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马房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照着马房里忙碌的人。

    易忻快步走过去,呼吸急促:“张停!”

    马房位置偏僻,到了夜晚,便是荒无人烟之地,是以易忻敢独身来此。

    马房里的人影僵住,收回抚摸马儿的手,转身走出来。

    “你来做什么?”

    易忻控制住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不理会他的责问,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夜风吹起,碎发飘扬露出真面目,张致面上的斑纹犹如恶魔的象征。

    自易忻来到这里,一直是被形势赶着走,如今,她想顺势而为,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沉默良久,张停缓缓道:“我如何信你?”

    易忻当然知道口说无凭,当即丢出这一路走来准备好的措辞:“你生于二月初五,当天母亲早产大出血而死,多年来父亲酗酒对你非打即骂,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非他的亲子,说的振振有词,你渐渐信了,然而不等你长大了解真相,他就因酗酒过度死亡,留下年仅八岁的你……慢慢的,当年的未尽之言,成了你的心结。”

    张停此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性格淡漠,又被罚到马房多年,成为最低等的下人,因此,府里的下人们都不待见他,皆是跟躲瘟神似的躲着他,自然也无法了解他的过去。

    他大步走到易忻跟前,脸上的斑块在夜色下越发恐人,嗓音紧涩,“你的条件是什么?”

    他的眼睛一直很漂亮,易忻抬头望着他的眼,掷地有声:“为我解毒!”

    “如何解?”

    他回的毫不拖延,易忻却闪了闪眼神,“刚才你也见到了,世子与二公子都想要我的命,只因我得知他们的秘密……不过虽然我破解了困境,也还有一困,我伸中欢情蛊,一个时辰内,必须与人交合,否则会肝肠寸断而死……”

    顿了顿,易忻直勾勾望着他,“这就是我的条件。”

    张停目露惊讶,思虑一阵,应下。

    带易忻到了马房不远处的小溪,末了放下狠话,“若是有假,我会杀了你。”

    易忻走下水中,引导着他动作,他微低着头,不肯正面瞧易忻。

    易忻转身面对着他,“你低着头做什么,又不丑。”

    他不语,显然不信。

    亲近的事都要做了,易忻也无所顾忌了,捧起他的脸,凑上去仔细凝视他,“你心思细腻,知晓马房味大,带我来这里……吃得了苦耐得了劳,自小就能干活养活自己……长得也好看,就是这斑块过于大——哎,别动,不是说你丑,是这斑块本就不好看,挡住了你原本的相貌,去掉就好啦!”

    半个时辰后,易忻从水里起身,穿好衣裳,想了想,还是对水里的人安慰两句。

    “你别难过,你的父母是爱你的,只是糟了恶人算计,你若是想报仇,我会帮你。”

    小溪已平静良久,月光在水面洒下幽幽的冷光,张停抬眸看易忻,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些什么。

    易忻怕有些话不说后面难再商量,便快嘴道:“对了,也不是无条件帮你,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说到这易忻不着急了,背过身冲他摆摆手,“事成之后再说,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鬼鬼祟祟回到院里,周菱还没睡,等着易忻呢。

    见易忻衣衫不整,目有悲戚。

    易忻赶紧打住,“命都没了,谁还在意这些。”

    她说:“你真的很奇妙,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女子。”

    “我的小姐啊,你被困在这宅子里,自然见得少啊。”

    易忻坐过去挽着她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世界很大,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你可以亲自去看看,这世界的秀丽河山,各样人生,哪一样都意义非凡!”

    她好笑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时刻警醒我。”

    易忻挑眉:“这才不是警醒,这是重温我们的美丽蓝图,激发我们的斗志!”

    侯爷回府的日子,全府气象一新,热闹得不得了。

    “阿菱,你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去前厅迎接父亲。”

    林徐逸带着人走进院里,余光都没给易忻一下。

    打开易忻的手,拉过周菱,往院门口走去。

    易忻耸了耸肩,跟在后面。

    林府门口,一行人纵马停下,领头人身着将服,四十来岁,精气神十分优越,眼神锐利,五官坚毅,很大气的长相。

    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着将服的人敏捷下马,与迎面而来的家人叙旧。

    林徐川跟在母亲身边,侯爷望向他,“一年不见,成熟不少。”

    林徐逸见状,也不死盯易忻了,将周菱抛诸脑后,挤上前去博关注。

    易忻一双眼睛在人群中转了转,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他。

    张停死死盯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面色森寒。

    那夜,他本是不信易忻的,侯爷长子这个身份太过不可信,然而易忻助他理清自己从小到如今的经历,他逐渐信了大概。

    侯爷前妻难产而死,连带着腹中胎儿也未能幸免,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基底有了,后面的事便顺理成章串成一条线。

    酗酒父亲的无心之言,府里下人年复一年的针对殴打,哪怕再努力也只能屈居马房的命令,以及脸上那突然爆发的斑块,都让他无法不信那侯爷夫人狼子野心——

    先是害了他母亲的性命,再以死胎换他张停,这样一来,她不仅占了夫人之位,还把他这名正言顺的长子关到马房,意图让他做一辈子的下等人,可恨可恨!

    转到正厅,张停就进不来了。

    等侯爷洗去一路风霜再出现在众人面前已是半个时辰后。

    一家人坐在圆桌旁共进午餐。

    餐后,又聊了不久,眼看着侯爷就要解散众人,林徐川走了出去,对着侯爷道:

    “父亲,徐川想请您做个主,将阿菱嫁与儿子,此事并非儿子一人之言,阿菱也是愿意,儿子真心爱慕阿菱,愿望您成全!”

    夫人和悦的神色一变,面无表情地看向周菱。

    “这个……”

    侯爷看向周菱,“小菱啊,徐川说的——”

    林徐逸突然插进来。

    “父亲,我也有个事想请您做主!”

    侯爷在他们二人之间看了一圈,看出了点门道,“你说说,你要办什么事。”

    一旁的夫人,脸黑得能滴出墨。

    林徐逸的请求,自然也是求娶周菱。

    两个儿子同时求娶同一个女人,这就难办了。

    侯爷询问居于风暴中心的周菱意见,“小菱,我这两个儿子,你可有钟意的?”

    周菱淡然立在一旁,面对两位公子的追求,对上两人期许的目光,轻轻摇头,“周菱把两位公子当做兄长,没有其他想法。”

    林徐川成竹在胸的姿态一变,不解地看着周菱。

    林徐逸则是搅了好事的表情,但仔细看去,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失落。

    夫人心情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对侯爷道:“既然小菱无意,就不要强求了吧,让孩子们自由决断。”

    侯爷自然赞同,众人就这么散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说着让孩子自由决断的夫人,帮世子寻了个名当户对的妻子,不知是怎么说服林徐川的,他竟然同意。

    成亲那晚,府里给贴身服侍主子的下人放了假,易忻终于得到机会出府。

    一处偏僻的小院,易忻敲着木门。

    很快,里面传来声音,让易忻进去。

    易忻推开门,入目是荒凉的院子,一位身着朴素长衫的老人坐在长圆木头上,低着头研磨药材。

    易忻上前去,“大爷打扰了,我是来求药的。”

    老人仰头看易忻,混浊的眼珠子间或转了转,缓缓问易忻,“你求的什么药?”

    易忻看着他,一字一句,“五毒清。”

    老人一听,手上的动作一顿,“因何人而来。”

    易忻说:“自然是有病之人。”

    老人瞳孔一震,嘴唇颤抖,颤颤巍巍站起身,佝偻着背,进去屋子里拿出一个土灰灰的小瓶,伸出布满褶皱的手递给易忻。

    易忻接过来,行了个礼,“谢谢您。”

    老人摆了摆手,一瞬间像是放下了什么,混浊的目光好似清明不少。

    易忻没说什么,默默走了。

    老人十几年前,从外地逃难过来,饿过了头扎在那会儿还不是夫人的二夫人马车前,眼睛还没睁开呢,嘴里就嚷着说自己是某地名医,可治百病。

    二夫人一听,当下有了计较,把人带到客栈,同当时身处绝境的老人做了交易。

    五十两白银换一剂毁容药,老人无路可走,昧着良心研制了一剂毒药,按照夫人的要求,这剂药不仅使人满脸生斑,随着年龄的增长,更会大大缩短中毒者的寿命。

    这无异于杀人!

    这段交易后,老人失去了二夫人的消息,自己也拿着五十两白银在此地安家。

    一晃十几年过去,曾经无药可医的毁容药,他在十年前已经研制出了解药,且每一年都会重新研制新的解药替换旧的,为的就是能够有机会把这枚解药用出去。

    这么多年,他一天天盼着,心里知道,其实没可能,但还是忍不住盼着,盼着……

    易忻没忍住回头,透过木门的门缝,望着木然坐着的老人,眼睛骤然一涩。

    实在分不清是心酸他这多年的期盼终成现实,还是心酸那个毁容的小孩穷尽一生,也只是林府一处不受人待见的洗马匠……

    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年轻男的,拉住易忻,没好气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这个月的工钱还没上交。”

    说着毫不客气摊开手,索要工钱。

    易忻就笑了,就这种家人,拿着姐姐卖身的钱吃吃喝喝,多年来还致力于吸姐姐的血,原主到底是有多舍不得啊,林徐川最好说到做到把他们都给收了!

    易忻随手打发掉,眼前筹谋的事更重要,还是不要分心免得多生事端。

    世子成亲后不久,夫人的心放到林徐逸身上,惹得他天天挂着一张脸,可苦了易忻,哪怕有周菱保着,也还是免不了磋磨。

    见缝插针地被安排活计,不是劈柴煮饭,就是洗衣晾晒,轻松一点扫地除尘。

    这天晚上,好不容易洗完一大盆衣服,易忻扶着腰起身,捶着腰摸黑回院。

    中途路过池塘,猝然听到有人说话,是林徐逸的声音,易忻惊得停下脚步,悄悄躲起来。

    夜黑风高,不是像易忻一样倒霉做苦力,就是在干杀人越货的缺德事!

    林徐逸吩咐边上的人,语气阴寒。

    “去,杀了那个张停!”

    张停?!

    易忻捂住嘴,默默听下去。

    边上的人不解,“公子,这张停不过是个下等人,惹得您不快,打发掉就得了,竟要杀了?”

    林徐逸只说:“侯爷近日与这张停颇为亲近。”

    手下不懂,却也领命,“公子放心,定叫那张停活不过三日。”

    易忻在暗处吹了许久的风,确定安全后,才回院。

    第二日,易忻怒气冲冲闯进张停的屋子,质问他,“侯爷这几日与你相谈胜欢,你为什么瞒着我!”

    张停一时语噎,缓缓说道:“我只是很好奇……”

    他垂眸,向易忻道歉。

    事已至此,还不算太坏,易忻只能谅解。

    只是若非昨夜的意外,他们完全会被一锅端,惊险至极。

    易忻虽然属于外来人员,知晓所有的情节,但真正置身其中,才知世事无常,变故何其多……还好,她这人从小运气好,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行了不说了,你脸上的斑去了吗?”

    张停顶着斑,点头,“去干净了。”

    易忻挑眉,“你这画的也太逼真了,我还没看过你的真容,卸下来看看呗。”

    他犹豫一瞬,去卸了。

    五六分钟的功夫,他站在易忻面前,易忻看呆了,不愧是原著里最好看的人!

    易忻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直夸得他面皮红润,他难得腼腆一笑。

    门突然响了一声。

    易忻和张停回头看去——

    侯爷!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张停,四肢僵硬地向张停靠近。

    易忻旁观着,心里清楚,张停这事算是成了,他长得和他母亲多像,只有多年缅怀亡妻的侯爷知道。

    原文说:侯爷发妻胎儿身死后,他就常年在外打仗,极少回上京,一人在那苦寒之地守着,时常感念亡妻。

    夫人多番阻挠,也未能阻止张致认祖归宗。

    加之有老人出面作证,夫人的伪善面孔被撕破,侯爷勃然大怒,怒发冲冠,提起刀就要砍了她,林氏两兄弟抵命求饶,才让侯爷冷静下来,顾及夫人母家,加之两兄弟的情份上,降了她的身份,送到庄上自省。

    长子归来,侯爷很夸张地大办特办,排面很大。

    张停在宗祠恢复身份,成了世子,名林徐州。

    林徐川很沉得住气,面上对侯爷的决定毫无异议,私底下,却处处使绊子。

    前期,易忻因着对剧情人物的熟悉,勉强帮着林徐州规避过去,后期林徐逸加进来后,应付得着实困难。

    还好侯爷重视林徐州,将他带到身边悉心教导,加之林徐州本人聪慧,很快便成长起来,对于林徐川兄弟的挑衅算计,能够轻松化解。

    半年后,三皇子夺嫡失败,林徐川因站队三皇子,且作为核心谋士,一并连坐,随着三皇子前往封地,此生再没有回到上京的可能。

    临走时,侯爷对他暗中站队的行为失望不已,避而不见。

    林徐川失落一瞬,接着不顾妻女的惶恐,走到周菱面前,深切告白,请求她同去封地,表示会一辈子对她好。

    周菱深深望着他,目光冷寒,摇头,“且不提你我之间横亘的血海深仇,就一点,你若是真的喜欢我,就不会随便娶别的女子,可见,在你心中,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此话不错,林徐川的妻子,是当时三皇子急于拉近关系的大人的掌上明珠,林徐川松口娶他,为的是自己的仕途,并非府里津津乐道的妥协。

    林徐川落寞离开。

    林徐逸幺蛾子比他大哥还多,还善于在侯爷面前装乖,还好林徐州有耐心,陪着他斗。

    又过了一月,周菱请辞林府,说是去外面看看,侯爷允了。

    易忻送她出府,她问易忻的打算,易忻想了想,笑着说,“在上京开一家属于我的酒楼!”

    她鼓励易忻,“那你加油,希望我回来那天,能去你的酒楼吃饭。”

    她走后不久,林徐逸姗姗来迟,喘着气问易忻,“她走了?没等我吗?”

    易忻说是啊,没等你。

    林徐逸咒骂一声,“该死的林徐州!”

    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显然,被绊住了~

    两天后,易忻去向林徐州兑现她的条件——

    归还奴籍。

    他欣然同意,问易忻还有没有其他条件,告诉他,以他如今的身份,可以满足易忻无数的愿望,金钱,身份,他都能给予。

    他说的隐晦,易忻却听懂了。

    易忻笑着拿过卖身契,笑着摇头,“没有了,谢谢世子,奴…我这就走了,愿我们都能好好生活。”

    半年后,一家名叫望溪阁的酒楼声名鹊起,在极短的时间内规模扩建了三倍,一跃成为上京最大最出名的酒楼,无数达官显贵钟意,不仅如此,就连价格亲民的小菜也深得普通百姓喜爱,真正做到了全民喜爱。

    上面的话是有点夸张,但大差不差,易忻的酒楼生意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做的菜。

    易忻还培养了一批学徒,继承她的手艺。

    易忻想她老爸一定想不到,他胸无大志一心只有炒菜的女儿有一天竟然开了一家知名度堪称七星酒店的酒楼,还收了一个班的学徒!

    他会为她骄傲呐喊的!

    日子就这样红火地过着,期间有过摩擦,但最后都解决了,速度快的令人意外。

    两年后,易忻的酒楼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个小姑娘,长得很乖。

    易忻蹲下身,轻声问她,“小姑娘,你找谁啊?”

    她漂亮的大眼睛注视着易忻,“找你!”

    “西西!”

    一名女子上楼来,拉过小姑娘,“不是答应阿妈不乱跑吗?”

    易忻望着女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阿菱!”

    女子亦是一惊,回过神来浅浅一笑。

    她们坐下来叙旧,互相分享这两年的所见所闻。

    易忻这才知道,西西是周菱路上捡的孩子,当女儿养着。

    有人进来,一边上菜,一边念菜名,缓缓介绍道:

    “烤乳猪,清蒸鲈鱼,炫迈冰沙……”

    “你长得好好看啊!”

    西西的惊叹声吸引周菱的注意,她抬头一看,愣了,“世子?”

    林徐州冲她点点头,看了易忻一眼下去了。

    周菱扭头眼神询问易忻,易忻摸了摸头,嘿嘿一笑,“如你所见,他在追求我。”

    周菱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易忻给西西夹了块鱼肉,随口道:“两年前。”

    周菱没再问,安心品尝酒楼的美食。

    良久,忍不住问易忻:“世子这人还不错,你能忍受他追在你身边两年,可见你对他并非无情……你不接受他,是怕哪天突然回到自己的世界,辜负了他?”

    这个问题易忻已经纠结过了,此刻云淡风轻。

    “是。”

    周菱说,“那现在呢?”

    易忻装作沉思一瞬,使劲儿摇头,干了这杯酒。

    “现在无所谓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西西附和易忻,端起茶杯,举向空中,“及时行乐!”

    周菱和易忻相视一笑。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像谁。”

    易忻偷偷一笑。

    林徐州走进来,放下菜,叮嘱易忻,神情较之前温情不少,“少喝点酒,免得明天难受。”

    易忻点头,“好的!”

    他无奈一笑。

    目送他离去,易忻转头,周菱意味深长盯着易忻。

    “看来,某人已经知道了。”

    易忻不解,知道什么?

    算了,管他知道什么,今日有客远来,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其他的,就留到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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