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时间静默至极。只有那匹怀孕的母马不明就里,双耳不断抖动,驱赶恼人的蚊蝇。

    婴宁走过去,抬手轻抚它的鼻梁。母马见她靠近,不自觉便夹紧后退,紧张地打了个响鼻。

    “……你们就打算一直这么等着,等到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她忽然回过头,看上去真的相当疑惑,“事已至此,就没想过要抽身吗?”

    那丈夫嘟囔了句什么。婴宁没听清,反复追问,他才不太情愿地重复道:“那可是官府。也怪我们自己一时贪念,否则怎么别人不上当,偏我们上当了?”

    婴宁愕然。

    是不是还得给你们立块勤谨自省的牌子在这儿啊?

    她皱着眉比划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上话茬——人类实在是太怪了,有的能肆无忌惮将别人踩在脚下,还有的明明都快被踩扁了,还要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你活该。

    “算了。”婴宁有些泄气地道,冲王子服打了个手势,“我们走。”

    丈夫却急了:“走了?你们不是来帮忙的?”

    “你们还要人帮吗。”婴宁道,“自己贪、自己该,我还帮你什么。”

    对方听了,一张被晒得很黑的脸也涨红起来。妻子连忙开口调解道:“妹子,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她对婴宁一向很客气,婴宁便也不好对她挂脸,轻叹道:“说实话,若放在从前,这事我无论如何也要管的。”

    可如今不同了。婴宁想道。

    这次下山,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所以离开家,只不过是因为那里不再有人等她了。

    这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从前婴宁有多频繁地想起吴氏,如今就有多频繁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失去她了。

    每每如此,她都感到无比空虚疲惫。愤怒、怜悯?那些东西忽然变得很奢侈,在人胸中如一潭死水般积攒,顺着叹息倾泻。

    于是只汇成短短一句:算了吧。

    “算了。”婴宁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算了吧。我真的……”

    真的觉得好没意思。

    ……

    “婴宁!”王子服从小巷中追出来,拽住婴宁的衣袖,“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自认为了解婴宁。这事她已经追到如今,绝没有半途放下的可能。

    王子服轻叹道:“还在生我的气。”

    婴宁没说话,只慢慢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回来。

    “抱歉,先前是我口无遮拦。你知道的,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王子服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皮,轻轻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若不愿意原谅我,至少先回家去,行吗?”

    婴宁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哥哥,道歉的话你说过太多了。”

    多到让她开始觉得,承诺本身就是一种相当虚伪的行为,

    而王子服会错了意,以为婴宁是体谅他处处忍让,整个人便得寸进尺地贴了上去,趁四下无人在她唇上轻轻一印。

    婴宁并不躲闪,连睫毛都没有颤动分毫。

    无趣。

    可她又实在累极了,的确需要一个熟悉的地方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于是婴宁一路沉默,被王子服带回了白梅村。

    最先发现她的是枣红马,人还没进院门,马便“咴咴”地嘶鸣起来。马蹄迫不及待地原地踏步——婴宁不在,没人天天带它出去疯跑撒欢了。

    小泥鳅还以为马撞了鬼,连忙从屋里跑出来安抚。再转头一看,人便当场愣住了。

    倒不是她见了婴宁回来有多高兴——原先婴宁眉心有煞气与灵光交相辉映,可如今她身上团团黑雾缭绕,几乎和先前王子服死气缠身时的架势有得一拼。

    小泥鳅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连忙迎上去,紧紧攥住婴宁的手,好像怕她又跑了。

    可惜婴宁此刻没闲心再安抚她,只能拍拍她发顶,一言不发地走进卧房,转身阖上房门。

    小泥鳅与王子服面面相觑。

    小泥鳅问:“你们遇上什么事儿了?”

    “没、没什么。”王子服不知如何与一个孩子解释,只能打发她去烧些热水,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将卧房门推开一道窄缝,侧身进屋。

    婴宁已经躺下了。小床正中的被单鼓起个小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王子服小心翼翼地放缓脚步走到床边,手伸进被子底下摸了摸:“怎么不换衣服?起来换身舒服的再睡。”

    没有回应。

    他又叹了口气,干脆也脱了外袍,将被单掀起一个角,略显局促地钻进去。

    “呼……”天气凉了,王子服打了个寒战,从身后紧紧抱住婴宁。她的身体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提不起一丝力气,几乎任由他摆弄了。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王子服却被这份难得的支配感迷得五迷三道。他忍不住紧紧搂住婴宁的腰腹,大着胆子吹开她后颈处的碎发。

    婴宁终于被激起一阵颤栗,不耐道:“滚开。”

    王子服却笑了:“我能滚到哪里去?”

    语罢,他翻身将婴宁笼在身下,垂下头用鼻间狎昵地轻蹭她耳廓:“这本来就是我的床。有小狐狸自己钻进我被窝里来了,我摸摸肚皮冷不冷?”

    这话听在婴宁耳朵里,却是另一层意味。

    婴宁终于被他翻过去,脸颊压在枕头上被挤出一小块软肉,漠然地盯着窗棂边垂下来的、干枯的草茎。

    无趣。

    视野微微摇晃,许久后有些愈演愈烈的意思。王子服轻喘的声音很好听,她却没心思享受。

    无趣至极。

    不知多久过后,婴宁回过神,感觉到王子服正趴在自己背上休息。人皮与人皮紧贴在一起,由薄薄的汗潮粘合。

    说来好笑,两人连彼此毛孔的翕张都感知得到,却无法交换更重要的东西。

    “你瞧,”王子服气息不稳,声音却带着笑意,“我如今也变得如此孟浪,做不得君子了。”

    他扣住婴宁的手心,五指从她指缝间一一钻进去。

    婴宁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道:“那正好,不用考了。”

    “咳咳咳……”王子服被呛住,连忙从她身上爬起来咳了好一阵子。

    他这才想起正事来,惭愧地扯过一旁的衣料帮婴宁盖上肩膀:“差点忘了。其实我有个大概的办法,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

    “说。”

    婴宁惜字如金,王子服却不知怎得有些心虚,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按照我朝律法,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按理说,若县里有案情,只能告给县尊大人。若往上告到了州里,便算是越诉,按例需笞五十。”

    见婴宁不搭腔,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不过此时若能上报巡查御史,或许会有转机。”

    婴宁不知道何为巡查御史,倒是听说过最大的官是皇帝。于是她问:“麻烦。不能找皇帝说吗?”

    这话把王子服吓了一跳。他连忙示意婴宁低声些,这才解释道:“这……这是小事,还没到要告御状的程度。”

    “嘁。”婴宁忽然冷笑一声,“对你们来说,什么才是大事?”

    王子服哑然。

    对他来说,自己能否考中举人便是天大的大事。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都说举人老爷万里挑一,可这普天之下的举人不胜枚举,百年之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连姓名都不能留下。

    可他不知该如何同婴宁解释,只能揉揉她的耳根,沉默以对。

    婴宁忽然抬起手,“啪”的一声拍开他手臂。

    不知为何,她忽然无比痛恨王子服用抚摸一只狐狸的方式触碰自己。

    ……

    说是一码事,实际上又是另一码事。

    若是当街跪地向州官状告县衙,自然算是越诉。可却不曾有律法规定,州官不能自行查检下属县情的。

    次日,婴宁一早便收拾行装,将马牵出来打理辔头。

    王子服站在一旁,心中七上八下。

    后日就要放榜了。其实如今无论做什么,都铁定是来不及了。可他还怀着一点微末渺茫的希望,怕叫人看出来。

    “路上小心些,记得把干粮吃了。”王子服见婴宁翻身上马,连忙又嘱咐了几句,“马具最好也掩盖一下,免得叫人认出来。”

    婴宁没吱声,只一抹脸,再抬头时已化作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模样。

    王子服盯着她的脸发愣——无论多少次,看到这样玄妙的术法还是会令人感到相当冲击。

    婴宁问道:“若他问我姓甚名谁,是哪家的,我怎么答?”

    “你就说你是采桑的蚕女,名叫……”或许是那张画皮带来了一些三五不着四六的联想,王子服鬼使神差地道,“名叫罗敷。”

    “罗什么?”

    “罗敷,秦……”王子服差点祸从口出,连忙悬崖勒马,“秦、勤勤垦垦的小户人家出身。”

    婴宁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打马出了院门。

    王子服赶了两步,站在家门口目送枣红马疯也似地一路狂奔,一人一马很快消隐在马蹄扬起的尘烟之后。

    他长舒一口气,有些泄力地倚在院墙上。一摸心口——果然跳得极快,是他心中呼之欲出的侥幸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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