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处的宅子起了火,熊熊烈火将小小的房子完全包裹其中,他明明站的那么远,怎么还是听得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大兄。”女童的声音从火焰处传来,不对,是在他的耳边,这个声音一直环绕在他的耳边。那个…许久都不曾听见过的声音。

    画面一转,他来到了那条街上熟悉的混沌摊,他正坐在位子上,像是在等谁。

    “大兄,给。”女童穿着藕色襦裙,递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可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女童的面容。当他伸手去拿那支近在眼前的糖葫芦时,一切又烟消云散。

    裴无端猛地睁开眼,盯着屋顶久久不能缓过神来,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梦中的女童是裴无端的小妹,自打她丧生于那场大火之后,裴无端已经有七年不曾梦见过她,他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妹妹是何模样。

    裴无端冷静下来细想,莫不是听了应家娘子唤映宗兄的那声“大兄”受了影响?

    可他在关内道这么多年,这两个字又不是头一次听见,也不见平时有这么大的影响。

    难道是今日去了故地,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倒是合理了些。

    大概也有这火堆的“功劳”吧。

    想透彻了,裴无端自然也就安心了,于是侧过身子枕着胳膊,继续安眠。

    一夜雪过,又为长安铺上一层厚厚地银装。日出的光辉照耀在皑皑白雪之上,积雪泛着淡淡的金光。屋内的火炉已经熄灭,床上的人儿还沉浸在美梦之中。

    应映宗与应探看两人瞧瞧进了屋,蹑手蹑脚地走近应昭昭的床边,准备吓吓她,哪料竟发现一个新鲜玩意儿——一个木制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应昭昭的枕边。应探看抢了先将木盒拿到手,轻轻打开,里面装的全是信封。

    都是他们这七年寄回家的家书。

    两人愣住了。

    应昭昭翻了个身,手习惯地往原本放着盒子的地方一搭,竟扑了个空,吓得她立马惊醒,猛地坐起身子:“阿暮……”

    应昭昭扭头看见两人正拿着她那宝贝盒子,木盒是合上的,她立马抢了过来抱在怀中,警惕地道:“做什么?”

    “我跟你次兄都看见了。”应映宗憋着笑。

    “没想到昭昭如此惦念我们呢。”应探看故意撞了一下身边的应映宗,道:“你说是吧。”

    应映宗没搭理他,走上前蹲下身子安慰说:“是阿兄们不好,离家七年都不知回来看看你。”

    应昭昭轻“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昭昭可不敢说是大兄次兄的错。”她将装有信封的木盒子放在枕头内侧,装作惋惜道:“是昭昭的错,没能生作男儿身,不能同阿兄们驰骋沙场。”

    两人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没有要怪他二人的意思,应映宗也装作惋惜的样子配合道:“若是这般,那我们应氏定是出了名的将才之家喏。”语罢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应探看也不是头一次看不下去这二人的行径了,小时候这要是昭昭犯了错处,大兄与昭昭就是如此在阿耶和祖母面前一唱一和,帮着昭昭躲过了不少罚呢。于是便调侃说:“真该给你俩搭一台子。”又端起次兄的架子道:“若是祖母等着急了,咱们就等着吃教训吧。”

    这就让应昭昭有些糊涂了,“祖母等我作甚?”她心头一整紧张,仔细想想她近日来循规蹈矩,也没犯什么错啊。

    应映宗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笑笑解释道:“并非是要罚你,祖母说趁着今日休沐咱们都在家,去大慈恩寺上炷香。”

    应昭昭听了话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暗暗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跟你次兄去门外等你。”说罢,应映宗拉着应探看出了房门。阿暮随即进去给应昭昭梳妆。

    与此同时,裴无端已脱了甲胄,换上了一身墨色银纹圆领袍,带着三人快马加鞭前往东市。

    东市临近诸多达官贵族的居所,市中聚集了来自各处的奇珍异宝,市的四面各开两扇门,共计八所门,宽约四十一丈,方便各色马车来往运输货物。

    四人刚从西门进入,身旁走过一位帽檐压得很低,背着货筐的商贩,商贩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到了公冶表言的马鞍内——他是遥知里的人。

    公冶表言将马鞍里的纸条取出,上面写的不是字,而是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为了防止纸条消息外泄,这些符号只有遥知里的人才能够破解。

    “那人是董家店的伙计,名叫刘远。”公冶表言将纸条重新卷好塞进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又道:“不过,人已经死了。”

    裴无端眉头微皱,道:“去董家店。”他早该想到那人会被杀人灭口的。

    董家店是东市内的一家邸店,由于位置处在商贩来往的要塞,店的规模较大,生意也十分火爆。

    应探看临时起意,七年都不曾来过东市,便想着去逛逛,这当然少不了应昭昭与应映宗的身影。

    应映宗与应探看两人坐不惯马车,便自行骑马走在马车前方,抵达东市的北门,两人先行下马。马车随即也到了北门处,应昭昭下了马车,她身着一袭由点点丹色绣花修饰的霜色襦裙,外披胭脂色的斗篷与褚色上衫相映,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应映宗与应探看两人将缰绳交给了两位家丁,急匆匆地跑去拉着应昭昭四处瞎逛。老夫人身子才愈,又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腿脚难免有些乏力,就没有不同他们闲逛,与应观坐着马车在东市的南门等他们。

    东市人山人海,不同商贩的叫卖声连绵起伏,很快就将一个人的身影乃至声音都给湮没。且东市货物繁多,有西域的胡琴,胡饼,各种各样的金银玉器,不时还会遇到有人演奏琵琶。

    应昭昭倒是被另一处吸引了目光——由竹条编织成的笼子中装着各种花色的猫。

    商贩是个胡人,不过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见有人朝着他的摊位走来,便露出笑容,黑色的胡子都紧紧的挤在一团,道:“这位娘子,来挑一只吧。”

    “你倒是说的一口好官话。”应昭昭弯下腰,将每个笼子里的猫都大致观察了一番。胡商随着应昭昭的目光一一为她介绍:“这只通体橘色,带有虎纹的有个威武的名字,叫做金丝虎,这只背部纯墨腹部通白的叫乌云盖雪,这只嘴部白色周身通墨的唤作衔碟,这只全身墨色的名唤啸铁。”胡商也是眼尖,注意到她的眼神停留在那只通体白色但又带有些许黄色纹路的猫:“小娘子好眼力,您相中的这只绣虎最为活泼,毛色与模样也是最上乘的,倒是与小娘子相衬。”

    应昭昭将那只装有“绣虎”的竹笼提了起来,站直身子将它对准阳光的方向,仔细观察它的毛色。

    绣虎的毛色果真如胡商所说,算是上乘,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微风吹来,吹动绣虎的毛丝,也吹过应昭昭额前的碎发,几丝碎发不经意间飘到了她的眼睛上,但她始终沉浸于对笼中绣虎的观赏。

    真是好一副美人赏猫图。

    些许阳光洒在她的脸庞上,为她再添一抹淡妆。一双柳叶眉下,睫羽轻轻上下扇动,带起眼眸中收藏的淡光微闪,点点日光照过竹笼的空隙打在鼻梁上。

    绣虎见了美人也是心生欢喜,便用一声柔嫩短促的“喵”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这也逗得应昭昭嫣然一笑,嘴角旁点上的红色面靥也随之轻轻向外推开。

    马似乎也察觉到了主人的情愫,行进的越来越缓慢,直至需要改变方向,裴无端这才轻勒缰绳,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人儿。

    不知怎的,人海茫茫,唯有她,是众里挑一。

    眉目如画,一笑百媚,撩人心弦,当如是也。

    他心中破天荒的闪过这般厚颜无耻的话。

    “仆射,您看什么呢?”常周本是行在队伍的最末端,现如今已至裴无端身旁。

    裴无端这才回过神来,道:“日头正好。”说罢,他将缰绳向右勒,使马行驶到另一条道路上。

    常周抬头望了望,不解地说:“日头?日头也不在那个方向啊。”见裴无端已经离开,他也来不及多想。

    “昭昭!”

    应昭昭循声望去,原来是应映宗。

    只见应映宗艰难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道:“可算是找到你了,竟是在这里挑猫啊。”应映宗又注意到她手中笼子里的那只,道:“大兄买给你。”说罢,他欲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却被应昭昭拦住了。

    应昭昭将笼子放回去,边走边说:“我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妥帖的人,它若是跟着我,那可算是它走了霉运。”应昭昭顿了顿,憋着笑又道:“大兄的这些钱,还是留着迎娶新妇吧。”

    “你这丫头,怎净学些你次兄的坏处。”

    应映宗瞧着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心头生出不舍,那种感觉,还是在七年前。

    “昭昭!大兄!快来看。”应探看跳着朝他们的方向挥手,生怕两人瞧不见他。

    两人也随即过去,原来是卖乐器的商贩。一位男商贩用胡笳吹奏着此起彼伏的音律,女商贩戴着面纱,在一旁伴着乐声扭动曼妙的身姿,用以吸引人们的注意,连应昭昭也看的入神。另一位男胡商盘腿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宽大的黑色熊皮,熊皮上整齐的排放着所售的乐器:琵琶、必栗、胡角,胡鼓等等,大概是负责售卖的人。

    “次弟何时对这些乐器感兴趣了?”据应映宗所知,他的这位次弟对博弈和乐理是最无天赋的了。

    应探看拿了一支玉质的尺八,长约一尺四寸,晶莹通透,无需任何雕花装饰,道:“我记得昭昭以前最喜欢尺八了,可自阿娘离世后,她就不曾吹奏过。

    “她将那支尺八悄悄埋了,埋在了阿娘的墓旁。”应映宗道。

    应探看愣住了,他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于是,应探看掏出钱袋子,索性将这只尺八买下来。胡商将玉质尺八裹上一层布,装在长长的匣子里,又递给了应探看。

    买完后才发现,昭昭已经不在原处,两人四处环顾了一番,这才在骆驼商队旁发现了她。她正在观赏眼前这个庞大的生物,又伸手摸了摸它的颈部。

    “昭昭,该走了,祖母和阿爷还在前面等着咱们呢。”应探看喊道。

    应昭昭急忙跑回他们身旁,注意到了次兄手中长匣子,好奇道:“次兄这是买了什么?”

    “想知道啊?”应探看故意将匣子打来了一道缝隙,想了想又立马合上,“啧,不行啊,它见不得光,你说是吧大兄?”

    应映宗只是笑笑不作答复。

    应昭昭一看就知道她这次兄定有猫腻。以至于一路上都未曾跟他聊上一句话。

    裴无端一行人来到了董家店,店里来交易的商贩确实多,声音嘈杂,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店家。

    “店家何在?”裴无端问。

    店家顺着楼梯下来,又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见这四人身份不凡,手中又持有武器,便殷勤道:“某正是店家,几位贵人有何事吩咐?”

    “刘远可是你手下负责运输的车夫?”裴无端又问。

    店家明显慌了神,又不想坏了店里的生意,便想着随便说个慌搪塞过去,哪知他还没开口,就听见一句警告:

    “某劝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哦,董店家。”公冶表言盯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将“董”字咬的重些。

    董店家被他吓得不轻,额头细汗密布,他低下头摩挲着双手结巴地说:“是……是某店里的,可他人已经死了。”说罢,他又缓缓抬起头,正对上裴无端那双似是要吃人的眼睛,吓得立马俯首跪在地上,解释道:“不是……不是某杀的。”

    “何时死的?”裴无端问。

    “估摸着……应是申时之前,某去找他运输货物,发…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后院的草棚里。”董店家答。

    “尸身在何处?”

    “埋……埋了。”

    董店家怕会被其他人注意到,影响董家店的盈利,且刘远没有妻儿,孑然一身,董店家便当做次好事,将刘远的尸身草草处理了。

    察觉到气氛不对,董店家又连忙道:“不……不过他身上酒气很重,应该是喝酒喝……多了。”

    喝酒喝死了。说出去谁信?

    公冶表言倒是坦诚,一听这话不禁笑出了声,道:“噗,有意思,那他平日里可有饮酒的习惯?”

    “有啊,每每工钱一发,他就会去龙潭酒肆大醉一场。”

    “他的尸身埋哪了?”公冶表言问。

    董店家颤颤巍巍地指向紧挨着侧门的柳树,“那儿。”

    公冶表言召来了两名朔方军,带着锄头铁锹对着那片新土埋头挖了起来。渐渐的露出了麻布衫一角,他们小心翼翼拨开刘远身上的泥土,直至整个人露了出来,朔方军将他提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公冶表言掩掩鼻子,“将尸体埋在院中,你倒是别出心裁啊。”

    “这……本是打算等风头过了……再……再挪出去的。”董店家磕磕巴巴,挑了一个比较完美的词组成了这句无情的话。

    谁都知道,像刘远这种在京中无亲无故之人,死了直接是扔乱葬岗的。

    公冶表言没再搭理他,蹲下身来检查尸体。

    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眼球布满血丝,明显生前极度亢奋,还有……难以让人忽视的酒气。

    公冶表言无可奈何地望着裴无端,“确实像酒后死亡。”

    裴无端沉默了半晌,后道:“他运输货物的拉车在哪?”

    “在后院停着。”

    说罢,董店家站起身子,带着四人去了后院。

    后院陈设颇为简单,一个供马匹休息的草棚,四驾整齐排放的拉车,另外有一间房,可能是供车夫们歇息用的,围墙上开了一扇宽大的后门,方便拉车进出。

    “这架便是。”董店家指了指停在最右侧的那架拉车。

    裴无端上前观察了一番,车板上没有划痕,所以不可能是运输军械。那刘远用这架拉车运输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裴无端注意到车板与车轮之间的缝隙中夹杂些许棕色颗粒,裴无端将它捻出来一看,是小麦。

    “这驾拉车刘远死后有人使用过吗?”裴无端问。

    “某店中的伙计都是自己出钱配备的家伙什,所以这驾车是刘远的私有物。”店家道。

    “私有物死后留在你的店中?董店家,这怕是有违律法吧。”公冶表言道。

    董店家慌忙解释道:“这刘远孑然一身,不然某也不会自行将他的尸身埋葬啊。”

    “噢!董店家心善啊。”公冶表言道。

    “在你店中来往运输的货物是否都会记录在册?”裴无端问。

    “有的,某这就拿给您。”

    说罢,董店家便抽身前去翻找记录册了。就好似等着众人向他询问记录册的下落。

    公冶表言附耳道:“这个店家不太对劲。”

    公冶表言看人一向都没错过,更何况裴无端自己也察觉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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