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再次普照到长安城,离上元国宴又近了一日。公冶表言就这样安安静静、不眠不休地在房中比对了一夜的字迹。这天清晨,他着急忙慌地拿着一把乱糟糟的纸,冲进了裴无端的房门。

    公冶表言急忙道:“这封信不是袁忠写的!”他在屋里四处寻找裴无端的踪迹。

    “在这里。”裴无端从内室走出来,整理着衣服,看样子是刚把朝服换下来。

    公冶表言立马将他拉到案桌前,虽他跪坐一同坐在案桌前的蒲团上,将手中的纸张迅速展开,五张纸并排着摆在案桌上,其中就包括那张沾有鲜血的信纸,上面的血渍显然黯淡了很多。

    “字迹可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你仔细看。”公冶表言盯着裴无端。

    裴无端将五张纸的字大致看了看,并未看出任何不妥,他将那张残破的信纸拿在手中,右手随意拿了一张用作对比,偶然间他的左手食指触摸到了某个字的背面,那种感觉是右手里这张纸没有的。他将两张纸翻过来一看,左边的墨迹渗透的很严重,相反右边的却没有那么严重的渗透痕迹。

    公冶表言看出裴无端发现了端倪,“看出来了?”

    “会不会是纸的材质不同?”裴无端像是不愿放过任何的细节,双手指腹摩挲着两张纸,感觉好像差不多。

    “这五张都只是普通的宣纸。”公冶表言又道:“袁忠一介文官哪来那么大的腕力。”

    事实摆在眼前,有人模仿袁忠的字迹给韦效写了这封信。

    “上面的私印又作何解释?”裴无端还是不死心。

    公冶表言有些意外,他以为凭借裴无端的头脑很容易想明白的,“你能花钱买通他的奴仆,别人就做不到吗?怎么这时候犯了糊涂。”

    八年,他等了八年,黄泉下三百七十六人同样等了八年,这次的案子只要定了罪袁忠就难逃一死,哪怕圣上再器重他,只要他触了逆鳞。在关内道,他不择手段往上爬,费劲心机手段根除袁忠在那里的势力,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太多太多袁忠的罪证,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让袁忠再无翻身的可能,就能为爷娘洗刷冤屈,就能让那三百七十六位亡魂安息瞑目。八年,在战场上不分昼夜拼杀的他,谁也不能保证他能有下个八年,黄泉下的亡魂更不可能再等他一个八年,还有义父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如果所有的事,都只是有人刻意指向袁忠,那么此人做这些事目的何在?难道……

    “复追!你还在听吗?”公冶表言见裴无端出了神,提醒道。

    裴无端回过神,问:“什么?”

    公冶表言轻叹后,朝着他耳朵喊:“某是说,背后之人做此局大概就是要把朝堂的水搅混!”

    “猜到了。”裴无端淡淡道。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没有悲悯,仿佛世间的一切变化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只是一个超然世外的旁观者。

    这长安城确实是太平了许久,太平繁荣之气滋养着每个人的野心,也许在某天夜里的睡梦中,长安城就会不知不觉的被颠覆。

    背后之人想扰乱朝政,袁忠作为目标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死一个袁忠确实能做到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但是此人的目的应该不会止步于此,朝堂乱了,民心就会不稳,如此,天下大乱就不会远了。

    公冶表言见他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一时间真不知道是喜是忧,他情绪激动,站起身颤抖着手道:“大乱将至!复追,某希望你是真的像你表现的那样不在乎。”他又缓缓摇头,“可又希望你不是。”

    裴无端望着门外,清晨金黄的阳光斜撒在屋内的地板上,原本摇曳的心,在听了公冶表言最后的话后坚定了下来。

    “好。”

    公冶表言知道那一个“好”字,对裴无端来说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不过,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公冶表言心满意足的长呼了一口气,重新坐会蒲团上,话锋一转落到昨日的事上,“复追,那个……昨日的事是怎么回事?”

    “昨日?”裴无端十分疑惑。

    “什么你啊什么应家娘子啊。”公冶表言挑挑眉脸上挂着一丝难言的笑容。

    裴无端的回忆倒回昨天,记忆定在某个时刻后,他有些语塞,再次重申:“我无意应家娘子。”

    公冶表言不肯罢休,“那你还特地吩咐不能传出去?”

    “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自然不能坏了名声。”

    公冶表言笑笑,“好好,本是打算替你做做媒也好,那日她还向我问起你这救命恩人了呢。”

    裴无端提醒道:“应家和韦效的关系还没弄清楚,这件事情还没完呢。”

    “如果应家也是被陷害的呢?”

    公冶表言一针见血,使裴无端哑了声。

    是了,那前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来得及细问。

    其实公冶表言说的在理,如果韦效的死本就是为了陷害袁忠,就不能排除应家娘子是无辜卷进这件事的可能,那么魏辽也就和应家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今日该去拜访拜访应老将军。”

    “好好好。”公冶表言一边答应一边快步走到门口提音吩咐,“备辆马车。”瞬间他的脑海中涌出一个坏念头,接着喊出,“去应府。”

    裴无端顿时语塞。原本在他心中公冶表言是他们四人中最有分寸的,现在倒是颠覆了自己对他的认知。

    今日阳光甚好,外面的积雪也融化了不少,外面也要比前些日子暖和上许多。如此难得的日子,应昭昭扶着祖母,卫清袅扶着母亲新蓉,四人在院子中闲逛着,不时聊聊发生在各自身边的新鲜事。

    新蓉虽不是名门闺秀,却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性子恬静又明事理,和应昭昭的母亲罗二娘很像,所以老夫人和又很快地她熟络了起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到了梅园附近的石桌旁坐下,两个小辈也正准备坐下休息片刻,老夫人开口道:“难得今日暖和,梅园景色更甚,不如三娘领着你清袅阿姊去观赏观赏。”

    很明显老夫人是想支开两个小辈,同新蓉谈点事情。

    “是,祖母。”应昭昭今日倒是格外的安分,行过礼后竟然真的拉着卫清袅去赏梅了。

    其实真相是两位小娘子之间也是有悄悄话要谈的。雪渐渐融化,不少因经历风雪而飘落在地上的梅花花瓣露了出来。两人踏着石板路来到梅林中央的小亭处,这里无疑是赏梅的最佳地点,也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应伯父将这片梅林打理的很好。”卫清袅望着这一片片簇拥的梅树,不禁感叹道。

    其实整片梅林的占地面积并不是很大,比不上皇家林园的一角,但应观独特的排列方式,让身处梅林中的人不论在任何一个方位都能观赏到簇拥着的梅,给人营造出这片梅林很大的假象。

    应昭昭苦笑,“阿爷他……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她顿了顿,“大概是太思念阿娘,总想着要留下些什么与阿娘有关的物什在身边才好。”

    卫清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抱歉昭昭……我……”

    应昭昭眼里闪烁着泪光,摇摇头道:“没事的,阿姊。”

    没事的,虽然每次一想到阿娘就会忍不住想哭,毕竟阿娘她是那么那么好的人啊,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好很好,祖母、阿爷、大兄、次兄还有外公、舅舅包括自己都舍不得她,她应该长命百岁的。每次,每次想起阿娘与自己的点点滴滴,她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那就像是道一生都不可能愈合的伤口,每当快要结痂的时候,总有各种的回忆再次撕裂它。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活着的人。

    卫清袅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两人就这样静坐着,本以为只要应昭昭不主动说话沉默会这样持续下去,让人意外的是卫清袅率先开口,“昭昭可曾去过江南?”

    应昭昭摇摇头,“不曾。”

    卫清袅抿嘴笑着,解释说:“再过几日我与母亲便要启程去往江南。”

    应昭昭一听着急了,“为何?”江南距离长安路途遥远,日后若是再想相见怕是更难。

    “母亲身子不好,听说江南有位名医专治咳疾,此去是为求医问药。”卫清袅面色凝重,她也从未去过江南,对于那里的未知生活充满着担忧。

    应昭昭见她面色不好,想来也是不忍分离,可如今思虑再多也是无用,还不如过好当下。她便开始打趣卫清袅:“阿姊就不好奇祖母和新蓉姨在聊何事?”

    卫清袅尴尬笑笑,“长辈之事,不宜多问。”

    应昭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哎呀!她们在聊阿姊你的婚事啊!”

    其实卫清袅心里早就猜到了,没想到昭昭还要小她五岁竟然能这般通透。

    “阿姊这么多年都未曾议亲是为何?”

    卫清袅沉默了半晌,后答:“这些年家中变故频生,婚事自然就被搁置了下来。”平静的皮囊下,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说的确实很合理,五年前卫清袅的阿爷骤然离世,三年守丧期刚过,母亲又病了。

    “阿姊骗人,婚事可是女儿家的头等大事,除非是阿姊自己不愿,否则新蓉姨绝对不会将你的婚事一拖再拖。”应昭昭道。

    她突然凑近卫清袅,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问:“阿姊是已有心悦之人,对不对?”

    她眨眨眼睛,真是让卫清袅狠不下心再骗她,索性卫清袅扭头躲开不做任何回答。

    “看来是了。”应昭昭嘀咕了句。

    她仔细想了想,这些年阿姊忙于照顾母亲大概是没多少机会认识其他郎君的,若是真的有,那么按照新蓉姨的性子是绝对会来信取消阿姊和次兄的娃娃亲,再不济在来家里的头一天就会和祖母商量着取消这门娃娃亲,都过了有些日子了也没听到什么风声。

    难道……阿姊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卫清袅看她低落的样子,正打算说句什么。

    应昭昭立马兴奋地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故技重施,“阿姊心悦之人是昭昭的次兄,对不对?”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是充满了希冀,叫人不忍心伤害。

    卫清袅还是选择了逃避,脸上却晕上了点点红晕,仿佛是红梅映衬而成。

    应昭昭又歪头盯着她,憋着笑追问:“对不对嘛阿姊?”

    “阿姊?”

    “对不对嘛?”

    “阿姊阿姊?”

    ……

    两人就这样一躲一追僵持了许久。终于,卫清袅架不住应昭昭的锲而不舍,选择松口,微微点了一下头。

    应昭昭愣了愣回过神后欢呼雀跃,“真的啊?太好了!”

    卫清袅羞的不敢说话,就连直视应昭昭都做不到。

    “阿姊,昭昭看得出次兄也是心悦你的,只是碍于小时候的事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想到某件事应昭昭笑出了声,她手背抵着嘴掩笑道:“阿姊前几日刚来,次兄都没认出你呢。”

    卫清袅一听也怯怯地轻笑着。原来,他躲着她不是不想见到她,而是,不知如何面对。

    应昭昭看着她那副羞怯的模样,遥想着某一日自己是否也会因为某个人羞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就连想到他都觉得心花怒放。不过她肯定不似清袅阿姊这般扭捏,若是她心悦于某人,她一定会告诉他,亲口告诉他。

    这时门房通禀,“娘子,温家三娘子来了。”

    温采采?自她二哥温浦阳做了翰林学士,她就很少再来府上,今日怎么想起来找她了?

    “请她过来吧。”应昭昭吩咐门房。

    很快,从梅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儿来,穿着藕色襦裙,裙头绣着朵朵嫩荷,外罩孔雀绿大袖衫和同色的狐裘披风,足踏藕色重台履,化着斜红妆,梳着峨髻前侧插着并蒂莲花冠,下插着一支白玉梳,左右簪着雕金雀钗,光是远远瞧着就是一副华贵的模样。

    “没有打扰到昭昭会友吧。”温采采边向小亭走来边道。

    “采采来得正巧。”应昭昭站起身来迎接她,卫清袅也随之站起身子。

    待她走近,应昭昭埋怨道:“你可终于想起我了。”

    温采采莞尔一笑,“近日家中长辈看得紧,让我抄了好些经书才许我出门。”她看向应昭昭身后的娘子,上前道:“想必这位便是你时常向我念叨的阿姊吧。”

    “温娘子安康。”卫清袅行礼表示友好。

    “阿姊名叫卫清袅,比咱俩都要年长几岁。”应昭昭介绍道。

    温采采挤出笑来,行礼道:“清袅阿姊康健。”

    卫清袅连忙扶起她,“不必如此客气,我不过是虚长了几岁。”

    温采采细细打量着她,模样倒是不错衣着打扮却都很素雅,面色也不似常人般红润,便好奇问:“阿姊家住何处?先前也未见过。”

    “前几日刚从益州来。”

    温采采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趁着没人察觉又装作热情模样关心问:“阿姊脸色不是很好,莫不是一路颠簸生了病?”

    “自生下来就有的毛病,劳妹妹挂心。”

    应昭昭看两人聊的来,就打算引着两人坐下,“别站着了,坐下聊。”

    温采采尴尬笑笑,“不必了,今日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先前两人那般要好,如今却也只剩下相互利用了吗。

    她看了眼卫清袅,微微颔首表示歉意后,就拉着昭昭往梅林另一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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