/云舒以

    晋江小说网首发

    溽热夏意,流金铄石。

    周淮礼前几天到京市参加了一个业内含金量极高的比赛,他所设计的怀梦二代智能床垫成功入围,主办方负责人让他在DDL之前完善最终功能并参加决赛。

    怀梦一代智能床垫早在三个月前就已分销新跃智能体验馆和新跃智能家居线下门店,这次的奖项决定着二代床垫是否能够上市销售。周淮礼可谓是废寝忘食,每天都泡在工作室。

    他是个极其有原则的人,严于律己,工作的时候绝不把重心放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为了赶进度,周淮礼昨夜通宵到凌晨四点才得空闲小憩。许是太过于投入,忘记打开免打扰了了。

    夺命铃声响起的那刻,周淮礼只觉自己心脏骤停,他放下手中的资料,缓步走到真皮沙发旁,顺势坐下,修长手指捞起手机,娴熟按下电源键,闹钟瞬间停止。

    锁屏界面上有20条多条未读消息和微博推送的时事热点,他左手扶额,右手无奈点开备注为“催债魔王”联系人的聊天界面。

    洪水般的消息弹出。

    5小时前。

    [催债魔王]:出事了出事了!!!

    [催债魔王]:门店估计得关门,停业整顿。

    [催债魔王]:你的床垫估计卖不出去了!

    3小时前。

    [催债魔王]:周大哥,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消息啊?!

    [催债魔王]:看到了回我一下呗,十万火急。

    2小时前,闻凛开启夺命连环call,视频通话语音通话双管齐下,一直持续到现在。狼来了的故事闻凛一直参不透,周淮礼平常也懒得理他,仅对他一人开了免打扰。

    还没等周淮礼理清思路,闻凛的电话插队进入消息弹窗。

    “喂?大哥,你可算是接电话了,你知不知道咱们门店完蛋了啊,你能不能上点心?!”

    “快想办法吧,要不然等你拿到奖后,先把二代床垫先放到体验馆卖?”

    对面的人火急火燎,恨不得从国外飞回来“指点江山”。

    周淮礼:“拿不拿得到奖还得另说,你这么火急火燎是出什么事了吗?”

    闻凛短促嘹亮的声音太过聒噪,周淮礼把手机从耳边移开顺手放到了桌子上。

    “我来不及和你说了,你去微博上看看吧,我这边还得给老爷子一个答复,害怕得一天没接他电话了。”

    还没等周淮礼回话,这通跨洋电话就被闻凛挂断了。

    周淮礼无语,抓了抓一天没打理的头发,切换到微博同城热点新闻界面。

    爆!麦河打捞出女尸。

    这条热点新闻下还打上了“新跃智能家居线下门店”的tag,周淮礼疑惑点开昨天的直播回放,在雨中兢兢业业的女记者转述一线消息。

    回放末尾还放了一个被马赛克厚码的图片。

    周淮礼到评论逛了一圈,大概能够拼凑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个女销售被探店博主误会,探店博主的腿毛们对她进行长达三个月的辱骂,女销售的生活、家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种人肉的网暴下,很少有人能够妙手回春,别无他法只能无辜挨骂。

    视频下面还有网友扒出了女销售贴在店门口的职业照。

    周淮礼觉得那张照片很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三个月前到线下店了解一代床垫的销售情况,有一个脾气温和的销售员接待了自己。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三四的女孩,介绍产品的时候眼里发着光,对整个店里的智能家居的功能、原理、设计理念都非常了解。

    离开前,周淮礼特别留意了一下女孩的名字。

    她的名字很好记,方方正正的铭牌上写着“麦邈”二字。

    麦邈,麦苗。

    -

    麦市。

    大雨滂沱。

    吴頔站到没有雨棚的空地,胶鞋与雨珠胶着,智障的淋雨行为仿佛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敬业精神。

    她对着手机屏幕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接着拿起话筒挤出标准的职业微笑。

    这个电视台实习工作是吴頔父亲求爷爷告奶奶走后门争取来的,在弱肉强食的社会丛林法则中,每一个雄心勃勃的有志者必须像撕咬猎物的野兽,不给猎物从口中逃跑的机会。

    这几年应届生找工作难度骤增,吴頔不想挤破脑袋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以电视台的实习工作对她来说是人生至关重要的一道分水岭。

    暑期来临,汛期逼近,在学校老师老话长谈的防溺水安全警告下,学生们对湖边海边水库边爱恨交织。

    高度重视的溺水报道本来应该是台里面的老牌记者亲自上阵,但是台里带吴頔的杜姐今天还得给孩子开家长会,只能让吴頔“新手上路”。吴頔在报道之前还拼命深呼吸,试图缓解重如山的压力,说不定这次采访就有可能成为判断能否转正的标准。

    短袖湿透的女生带着一副细框眼镜,眼镜被雾气吞噬,雨水顺着镜片下落,在透明的介质上停留片刻,印出蜿蜒的滑痕。

    警戒线内,当地的刑警正在勘察现场,有不少的围观群众拿着手机拍照,相机咔嚓声被隐匿在人群中,像是还没有浮出水面的真相。

    -

    话筒因为雨水的渗入,收音微弱,杜玲坐在麦市实验高中的教室里,能勉强听到蓝牙耳机里断断续续地从直播画面中传来的字正腔圆的女声。

    说起这个实习生,杜玲是又爱又恨,先不说吴頔的学历不够经验欠缺,她那死缠烂打的父亲也真是让人头大。

    好在吴頔没有那些应届生的傲气,愿意做一些基层最受累不讨好的工作,算是比较听话的徒弟。

    镜头模糊不清,屏幕里女人的面容也看不清楚,框架眼镜上全是雾气。

    杜玲心里暗骂她“傻子”,接着从包里掏出一支黑笔,在面前桌子上字迹密密麻麻的承诺书留下洋洋洒洒的签名。

    “据本台报道,2022年7月2日,麦河下游打捞出一具女尸。”

    镜头里的吴頔停了几秒才继续说话,刚才咸湿的雨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惹得她大脑空白,打好腹稿的台词有一瞬被遗忘。杜玲看出来了她的失误,在心里默默扣了几分印象分。

    镜头一转,吴頔身后的人群嘈杂,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镜头不会说谎,世上最复杂的人类就不一定了。把客观的事情加上主观色彩,十有八九会与事物的原来的发展轨迹偏离。

    杜玲知道这次报道的事件,夏季雨水多,熟悉水性的人都想到河边去去暑气。学校老师、领导多次强调溺水安全问题,可溺水事件还是多发生在中小学生中。

    吴頔走到警戒线外,镜头对准警戒线内的景象,还没等吴頔开口报道,镜头就被一个手掌遮挡住了。

    直播被突然掐断。

    -

    “你好,我们是麦市的记者,想报道一下今天的溺水事件。”

    穿着警服的男人一脸正气,不给吴頔任何开口争取的机会。

    “不好意思,请回吧。”

    吴頔努力睁开被雨水糊住的眼睛,表情里面夹杂着期盼。

    “麻烦通融一下呗,今天不采访我没办法回去交差。”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手机,没有正面回答吴頔的问题,自顾自地拨通电话:“喂,吴队,麻烦您联系一下电视台,今天的案件不接受采访。”

    话落,还没等吴頔反应过来,那男人就离开了。

    吴頔无奈,顺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望向河边,雨帘仿佛是话剧结束后缓缓拉住的红幕,帘子里是剧中人,帘子外是看客者。

    一场荒唐戏,诉尽苦和乐。

    躺着的女人头发四散,像水中海藻,曲折弯绕。

    她静静地躺着,如果没有这场大雨,她或许会被海浪永久淹没,她的死亡或许永远都不会被知道。

    女人的无名指上有一个被戒指圈勒出的红印,无名指根部与其他手指根部相比,像是少了一圈肉。

    在毫无血色的皮肤的映衬下,可怖渗人。

    -

    杜玲签完手上的承诺书后百无聊赖,滑到某视频软件。

    可能是大数据推送,麦台的官方视频号也被杜玲刷到了,闲来无事,她先进去主页刷新了一下,发现并没有推送新的直播报道。

    杜玲心头涌上疑惑,她退出视频软件,然后打开微信,编辑好一条信息后发送给吴頔。

    坐在教室里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隋应的班主任出现。

    杜玲将手机屏幕扣在桌面上,背挺得板直,仰头看着班主任,认真倾听。

    不得不说,她儿子可真是被特殊关照,坐在第一排,还得抬头看老师,怪不得天天说自己脖子不舒服。

    隋应的班主任是个年轻女老师,整个人还未完全褪去大学生的稚气,看起来的确不靠谱。

    无奈孩子们都喜欢年轻老师,太过古板教条的老师难免会给课堂免去很多乐趣。

    “各位家长好,我是咱们高二15班的班主任——陈舒枚,今天开这个家长会有几点想给家长们交待一下。”

    杜玲捣蒜般地点了点头,低头时无意看见了刚才被她忽视、草率签字的承诺书。

    ——麦市中小学生防溺水承诺书。

    -

    吴頔见采访无门,只好把镜头对向看热闹的群众。

    她随机挑选了一名看起来很热情、不会冷场的热心群众,被接连拒绝了几番,垂头丧气。

    直到一位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出现在吴頔的视野中。

    那男人装扮特殊,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整个人被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隐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

    蛰伏,仿佛下一秒就要露出獠牙。

    吴頔挤到人群中,将话筒递到那男人的面前,还没开口,话筒就被男人拍打到地。

    凉鞋、运动鞋、高跟鞋在嘈杂的人群中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吴頔弯下腰,捡起沾满泥水的话筒。

    还没等吴頔准备上前追赶,就有热心肠的群众和她闲聊。

    “说起来可惜啊,那么好的女孩溺水了,也不知道那男的和她什么关系。”

    “唉......”

    吴頔和摄影师相视一眼,瞳孔张大,深不可测的人性藏在心灵之窗身后。

    有个老人继续好心提醒说:“别采访了,回家吧。”

    “溺水的闺女可怜啊!”

    热心老太太没有继续说什么,她撑着伞踱到人群外,身影逐渐被雨幕吞噬。

    有种出世的洒脱。

    吴頔大步上前,追上了那位老人,想继续问些什么。

    那老人只是笑笑,不说话。

    吴頔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

    工作的时候,吴頔一般会切换到工作微信,现在发信息一定是领导有什么工作指示。她滑动手机,看到了微信上杜姐的消息。

    ——这是你的考核任务,务必认真完成。

    吴頔害怕引起老人家的戒备心,这次没有傻乎乎地用话筒,只是轻轻开口问:“老人家,请问您知道些什么吗?”

    老人的雨伞悄悄移动,为吴頔遮挡了一点风雨,惋惜道:“今年雨水太多了,麦苗,麦苗今年会被淹死啊!秋收可怎么办啊?”

    惋惜的语气突然消失,她抑扬顿挫仰头大喊:“没关系,没关系,麦苗疯长啊!麦苗疯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吴頔拼命睁开被雨水糊住的双眼,在视线模糊中,她好像看到了,看到了——

    充沛雨水缓缓淹死的麦苗。

    努力睁开双眼后继续看,看到了——

    翠绿麦浪中的一抹金黄。

    -

    陈舒枚站到讲台上侃侃而谈,她今天和麦邈说好了,一下班就去吃学校门口新开的火锅。

    她和麦邈之前都是麦市实验高中的学生,上了大学后回来报效家乡。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老师被要求上课不准接电话,陈舒枚按灭了屏幕好几次。

    对方还是锲而不舍地打过来,陈舒枚平常害怕是学生家长的电话,不怎么挂断未接来电。这次见对方没有任何愿意停止拨打的想法,以为是有什么要紧大事,只好鞠躬向家长们道歉。

    她拿着手机,走到教室门口,轻轻地“喂”了一声。

    对方的男声低沉沙哑,不给陈舒枚任何做心理建设的机会,单刀直入。

    “陈舒枚,麦邈死了。”

    陈舒枚拿着手机的手突然卸了劲,手机克服不了地心引力,“咚”的一声砸向水泥地,也深深地砸向陈舒枚跳动的心脏。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碎了。

    雨珠噼里啪啦,重重砸在地上,有风吹过,湿润的雨水拍在陈舒枚的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忍着痛意,陈舒枚看向被雨水淹没的教学楼、居民楼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痛哭,她重叹,她捶胸顿足。

    风吹麦浪,麦苗疯长。

    风雨如晦,苦涩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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