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江小姐,看来我对你的喜欢,远远超乎我自己的预料啊。”】

    睡过午觉的林村还在犯迷糊,一旁年轻巡警的抱怨声一下子就让他回到了清醒的人间。

    这个年轻人来警署工作不到一个月,连街道都没记全,午饭前巡逻回来,迎面遇上了一个穿黑衣,头发很张扬的小子,公然违反禁刀令,带着长刀在街上晃悠。

    年轻巡警顿时顾不上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了,一边狂吹警哨,一边狂蹬自行车,脚踏板都要蹬烂了,结果愣是没追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似地跑远,化作视线尽头的光影,直到消失不见。

    “你说的这个年轻人……”林村一边搭话,一边打着哈欠坐直了身子,名为无奈的神情渐渐出现在他脸上,“不会是个精神小伙吧?”

    得到了肯定答复后,林村“唉”地长叹一声。

    年轻巡警忍不住问道:“您认识那小子吗?”

    “算是吧,”这样回答着,林村拿起桌上的警帽,向警署外走去,“我跟他父亲更熟一点……自行车我骑走了。”

    “……嗨以。”

    骑上自行车的林村没有狂蹬脚踏板,恰好相反,他颇为悠闲地蹬在自行车上,慢条斯理的口哨吹着国外传进来的世界名曲,光明正大摸鱼翘班。

    那个年轻巡警说的公然违反禁刀令的小子,林村并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不过往驹泽村的方向走肯定没错。毕竟人不管走出多远,总是要回家的嘛。

    林村的判断没错,他果然在驹泽村距离那小子家很近的街上看到了他。

    那小子的头发依然张扬又惹眼,隔着老远,林村依然一眼就从人堆里认出了他。看来他外出这段时间过得还可以,精神饱满,身体康健,这会儿正被左邻右舍的一群老头老太太包围着,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不过说是“聊”,主要还是邻居们在说,那小子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做出一两句回复。并非那种“是嘛”“哦哦”“好耶”的随口敷衍,而是每一句都能抓住重点,随时都能答上问话——他真的有在认真听。

    林村慢悠悠靠过去,正好听到这群老头老太太跟那小子说起了住在这附近的他的同龄人。

    他们所说的是一对青梅竹马,小的时候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整个童年时期都表现得像是一对水火不容、“有你没我”的冤家——这对冤家三天前定了亲,预备在两人学业结束的时候办婚礼。

    说着说着,这群故意提起此事的热心肠老人,还特意将目光投向那小子。林村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嚯”了一声。

    而那小子仍睁大眼睛,饶有兴趣地认真听着,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神情。

    看来暗示是没有用的啊……似乎是意识到这一点,邻居们面面相觑,互相之间犹豫了一下,只得由最年长的那位老太太开了个头:“杏寿郎,明天来我家坐坐吧。”

    杏寿郎只当是单纯的请客邀请,笑着跟对方说了“好”。

    结果一家开了口,另一家也不甘示弱地跟上。眨眼的功夫里,杏寿郎就被塞了七八家邀请。林村只能暗自祝他有足够长的假期。

    初步达成目标的老头老太太们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转移阵地,回家各自做准备去了。

    林村这才推着自行车走向杏寿郎,嘴上有气无力地问道:“我说……你真的清楚你刚刚答应了什么吗?”

    杏寿郎看到他,没有像见到其他警察那样撒腿就跑,而是主动向他走过来,还扬着眉眼笑道:“是署长先生啊!您近来可好?”

    说着,他稍稍疑惑地偏头,“如您所见,我答应了会去邻居家做客。这有什么不妥吗?”

    “你就没有点什么特别的想法吗?”林村继续谆谆诱导。

    “特别的……想法?”杏寿郎依然偏着头,不太明白林村是想说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小想法”他的确有。

    邻居们提起的那对冤家,杏寿郎颇有印象。

    虽然他近来总是奔波在外,很少有机会与他们见面聊天了,不过早年间他俩因为一块萝卜年糕的归属当街吵架的时候,路过的杏寿郎还给他们劝过架。

    刚刚杏寿郎兴致勃勃地听着邻居讲述他俩定亲的事,没有意识到邻居们目光中的意味深长,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件事似乎可以写进信里,讲给佐江听一听。

    果然不清楚啊……林村看到杏寿郎的表情就明白了,只在心里啧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解释。反正等这小子去这些人家里做几回客,自己就明白了。

    他推起自行车,与杏寿郎同行:“你竟然能跟那群罗里吧嗦的老人家聊得这么开心,真有你的。”

    “我并未觉得他们啰嗦,”杏寿郎说这话时目光笔直向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相反,我很喜欢听他们与我说起的这些话。”

    他的生活是夜幕下沾血带泪的嘶吼与哭喊,永远都是杀与被杀的极端对立,邻居们说起的这些琐事与他总是相隔甚远,是他只能远观,没多少机会体验的存在。

    可他们说得再多再琐碎,杏寿郎也未曾感到厌烦,反而有种借他们的讲述,过了一段类似人生的错觉。

    即便只是错觉,也显得十分珍贵。

    “说起来署长先生,您又在上班时间摸鱼啊!”

    “谁说的?”林村抬手一拍车把,震得车铃发出一连串抗议的铃铃声响,“我明明是在追踪公然违反禁刀令的家伙!”

    “公然违反禁刀令的家伙”笃定道:“您果然是在摸鱼嘛!”

    这条街距离炼狱家已经很近了,推着自行车的林村望着不远处的炼狱家大门,心中颇为感慨。

    他们家的大门不算气派,在周围普通居民宅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老旧,有些配不上他们家在附近的待遇。

    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的累积,炼狱家在当地的名声极好,当地人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事,总会跑来这里求助。

    林村有回因为加班心烦意乱,没管住嘴把老婆惹烦了,他老婆掉头就跑来这里,抱着交好的炼狱夫人哭诉。

    林村臊眉耷眼找过来认罪,却差点在进门前就被说着“好久不见啊林村走去下馆子”的槙寿郎先生拽去喝酒,结果变成他跟炼狱先生一起跪进客厅挨训。

    最后是抱着竹刀的豆丁杏寿郎“噔噔噔”跑过来,跟父亲说“教我用”,这才解救了他们两个人。

    不过……那都是以前发生的事了。

    站在打扫干净、尚有些洒水痕迹的炼狱家门口,林村一时记不清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跟炼狱槙寿郎先生认识得很早,至少那时候杏寿郎还是个出门时需要人抱的小孩子。

    今天年轻巡警狂蹬自行车追人的经历,林村当年也干过。当然,累死累活狂蹬自行车,最后却被远远甩开的结局也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林村人很聪明,知道不能光靠脚力死追。在把全部街道的布局背下来之后,林村很快就能抄近道拦人了。

    当林村冲出来一个急刹将自行车横在路当中,把前路堵死后,他头一次与槙寿郎先生面对面。

    因为出其不意,对方愣了一下,就在林村终于能将那句“站住不许动”喊出口之前,槙寿郎先生率先爽朗地大笑起来:“很能干嘛,巡警先生!”

    林村下意识就想露出一点嚣张的笑容,结果紧接着下一秒,这家伙便从林村眼前消失了——他竟然从路面直接翻上了屋顶,而且是以看起来非常轻松,但正常人类不该有的方式。

    就在这一刻,林村恍然意识到此人的来头绝对不一般。

    在林村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槙寿郎先生几乎无声般踩上了屋顶瓦片,手落在刀柄上,背着阳光,扬眉朝林村一笑:“帮几个能帮的忙,救几个能救的人,都比执着于抓我强,您说对吧,巡警先生?”

    “……”

    林村答不上话。

    他这会儿年轻热血,自诩正义,既然已经将此人列入“违法分子”名单,自然是带着一股“誓不罢休”的决心。

    而给他一顿说教的槙寿郎先生似乎是看出了他这番没说出口的态度,笑了笑,留下一句“再见,巡警先生”,接着便沿着屋脊跑远了。

    林村也继续一根筋地追了下去。

    于是,他便在秋天到来后,直面了那个圆月异常明亮的十五夜。

    林村是尾随护送夫人回娘家的槙寿郎先生而来的,结果因为对附近不算熟悉而迷了路。正当他骑着自行车,打着灯笼瞎转时,突然听到了女人和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呼救声。

    自行车这样从国外传来的洋货,的确让人们的生活便利了很多,但是也有不够便利的时候。

    比如这个十五夜,林村狂蹬脚踏板赶过去,依然迟了一步——他后来还无数遍地回忆这个夜晚,想不明白是否应该庆幸自己“迟了一步”。

    不过总的来说,林村多少应该感谢一下他的自行车。若不是自行车速度还不够快,让他来迟了几秒钟,在槙寿郎先生闻讯赶来救场前,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蹬自行车、抄近路了。

    在十五夜溶溶的月光下,燃起红炎的刀刃,就是将林村的人生一切为二的分界线。

    他的人生自此化为了看到穿黑衣带刀的人上街就狂蹬自行车追人,以及继续悠闲蹬着自行车摸鱼,这样前后两部分。

    而他眼睁睁看着矢雾秀信化作灰烬后,下意识转头去看还横握着刀的槙寿郎先生。

    但那夜色实在太深了。

    林村没能看清槙寿郎先生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巡警先生。”

    林村直到听到年轻女人的说话声,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身边站了一位美丽又端庄的年轻女性。她就是槙寿郎先生的妻子、瑠火夫人,见林村看过来,她便把捡起的警帽递给了林村。

    “想救人的想法是正确的,想救人的举动也一点没错,”林村听到她用稍稍严肃,却也十分温和的语气说道,“但有个词叫做‘力所能及’……还请您不要露出这样自责的表情。”

    ……这样自责的表情?

    林村下意识摸了摸脸,却不清楚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何面目。

    瑠火夫人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槙寿郎先生,也不知她的目光是否能穿破夜色的遮掩,看清丈夫的表情,只听她依然用着严肃却也温和的语气说下去:“力所能及……槙寿郎,你救不了所有人。”

    “……嗯,我都明白。”

    槙寿郎先生说着,这才终于一振长刀,金红的炎便如灼尾的鸟儿般“蒸”离了刃身,眨眼间消融到月光中,长刀平稳地入了鞘,他声音沉沉地重复道,“我都明白。”

    ——他都明白了什么?

    这是林村当时想问,却没有问出口的话。这也成为了林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

    自那十五夜后,林村还时常在驹泽村附近再见到槙寿郎先生。

    他早在那时之前便总是将烈焰灼尾般的羽织穿在身上了,平时很少负伤,但身上偶尔会带着用酒味也遮掩不住的血气,有时也会在身边带着一两个穿黑衣带刀的年轻人。他们白天不出门,傍晚时分才动身走进渐深的夜色中。

    槙寿郎先生也从这时开始,有机会就找林村喝酒。因为他听说自家夫人跟林村的太太是多年同学兼好友,于是就跑来跟林村交朋友。

    天地良心,林村才不想跟“违法分子”交朋友,但他的原则从来都拗不过槙寿郎先生的直爽,在第一次被拽去喝酒又被扛回家后,林村“顺利”地与槙寿郎先生建立起了友谊。虽然他并不想承认。

    从一个小巡警混到署长的位置并不容易,但是目睹着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渐渐消沉下去却很简单。

    随着林村职位的一点点升高,槙寿郎先生主动来找林村喝酒的次数少了,但是他自己酗酒的次数在却在增加。

    就算偶尔拽着林村去喝酒,他也总是心事很重地皱着眉,或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酒盅里轻轻荡漾的水纹。

    起先,林村只当他是因为妻子的病而忧心,后来才知道那只是改变槙寿郎先生的原因之一。

    槙寿郎先生最后一次于夜色中拔刀,就在林村面前。

    这一次,林村比槙寿郎先生来得更迟。

    现场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没有风。有的只是渐渐消散的灰烬,以及来不及拯救的受害者。

    那夜色实在太深了。

    林村奋力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槙寿郎先生在收刀离开那一刻露出来的神情。

    瑠火夫人已经去世了,这世上究竟还有谁能开导他,谁还能对他说一句“力所能及”呢?

    ……林村说了。

    虽然说的并非是那句“力所能及”。

    他对那夜色下的漫漫长路知之甚少,只是偶尔窥见,就已经感到冰冷可怖。那片夜色,不是所有人走进去,都能安然走出来。

    林村在炼狱家门口追上槙寿郎先生,一把扯住那据说是家传的、可能比他一整年薪水加起来还贵的羽织。

    酒气扑面而来。

    而他的话脱口而出。

    “帮几个能帮的忙,救几个能救的人,都比执着于喝酒强!你说对吧,槙寿郎先生?”

    “……”

    金红的眼瞳敛着渐渐沉熄的火。没有任何作答,槙寿郎先生沉默地避开视线,与林村擦肩而过,拎着酒踏进没有亮灯的家院,身影渐渐远去,就像是被黑夜吞噬。

    ——是的,我都明白。

    一切都如他当年所说的话。

    只可惜那夜色实在太深了。

    原本开心摸鱼的林村,就在杏寿郎的注视下渐渐消沉了下去。无论杏寿郎如何盛情邀约,林村都没有走进炼狱家。

    杏寿郎的弟弟,炼狱家的老幺闻声跑出来迎接哥哥,几乎是一个飞扑冲进了杏寿郎怀里,死死抓住他不放。林村就扶着借来的自行车,微微笑着注视这一幕。

    其实他会主动来见杏寿郎,所为的目的跟刚刚那群七嘴八舌的老头老太太们差不多,除了一部分身为长辈的挂心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他老婆给他下了死命令,他必须得来:“杏寿郎,过两天有时间的话,也来我家坐坐吧。”

    这次回来收到的邀请格外多呢。杏寿郎这样想着,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好的,请替我向遥子夫人问好。”

    脑海中浮现出老婆大人哀叹着为什么自己连生三个娃,却没有一个是女儿真可惜的愁苦模样,林村挠头哈哈干笑了一声:“那就说定了……”

    目送署长先生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的身影渐渐远去,杏寿郎还在不停地思考着。

    虽然有时表现得颇有些“没头脑”,但事实上杏寿郎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就算受限于阅历,还不知真相,却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些邀约哪里不对劲了。

    包括署长先生在内,这些特意跑来找他的邻居们说话时全都话里有话,希望他懂,又偏偏不肯明说,仿佛……仿佛怕他听完后转头就跑。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杏寿郎便询问自家弟弟:“在我离家的这段时间里,附近出了什么事吗?”

    结果千寿郎比他还茫然,想了半天,最后回答说:“有时我出门,总是会被人问起兄长什么时候回来呢。”

    杏寿郎眨眨眼睛:“是吗……”他没有再问下去。

    在与弟弟走回自家院子时,杏寿郎抬眼环顾四周,明明是毫无变化的景致,却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母亲站在他身边,或者站在院中的某处,以微微严肃,却也十分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嗯,会有这份感觉,绝对是因为佐江……

    千寿郎看着他:“兄长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正准备去父亲那里问好的杏寿郎脚步一停,转头看向千寿郎:“嗯?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兄长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高兴。”千寿郎还忍不住偷偷猜测了一下,难道是被主公夸奖了嘛?反正换做是他自己肯定很高兴。

    话音刚落,千寿郎就看到哥哥先是一愣,接着抬手按在锁骨的位置,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垂又一抬,然后舒眉展眼,露出毫不遮掩的笑容:“嗯,没错!”

    说完,他一把抱起千寿郎,伴随着千寿郎猝不及防的小小一声“哇啊”,兴高采烈地转圈,接着大喇喇地搂住弟弟,像是有什么不好描述的喜悦,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传递。

    就算不知道哥哥究竟遭遇了什么好事,此时千寿郎也能切实感受到他是有多高兴了。

    “千寿郎!”

    有些晕头转向,但依然很开心的千寿郎听到了哥哥近在咫尺的声音,“你想不想去矢雾山?”

    千寿郎:“……咦?”

    他感觉到平稳的地面再次出现在了脚下,而哥哥蹲下来,抓着他的手,用闪亮又饱含期待的眼睛与他对视:“我想让佐江见见你,也希望你能像我一样喜欢佐江!”

    千寿郎:“……咦?”

    就在千寿郎意识到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时,父亲的房间传来了对他们大惊小怪咋呼的训斥声。

    千寿郎下意识捂住嘴,即将说出口的疑问就这样咽了回去,他看到哥哥抬起手,轻轻落在他头顶,依旧笑意不减:“下次,一定带你去。”

    千寿郎愣愣地看着哥哥拉开父亲房间的里门。轻轻滑动间,绘在门扇上的鹤因为光线流转,竟有了几分在振翅的动态美感。

    回过神后,千寿郎并没有跟进去。因为每次哥哥回来向父亲问好时,不管哥哥说什么,最后总是会收获了来自父亲的怒斥。

    而他好心想帮哥哥说话,却总是一开口就让父亲更生气,几次下来,除非有必要,千寿郎都会在房门口等着。

    而且……而且他对这扇门后的父亲,怀着深深的惧意。

    自千寿郎有记忆起,他印象中的父亲便总是处在疲惫与愤怒两种情绪里。后者出现的次数多一点,但是偶尔,千寿郎或是在练习挥刀,或是在打扫卫生,不经意间看向父亲时,也会从他面上看出深深的带着颓意的疲惫。

    相比愤怒,其实千寿郎更怕看到父亲面上的疲惫。虽然他还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不过千寿郎也观察到了,当父亲面对哥哥的时候,似乎从来都不会出现愤怒以外的表情。

    千寿郎有些忐忑不安地支着耳朵,结果听了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父亲发出的训斥声,只有哥哥在用一路昂扬的语调,简略讲述近来在外两个月的见闻。

    这让千寿郎有些意外。

    ——那位佐江小姐是什么时候加入的鬼杀队?为何能跟随哥哥在外奔波长达两个月之久呢?

    千寿郎忍不住从门后探出半张脸,哥哥坐得端正笔直的身姿,以及父亲在此刻露出的表情,尽数落在了他眼底。

    父亲……难得露出了疲惫与愤怒之外的表情。

    千寿郎睁大眼睛,正有些惊讶时,听到哥哥把话说完了:“……佐江还嘱咐我代她向您问好。”

    父亲的表情变得越发一言难尽:“你们关系已经好到可以直呼名字的地步了?”

    “不,”即使只能看到哥哥的背影,千寿郎也能想象出此时哥哥面上奕奕难掩的笑容,“我与佐江的关系还要更好……好上许多。”

    ——那究竟是有多好呢?

    直到随着哥哥一起去到客厅,来到母亲的灵龛前,千寿郎还在想着这件事。

    杏寿郎倒是心无旁骛。他熟练地点了香与烛,双手合十垂下头时,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千寿郎目不转睛看着哥哥,总觉得哥哥说不定会将刚刚说给父亲的话,再转述给母亲。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清楚弟弟心中纠结的杏寿郎,在家度过了愉快了大半天时光。

    他生怕接下来的几天到处跑别人家里做客,没有时间拿来陪伴弟弟,于是整个下午他都在陪着千寿郎练刀和聊天。他们的欢声笑语传出很远,院门外都有行人闻声驻足,但父亲再未训斥。

    临近黄昏时兄弟俩又一起去外面买了晚饭回来,路上杏寿郎还再次收获了新的邀约。这次,杏寿郎就没有再轻易答应对方了。

    这主要是因为邀约实在太多,而他在家时间有限,随时都有可能收到任务离开,他实在不希望答应了人家,结果最后关头爽约。

    第二天一大早,完成了日常修习的杏寿郎,换上身便服,带上昨日备下的礼物,出门开始了拜访。

    等到傍晚时分,下班的林村骑上自家的自行车,晃晃悠悠来到炼狱家附近时,正好看到杏寿郎独自站在路边,身上没有带刀,正屈指抵着下颌,神情若有所思。

    “哟。”林村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署长先生,”杏寿郎寻声看过去,若有所思的神情收敛了一些,他像平时一样露出了笑容,“我在思考。”

    林村停住自行车,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遍:“哦,看来你已经拜访了不少人了啊。”

    而杏寿郎盯着他,有些郑重地问他:“您早就知道的吧……关于邻居们邀请我这件事的真正目的?”

    杏寿郎当时接下邀请时,是真的没有意识到邻居们的深刻用意,就算听到他们用那对青梅竹马订婚的消息来暗示,杏寿郎也没往那方面想。

    这倒也不怪他迟钝,毕竟他身边没有能够为他操心婚事的正经长辈——母亲去世,父亲放养,勉强算是他长辈的佐江如今也不再算是他的长辈了。

    鬼杀队的主公大人倒是位合格的长辈,通过鎹鸦,向他传递了不少关怀,杏寿郎对此万分感激。不过杏寿郎至今还没有与主公真正见过面,对方也没有就这类事情给过他指点。

    嗯,综合来看,在这方面做的最合格还是佐江啊,毕竟她也算是直接献身了……

    杏寿郎不傻,邻居们虽然没有一个跟他挑明直说,但他很快便察觉了真相——邀请他前去的这些人家,在他登门时,每一家都恰好有他们的亲戚在做客,这些亲戚还都恰好带着自家的年轻姑娘,这些年轻姑娘又都恰好与他年纪相仿。

    当第三个姑娘在与他面对面问好,却突然红了脸颊时,杏寿郎便知道原来自己是“被相亲”了。

    “署长先生,”杏寿郎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村,“您昨天邀请我前去,不会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林村:“……怎么会呢,就,就,就我老婆很久没见你跟千寿郎了,想请你们吃顿饭,聊聊天罢了。”

    “身为警察却还当街说谎,署长先生,这可不合适啊。”

    林村:“……那你拜访了这么多家,有看到心仪的女孩子吗?”

    心仪的……女孩子吗?

    这么说可能既失礼又过分,但杏寿郎已经记不清任何一个女孩子的长相了——除了一位樱饼发色的女孩。

    见到她的时候,杏寿郎被强行留下来吃了中午饭,他与那个女孩子一起把桌上的菜席卷一空,还同时伸手要下一碗米饭,直到将饭桶彻底吃空。

    整张桌上的成年人全都陷入了沉默,唯有他俩相见恨晚、一见如故,直接升华为“饭友”,就是没有诞生相亲时最该诞生的感情。

    而当署长先生提起“心仪的女孩子”时,杏寿郎脑海中迅速闪过了橘粉的洋桔梗,微微泛红的耳朵,为他戴上项链时指尖蹭到他后颈的凉意,以及那句“我也要束缚你”。

    直到此刻,杏寿郎才真正明白那句“束缚你”的深刻含义。不是上了枷锁,而是附上了诅咒一般的命令——你一定会记住我。

    嗯……其实他还是记得那些女孩子的长相的。街坊邻居们都是好心,为他相中的女孩们也都漂亮又温柔,与他年纪更相近,还有着活人的温度。

    可是比起那些,杏寿郎还是更希望再被那双凉凉的指尖触碰一下后颈。

    ——看来我对佐江的喜欢,远远超乎我自己的预料啊。

    林村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杏寿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子不知想到了哪儿去了,神思飘远,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严肃。

    正想着伸手拍这个小子一下,叫他回过神来,林村的眼睛余光捕捉到不远处街上活动着的人。

    是那对从小像冤家一样长大又定了亲的青梅竹马。他们估计是刚刚放学,结伴回家,青梅问竹马要不要牵手,竹马嘴硬说不想,挨了一脚踹后,还是老老实实红着脸去牵手了。

    真是年轻人的恋爱啊……

    林村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他没有伸手去拍杏寿郎,而是直接了当地问道:“那你晚上还要不要来我家做客?”

    “抱歉,”杏寿郎朝他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容,“我不会去了。”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林村挠挠腮,脑海中飞快的想着继续劝说杏寿郎的办法,就见杏寿郎目光偏移,遥遥看向了空中。

    等到羽梢振动空气的声音几乎响在耳后了,林村这才急忙回头,看到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乌鸦。

    它嘴上叼了封信,直到稳稳落在杏寿郎肩头,又被他取走了信,乌鸦这才睁着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打量林村。

    林村被它盯得一阵发毛。

    杏寿郎倒是很高兴:“是佐江的回信!”

    “佐江……?”意识到这是个女生的名字,林村顿时从摸鱼署长化身惹人嫌的八婆,“谁啊谁啊那是谁啊?”

    杏寿郎已经三下拆开了信,看着足足有以前三封信加在一起那么厚的信纸,他的笑意不受控制地在面上蔓延,并在他看到信纸开头『栗馒头与可乐饼,我都要』这句话时,瞬间达到了顶峰。

    几乎要被快乐冲昏头脑的杏寿郎,还不忘抽空回答林村的问题:“佐江,就是我接下来不能去您家中做客的原因!”

    林村睁大眼睛:“……嚯!”

    他有心按住这小子问个明白,但是没想到对方反应极快,给林村鞠个躬作为道别,然后转身就跑没影了。

    林村抓着自行车把愣神半天,愣是没决定好要不要去追——这小子比他父亲年轻多了,肯定不好追。

    而杏寿郎在跑远后,脚步又渐渐慢下来,他再次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

    他没想到佐江这次竟然会给他写来这么多的内容,不仅简略介绍了她与产屋敷天音夫人之间,关于钱和投资建设方面的商讨,还讲述了她所发现的风柱与花柱之间不可说的小故事。

    不知道佐江自己有没有注意到,她在写风柱与花柱时,虽然用语措词都没什么错,语气也依旧平淡,但是杏寿郎还是从中读出了几分八卦的味道。

    整封信关于她自己的部分并不多,只是在结尾处落下一个悬了很久的墨迹,以及一句简短的话:『春天再见吧。』

    杏寿郎便笑着一点头:“好,我们春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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