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祖上的故事,故事里的那个跟父亲一起去开荒的少年,就是我的阿爷。”年迈的老翁似乎在怀念自己的爷爷。

    他的眼中似乎闪出一滴泪花:

    “当年,我还没你这么大,总是饿肚子吃不饱,跑去跟阿爷说‘我饿。’”

    “阿爷总是笑吟吟的把碗里的饭扒一点给我,说‘阿爷不饿。’,看着我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他很开心,似乎比他自己吃还开心。”

    “以前不懂,以为他真的不饿,直到后来我当了别人的爹、别人的阿爷后,我才知道,原来当爹真的不累,当阿爷真的不饿。”

    吴世璠听着白发老翁的叙述,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高举着锄头,向满山的荆棘灌木呐喊的少年,在他瘦弱的背影下,是不屈的灵魂。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曾经抗着锄头,咬着牙拧着劲跟父亲一起去荒山僻野里,在蛇虫鼠蚁、豺狼虎豹的围猎中,勇敢地向环境恶劣的大自然劈山斩棘,一点一点的用自己的锄头镰刀劈出一片天地的少年英雄,就剩眼前的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还记得他了。

    当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了,那个战天斗地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任何的联系,整个宇宙将不在与他有关。

    留传下来的,或许只有他的精神,那种中华民族世代传承、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不拔、自强不惜的战斗精神。

    死,也要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哪怕前面豺狼挡道,哪怕前路满是荆棘,也要用手里的锄头劈开一片新天地。

    “就这样,我们家就靠着这十三亩地,在村子里安心的生活着,在东乡的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啊:有阿爷阿婆,有阿爹阿娘,有阿弟阿妹,那里有我的家。”

    老翁满眼温馨的思念,让这个白发苍苍老人,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总角小儿的光景,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后来,阿爷阿奶年纪大了,就搬到村子里住。”

    “老爹啊,最后你们就开了十三亩地吗?是山地已经开发完了吗?”

    “没有,只要愿意开,还是有的。”

    “那为什么不继续开呢?”

    “呵呵,我以前也是这样问我阿爷的。”

    “后来阿爷跟我说,人啊,看你过得很惨很可怜,甚至只要你比他差点就行,那你在他眼中就是好人;但你要是开始变好了,甚至条件超过他了,那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咱家是外乡来的,虽然这一切都是靠自己得来的,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眼红。”

    “咱们不能过得太好,太好乡里有些人会嫉妒,会招灾的。现在的日子已经比过去好得多了,阿爷已经很满足了。”

    “咱家要超过别人,只能靠娃,只有娃读书,考上了老爷,那时候才能让其他人不嫉妒我们的好日子,咱家才不会招灾祸。”

    “人会可怜比自己弱很多的人,嫌弃比自己弱一点的人,会怨恨比自己强一点的人,但不敢怨恨比自己强很多的人。

    人心总是惧怕强者,却总想依赖强者,幻想着这样,自己就能成为另一个强者。”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强者的路,是布满荆棘灌木的,是没法靠别人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

    “宁要人怕,莫要人怜啊。”

    “以前我听不懂阿爷的意思,现在我懂了。”

    老翁敲了敲烟斗,烟锅里的烟丝早已经燃完,只剩下灰白色的草木灰末四处飞舞。

    吴世璠很受震撼。

    “宁要人怕,莫要人怜”这句话,他很想反驳,但又没法反驳,因为老翁说得对。

    他想到了大明皇帝与大清皇帝。

    朱明之壮烈可是令人痛惜?是!

    满清之狠辣可是令人可怕?是!

    结果呢?神京内谁主神器呢?

    吴世璠缓了缓情绪,忽然想到老头不是说他幼年在四川么,怎么来到这里了。

    于是问了老翁,

    “老爹,后来呢,你是怎么到了这里了?你家里人呢?”

    老翁沉寂了许久后,语气满是悲哀:

    “死了,全死了。”

    “崇祯爷年间,闯王入蜀,然后就全乱了。”

    “今天闯来,明日西来,后日明来。甚至都分不清楚对方是匪还是兵,是贼军还是王师,反正他们都差不多,甚至官兵比贼兵还狠,贼兵还不杀人,官兵抢了粮后,连人都杀了。”

    “但最可恶的,是鞑子的军队。”

    “闯王是杀官,西王是杀富户,官兵来了也最多抢了粮后,杀了敢反抗的,毕竟大家都是汉人,不会做绝。大伙哭过后,还能继续过日子,虽然苦了点。”

    “可鞑子来了后,全变了。他们抢了粮后,还玷污女人,最后还把全村的人都杀了,把村子毁了。”

    “我的阿爹阿娘,我的阿弟阿妹,全死了,我们的村子没了,我的家也没了。”

    “只有我,因为去山里打猎,躲过了。他们就在村子里放火,远远的我就看到火光,远远的就听到村子里的惨叫,但我却不敢过去跟他们拼命,我躲在树上,远远地看着,看着我的家被烧掉。”

    “再后来,他们走了,整个村都安静了,狗也不叫了,我的家也安静了。”

    “他们躺在那里,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就在他们身边坐着,坐着等他们醒来,就这样坐到天亮。”

    “天亮后,我把阿爹、阿娘、阿弟、阿妹一个一个地背到我们家的地,埋在我们家开出来的地里,然后,我拿起弓,去从军了。”

    “我先是加入大西军打清兵,打完清兵又变成了官军,后面跟着马将军一路作战,又随马将军加入了平西王军,又去打土司兵,打完土司兵又去打缅兵。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多年战。”

    “王爷恩德,体恤我们这群老兵,给我们娶了婆姨,生了娃,分了地,分了房,现在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老家我回不去了,刀我也拿不起来了。但我儿子还在大王军中效力,我有三个儿子,都长大了。”

    “我跟我儿子说,哪天你打进鞑子的都城后,要好好地看看这个地方,记住这个地方,然后回来告诉我,鞑子的都城有多大。”

    “一定要回来告诉我,哪怕我死了,也要来坟头给我烧个纸,跟我说一声,‘爹,我给咱家报仇了。’”

    “那样,我就可以笑着去见我的阿爹阿娘,和我的阿弟阿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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