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高耸的写字楼,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夜色中矗立的怪兽。密密麻麻的无数窗口仿佛一张张有着巨大倾诉欲望却不得不紧闭的嘴巴,只得按点享用打工人无处申冤的孤魂。

    广隆大厦22层的一间办公室里,只有某张桌前幽微的台灯和电脑屏幕还亮着。伴随着它们一同欣赏这美妙夜色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吸食泡面声。

    “杨晋乐,刚才收到新的邮件,你今晚之前重新写一份策划案。”

    “杨晋乐,张总那边不满意,说我们没懂他的诉求,你说我要不要把你供出去?”

    “杨晋乐,你怎么总是这么慢,同组员工只有你的汇总表交得最晚,知道耽误了我多少时间吗?”

    “杨晋乐……杨晋乐!”

    这位平日里被部门领导颐指气使的冤种女下属,此刻正以一种十分有碍观瞻的姿势抱着泡面桶,同时狼狈地整理眼前的文件。

    好巧不巧,她怨气冲天根本无法集中于工作的脑海里刚好飘过总监悦耳动听的谆谆教诲。

    杨晋乐:“……”

    加班就加班,怎么好不容易看不见那个烦人的玩意了,还非得从精神层面折磨她?

    边上的手机不紧不慢响了两声,杨晋乐拿起看了一眼,是妈妈打来的。

    她当年也是自诩双一流出身的爆款毕业生,意气风发得很。没想到现实给了她一记重锤,自己不仅现在给不管员工死活的私企打工卖命,还没实现彻底的独立,仍然和父母同住一屋檐下。

    不过换个角度想,至少她家在本地有房,以后同学聚会需要凡尔赛的时候,不妨西子捂心口状说一句“在星市上班每天要通勤半个小时,家离得太远好痛苦呦”,相信百分之六十的同学都会鸦雀无声。

    杨晋乐宽慰了些,按下通话键。

    “喂,乐乐,忙完了吗?妈妈等你回来给你热饭呢。”

    “快了,再等我会儿吧。他们俩都睡了?”

    “对,回来的时候记得小点声。”

    哦对,除了父母,住在一起的还有杨晋乐的外婆,知书达理青年丧偶的高知女性,江蕙然女士。

    正是因为外婆,让杨晋乐产生了一丝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的错觉。结果她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社会这只大手就把她拎到了残酷的社畜赛道上。她每天因为加班要死要活全无什么狗屁书香气的时候,江女士一直闲散地在家品茶读书练书法,到点就睡从不熬夜,过得那叫一个健康滋润两手抓。

    就像上天突然开了窍,想多给她添一道堵似的。

    杨晋乐早已了然,也只好无奈地“嗯”了一声。

    “对了乐乐,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事吗?”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语气也添上了些许神秘。

    “啊?难道又……”杨晋乐愕然。

    “没错,我发现好像又严重了。”母亲忧心忡忡道。

    二人所说前段时间的事,正是关于杨晋乐外婆的。某天母亲做家务时刚好看到江女士在屏气凝神练书法,便不经意夸赞了一句。谁知江女士听了,脸上竟露出含羞状,还回味似的说了一句“要是他也能看到就好了”。

    据目击证人母亲所说,她已经四十年没在自己亲妈脸上看见那种表情了。因此当下她十分惊恐,简直像撞了鬼一样。

    不过转念想了想,也许江女士口中的“他”就是杨晋乐外公。虽然他们当时因媒妁之言仓促地结了婚,可杨晋乐外公毕竟因意外英年早逝,作为妻子,偶尔追思怀念一下也是正常的。

    于是母亲没再搭茬,径自干活去了,只是心里稍微存了点疑问。

    没想到事情愈发不对劲了。

    “她今天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军朗,可是我爸叫迟峥啊!”母亲欲哭无泪。

    “……啊?”杨晋乐蒙了,只能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节。

    “妈,外婆她会不会……”犹豫过后,她还是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不可能,”母亲斩钉截铁道,“别看她今年七十了,脑子比我都清楚,要说什么老年痴呆,我看也是我先得。”

    杨晋乐:“……那也不至于。”

    “总之我觉得有问题,先不打扰你工作了,等你回来好好研究研究吧。”母亲那边直接下了定论。

    杨晋乐挂了电话,匆忙地把策划案结掉,又小跑着去赶末班地铁,终于在十二点前惊险地到了家。

    一开门,母亲便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

    居然还没睡,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

    其实在杨晋乐自己看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什么白月光朱砂痣,更何况像外婆这种婚姻生活并不幸福的人,也许她最近就是心血来潮地想到了当年的真爱,打算就此拥抱人生第二春了呢?

    然而母亲却不敢苟同她的想法。

    “我刚才在电话里没告诉你,我今天趁着她不注意收拾了她的房间,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了一张结婚证!”

    “完了完了。”杨晋乐说。

    “是吧,我也觉得奇……”

    “不是这个,”杨晋乐打断她,“要是被知道你偷偷擅闯她书房,你肯定完了。”

    “你这丫头!”母亲急了,“我一个家庭主妇,又当厨子又当保洁,她又什么活都不干,我不去收拾,难道等着房间生虫吗?”

    杨晋乐虽然肯定母亲的这番话,但她“收拾房间”的目的也太明确了点吧。

    “给我说回重点,”对方摆了摆手,“结婚证上那男的叫何军朗,长得……人模狗样的。我都快吓死了你知道吗,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啊!”

    “那她和外公当年的结婚证还在吗?难道没了?”杨晋乐更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脑中更是涌现出一串恐怖片的名字。

    “这个倒是有,而且我找出来比对了一下,发现和那个男的的证应该是假的。”母亲笃定。

    ……她还挺专业。

    “可能是她的真爱吧,没能结婚所以她做了一张来安慰自己?”杨晋乐松了口气,随即猜测道。

    “我觉得不是,因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而且那上面还有签名,字迹绝对不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是,纸页都泛黄了,年头肯定不短。”

    ……

    杨晋乐觉得如果有一门“家庭间谍学”专业,那自己的母亲迟紫丽女士完全有能力拿到博士后。

    “那也有可能是他们当年一起写的啊。”她接着出言否定。

    “算了,和你说你总是态度这么消极。”迟紫丽摇摇头,“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我再收拾一次,把她的私人电话本找出来,盘查一下这男的到底是谁。”

    杨晋乐:“……”

    到底是谁消极啊,谁动不动就让剧情走向悬疑风格的?小清新纯爱一点不好吗!

    杨晋乐承认自己对亲妈脑回路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第一层。

    多说无益。

    翌日清晨上班,杨晋乐连早饭都没吃,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总监请去喝早茶。

    昨晚加班因为外婆的事急着走,策划案写成什么鬼样子她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

    策划二部总监姓翟名临风,虚岁二十七,学历其实没比杨晋乐高多少,也就多读了个研,实际上岗才两年。可此人有个特点,就是极其地聪明,是逢场作戏的一把好手,圆滑的员工演得炉火纯青了,刚升职就摇身一变成了挑剔的大尾巴狼。

    杨晋乐记得中学时期学过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变色龙》,不知道翟总监属于哪个变种?

    思绪翻飞间这位翟总监用指节叩了两下桌子,和颜悦色地望着她:“如果你是在想策划案里的错误,我可以原谅你的走神。”

    杨晋乐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昨晚家里有事走得急了点,我立刻就改。”

    “你猜猜如果现在还能改的话,我昨晚为什么叫你加班?”翟临风薄唇轻启,微微反问。

    话虽如此,但你不觉得让我加班这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吗领导。

    算了,既然叫自己来,肯定是不爽嘛,他又素来雷厉风行,不爽的话肯定早就想好惩罚措施了,讲话还这么七绕八绕的有意思吗?

    于是杨晋乐横下一条心:“我该被怎么惩罚?”

    “聪明了啊,”翟临风嘴角勾起一个适宜的弧度,“但最近任务确实还没这么多,那就连续加班三小时两周吧,沉淀一下你浮躁的心态。”

    “啊?”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晴天大霹雳就垂直砸了下来。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翟临风淡淡道,目光重新移回手边的文件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杨晋乐像僵尸般转过身去,毫无生气地迈开步子,开门,侧身。

    “哦等等。”总监突然说。

    聆听吧!这是神的旨意,是上天的呼唤,是纯洁的善与美,足以让他洗心革面,回心转意了!

    “十分钟后开早会,辛苦你通知他们一声。”

    杨晋乐再次石化。

    他甚至用了“辛苦”这个词,只能说还怪有礼貌的。

    午休时,杨晋乐收到母亲的微信,对方闷闷不乐地告诉她没找到一丁点线索,还差点被听音乐的外婆发现,小命不保。

    杨晋乐对此事已心如止水,只想告诉她天道有轮回,下次记得轻点作。

    “又跟妈妈聊天呢?”有人轻笑着敲了敲她的餐盘,随后坐在她的对面。

    来的是杨晋乐的同事兼大学同学,赵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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