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杏仁。

    单跃灵高中时曾读过马尔克斯的书,这么久下来大部分的内容已经有些模糊,但一看到走进客厅的男人,她就想到了这三个字。

    他面容白皙、神态慵懒,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尾巴,穿着斜纹绸外套,戴着细圈的手指微微拨弄着衬衫领口的一块蓝宝石。一双眼睛温柔多情又锐利沉重,似乎有一颗完整的苦杏仁包裹在他体内。

    他像一条弥漫着苦杏仁味的长廊,欢迎行人经过,那淡淡的苦涩不许任何人驻留。

    单跃灵很快清醒过来,她见过不少长相出众的男性,但他气质太独特了,和她见过的一些富家子弟都不太一样。

    但相同的是他眼神里潜藏的东西,和她那个私生子弟弟李嘉羽一模一样。

    是不甘。

    一种生猛的、随时能够飞蛾扑火的不甘心。

    这让单跃灵瞬间又坠回她身处的困境之中。

    “跃灵,这是我们小儿子,元青,你们可以聊聊。”李桦让保姆给两人上果盘,又添了新的茶水。

    “阿姨……”

    上次单跃灵就和阎昀约过见面,作为天使投资人,他投过不少项目,她便想着能不能说服他,或是借到钱。

    但阎昀直接提出要收购“跃山”,这自然是单跃灵怎么也不肯同意的。

    今天再来一趟,不过是希望再争取一下。

    阎元青原本与李桦一起坐在单跃灵对面,李桦听到了单跃灵语言中暗藏的迟疑,推了一把阎元青,让他过来与单跃灵聊天。

    沙发比较大,坐两个人绰绰有余,阎元青坐在了一个距离单跃灵不近不远的位置。

    “你好,我是阎元青。”他微微侧头,一边对单跃灵微笑一边伸出手。

    被这样安排来去,他似乎没脾气一般。

    单跃灵心沉了沉,看来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了。

    “阿姨,我今天来只是想再为‘跃山’争取一下,这是我妈妈留下的,我实在是不能说卖就卖,而且其他股东也不会同意我一个人做决定的…… ”

    李桦却没接她的茬,淡淡道:“我们做生意这么多年了,做事情看一个缘分,你们如果能聊得来,最后能在一起的话……我和叔叔肯定大力支持你的事业啊。”

    缘分个屁。单跃灵心里暗骂。

    从来就没听说过阎家还有个儿子,这哪冒出来的?

    荨麻疹在整个小腿乱窜,痒到了极致,单跃灵终于还是忍不住隔着裤腿摸了摸,隔靴搔痒。

    她忍耐得头上冒出了汗。

    “元青,和人家好好聊聊,这几天顺便把邬姨喊来一起吃饭吧。”李桦起身回房,留下这句话。

    单跃灵看向身边的男人,他神色散漫,似乎毫不在意两个人的话题,只是转着手上的素圈戒指,百无聊赖的模样。

    母亲去世的哀痛、近日来受的冷脸、黏腻的裤腿、无法抑制的荨麻疹,统统都是冲动情绪的催化剂。

    登堂入室的私生子,饥肠辘辘的饿狼,野心勃勃地等待猎物挣扎死去然后吞噬殆尽。

    她在一片混乱中坠落。

    “我不会和一个私生子结婚的。”单跃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看到阎元青转动戒指的动作顿了顿,嘴角勾起笑容,眼神流转,语气却是冰凉的:

    “单小姐不用着急,我也不想和你结婚,我们都只是绳上的蚂蚱而已。”

    “你需要钱,而我,也有我需要的东西。”

    此时电话铃声突兀响起,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陌生号码。

    单跃灵避让到一旁接电话。

    “单跃灵,你的那些垃圾我可丢了啊。”李嘉羽的声音传过来,如刀刃擦过耳朵。

    不难想象他此时的样子。

    “你妈生病已经花了够多钱了,医药费不用你还,只是过几天的家宴你最好别出现了,不然爸爸看到你也伤心。”

    小人得志的嘴脸。单跃灵听了心里毫无波澜,只觉得腿更痒了。

    父亲抛妻弃女出轨,和自己的母亲乱来,明明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幸福破坏了另一个家庭,他怎么好意思洋洋得意?

    “死一边去,没空理你。”单跃灵果断地挂了电话。

    她的时间紧张,每分每秒都珍贵,不能在这种人身上浪费。

    相同的号码不停地打来,她把号码拉黑。

    阎元青站在沙发旁,一手撑着桌面,两腿交叉,用淡淡的目光注视着单跃灵,表情似笑非笑。

    他也有需要的东西?

    单跃灵并不关心他需要什么,无非是名正言顺的婚生子地位与名分,或是钱权。

    但他越想要,她越不愿意让他得到。

    她不愿意又有一个人,是李嘉羽那副嘴脸。

    “可惜我们需要的东西并不一样。”单跃灵走到沙发旁拎起包,准备离开。

    阎元青歪歪头,绽出一个蛊惑人心的笑容:“那就看单小姐愿不愿和我在一根绳上了。”

    “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想办法。”

    “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何必舍近求远呢?”

    阎元青慢慢靠近单跃灵,笑得漫不经心,犹如一只没心没肺的狐狸:

    “我等单小姐的消息。”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一股很淡的香味如明黄色的丝带缠住两个人:“但在那之前,单小姐照顾好自己才是。”

    他随手将一样东西塞进了单跃灵的包,然后转身随意地挥挥手:“慢走。”

    单跃灵翻开包——

    一板氯雷他定。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腿,却看到她的手臂上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风团。

    **

    单跃灵已经很久没有过敏了。

    小时候她总是时不时挠着手臂和大腿,想要对妈妈说身上难受,但那些鼓包又很快地下去了,她常常呆呆地望着恢复如初的皮肤,有些不知所措。

    是魔法吗?是小精灵看到自己做了坏事的惩罚吗?

    直到单语发现她在抓痒,面红耳赤十分可怜的模样。

    她被带到医院的诊室,有个小小的针头一直戳她的指尖,然后一张表格打了出来。

    她才知道:原来我对这些东西过敏。

    医生说平时要多锻炼、要加强身体素质、要多补充营养、不要碰过敏原……

    小小的她心里默默回忆医生那句“这没办法治好”,惊讶地喊出声:那我得了绝症!

    妈妈和医生都哭笑不得。

    后来她常出现在操场、体育馆、健身房,渐渐地与荨麻疹告别。

    但妈妈仍然会时不时问她:跃跃,最近还有没有复发呢?而她的父亲,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觉。

    现在没有人再温柔地问她这个不严重但却充满困扰的毛病了。

    站在屏幕前,近几日熟悉的瘙痒又慢慢咬了上来。

    她没有心思挠,拿起手机给李秦苍拨了电话。

    “妈妈马上要火化了,你还不来吗?”

    “我现在很忙,这样吧,你到时候把你妈妈带回来啊,我看看她,我这还忙先不说了。”

    李秦苍那边声音嘈杂,她听到了李嘉羽和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没多说直接挂了电话。

    把妈妈带回来?妈妈是什么可以随便带来带去的东西吗?

    她坐在休息室,静静地看着屏幕里昏暗的火化室。

    随着指示灯亮起,猎猎声响传来,她因疲惫而模糊的双眼里似乎能看到青烟开始升起,青烟里还有母亲的灵魂。

    都说成年人火化完骨灰是三到四公斤,单语自从病了以后日渐消瘦,她的骨灰还有这么重吗?

    等到单跃灵视线清晰起来,朦胧中的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了。

    她突然就落下几滴泪。

    她在焦虑难过时总会重复无意识地咬嘴唇与撕嘴皮,此刻眼泪落到破裂的嘴唇上,唇上有种灼烧的痛。

    上下嘴唇合并又张开,她小声地嘀咕。

    再见,妈妈。

    妈妈,再见。

    **

    拿到骨灰盒以后,单跃灵两只手郑重地接过,和她想的一样轻。

    她盯着盒子上的花纹,想到妈妈走之前的话。

    那会单语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病痛把她折磨得头发几近于无,她两颊瘦削凹陷,但是抓住单跃灵的手却很有劲。

    仿佛在和死亡较劲,不愿离开。

    她絮絮叨叨交代了单跃灵许多,让她照顾好自己,不要寄期望于李秦苍,要她健康、要她开心……最后小声嗫嚅了一句“跃山”。

    “如果,如果可以,跃跃,你把‘跃山’办下去……”

    “跃山”是母亲单语曾经创办的运动品牌,她为此呕心沥血。曾经“跃山”距离成功很近了,但自从单语患病,经营情况便越来越差。

    这是妈妈唯一为自己的愿望,甚至在走之前,也只是小声的、不抱期望地说。

    她轻轻回握住妈妈的手,坚定有力地向她承诺。

    “跃山”的情况在她去世的这一周里,一切和她预想的一样,断崖式下跌。

    这几天单跃灵忙得几乎没停过,她四处找供应商、到处跑投资,但屡屡碰壁。

    李秦苍知晓一切,却始终袖手旁观。

    当初娶单语是为了单家当靠山,就连孩子都无法和自己姓,如今单语离世,单家衰落,一个外姓女儿,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单总,工资发下去了,员工那边是稳住了,但是如今供应商那里的钱我们也给不上,上次那批贷款申请银行又拒了…”

    助理小陈的电话从早上来就没停过。

    “我会想办法,先缓两天。”单跃灵揉揉眉心,粗暴地打开了氯雷他定,混着矿泉水一口咽下。

    钱钱钱,哪里都需要用钱。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板氯雷他定的边沿,尖锐的边角扎进指腹痒痒的。

    氯雷他定,可用于缓解慢性荨麻疹、瘙痒性皮肤病及其它过敏性皮肤病的症状及体征。

    如果生活中慢性的疼痛也能有一片氯雷他定来解决就好了。

    千丝万缕的,她想起了阎元青。

    “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私生子的身份,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她可以不管不顾妈妈最后的愿望吗?

    答案不言而喻。

    单跃灵叹了口气,或许那终归是阎家的家事,她只是移情到了自己和妈妈身上。

    她现在有自己的地狱要先度过。

    不管阎家嘴脸如何,她能拿到钱解决燃眉之急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至少阎家没有要收购,也没有要股份。只是需要她结个婚而已。

    几分钟后,阎元青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明天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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