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的一角蜷缩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小蛇,是条毒蛇。它擎着脑袋,嘶嘶吐着信子。

    这个洞里总是会招来无数蛇虫鼠蚁,大抵是因为此处太过阴暗潮湿。

    不见天日的山洞——玉瑶山庄的牢房。

    慕云舒在这里面已经被关了三年了。

    这牢里陆续进来不少女人,但都没她待的时间长,要么就挨不住酷刑去见阎王了,要么就将功补过被放出去了。她常年看着进进出出的这些“带罪”的女人,已经可以波澜不惊了。

    她懒懒倚在石壁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地面上的一汪水,从里面能看见自己——里面的人雌雄莫辨,脏污的头发遮住面颊,只留一双眼睛,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还有皮肤露在外面。至于鞋子,早就已经磨破了。依稀可以见到脚趾头。

    她无所谓地挪开眼,指风击向鞋面上一条蜈蚣,那条蜈蚣顷刻化为齑粉。

    “吃饭了!吃饭了!”来人不耐烦地吼两声,语气里夹杂着居高临下的蔑视,似乎这里面关着的并不是人。

    牢里七八个女人一下子涌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抢食,馊了的馒头被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变得灰不溜秋,那些女子们饿狠了,馒头又只有那么点,是以他们拼命地争抢,边抢边叫喊。

    这些人中有的几天前还是庄中得意弟子,因为犯了些错进来,现在却不得不抢着又冷又馊的馒头。

    慕云舒也不动,只静静地看着。

    馒头很快就被抢完了,那片地上连一点馒头渣都不剩。抢到了的人抓着馒头拼命的往嘴里塞,也不怕被噎着。

    她环顾四周,看见了一小块漏网之鱼——那块馒头在抢夺中滚到了那条毒蛇旁边。关在这里面的女子大多是婢女,不是婢女的又大多怕蛇,是以蛇旁边那块无人去抢。

    慕云舒淡淡看了过去,跟那条毒蛇对视。它信子吐得愈发厉害,擎首成攻击之势,而她只是静静看着,两两对望,一时寂静。

    下一刻,她捡起了一个石子,置于掌中。刹那之间,只见那石子飞射而去,砸向那条蛇的七寸。打蛇要打七寸,那是致命所在。

    石子所带的力度很大,那条蛇被打中身体,抖动了一下,如同麻绳一般瘫了下去。她知道,刚刚那一击,足以击碎它的骨头。

    她走过去,踢开蛇的尸体,捡起来那块馒头。

    正要往嘴里送,她动作忽然停住了。她感觉到斜刺里望过来的目光。

    那是个瘸了腿的女人。若说慕云舒是无心争抢,那她便是无力争抢。

    此时,她眼巴巴地望着慕云舒,准确来说,是望着她手里的馒头。哪怕这馒头再馊再硬再难吃,那女人都看珍宝似的看着那馒头。

    她面露渴望,然后又把目光移向慕云舒,然后径自抓住慕云舒的裤脚,低声哀求,边哀求边流泪。

    后者默然站立了一会儿,将手里那一块仅剩的馒头递给了那个女人。

    慕云舒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她都是不会死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比死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让人生而处于黑暗、看不见希望就是其一。

    她知道,她所谓的父亲和她的继母,便是想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三年了,山洞里潮湿又恶臭。终日耳旁都只有聒噪的哭泣声和辱骂声,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灿烂的艳阳,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光了。

    脚上的镣铐已经把脚勒出了很深的红痕,还渗出鲜红的血来。

    武功高强又有什么用?可怜她一身武功。都逃不出这个噩梦般的山庄。

    她摸了摸自己的襟口——那里面缝着件小东西。三年的暗无天日,要是没有它,她也许早已崩溃。每次摸到这个小东西,就会想到幼年时带着海棠清香的怀抱和母亲那句“小云舒”,想起那句温柔的呼唤。

    不行,她还没有报仇,不能死。

    她叹口气,再次倚上石壁,阖上双目。

    她迟早会出去的。

    慕天奇过生辰那天,慕云舒就知道时机到了。

    洞中消息闭塞,但只要留心,总会知道一些消息。

    她知道他的野心,这个日子,他大宴宾客,牢房这边守卫森严,那边宾客众多,混在宾客中逃脱是她唯一的机会。

    ——慕夫人,也就是她的继母,在慕天奇过生日的前一天来找过她。

    女人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男婴,淡笑着看向慕云舒。她名叫邱倩,人如其名,长相确实很美艳,他怀中的男婴同样生得漂亮。

    慕云舒冷眼看着她,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邱倩脸上那个外人看来温婉的笑,在她看来就是带着剧毒的刀。这个女人毒如蛇蝎,娘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三年之前,自己昏迷,而那时娘突然暴毙,醒来后她便被诬陷为凶手。可是没有人知道真相。

    她一定会查明的。

    “哟,这么久不见,怎生成了这副模样?”邱倩的声音甜腻柔媚。

    “你来做什么?”慕云舒隐隐红了眼角。

    “当然是来看你呀。”她抚摸着男婴的头,指甲上涂的是鲜艳的丹蔻,“我也算是你的母亲。”

    “狗屁!”慕云舒怒目而视。

    “啧,没有教养就是没有教养。”邱倩踱着步子缓慢走过来,把怀中的幼儿交给侍女。

    慕云舒被人猛踢了膝盖,猛然跪倒在地。剧烈的疼痛袭来,她蹙起眉头,还未及反应,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邱倩收回手,似乎碰了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一样,用帕子将手指擦了一遍又一遍。

    慕云舒偏过脸,发丝垂下,挡住她晦暗不明的眼神,是仇,是恨。

    “我来找你,还不是因为你父亲。”女人柔声笑道。

    慕云舒瞳孔缩了缩,然后道:“他不是我父亲。”

    “你认也好,不认也罢,左右血缘是改不了的。”她走上前,踢了踢慕云舒脚上的链子,那链子哗啦啦一阵响,她道,“这链子是天齐命人给你带上的,让你像狗一样,你可记得?”

    慕云舒眼睛更红了,其中还有泪光在闪烁。

    定然是记得的,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她不会忘记当时慕天奇冷漠的表情和毫无感情的一句“加上脚链子,锢紧点。”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慕云舒便知道心里某一处坍塌了。她幼时依靠信赖的父亲,在那一刻是那样的陌生——她的父亲从那刻大抵就不能称之为父亲了。

    他明知她是被诬陷,却装作不知,把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三年。她心里对他那点期望,都在岁月流逝下磨光了,剩下的只有寒心。

    “你父亲的生辰在明日,你不能出去也挺可惜的……”

    慕云舒抬眼看她。

    “我们啊,想让你给大家助助兴,不如,跳支舞如何?”邱倩盈盈笑着,说出的却是残酷的话语,“明日你便戴着镣铐,去望月崖上跳舞,记得要踩稳了,不小心脚滑,那下面可深达千丈呢。”

    慕云舒赫然瞪大双眼。

    这是想让他死。

    望月崖极陡,哪怕轻功卓绝,要在上面落脚,也极为不易,遑论在崖上跳舞。至于她,武功虽然比旁人强,却也不能不怕。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他们竟然残忍至此——让她极尽狼狈,像猴一样任众人观看,把她逼上绝路吗?

    这是把他的尊严和骄傲碾碎于地啊。

    她失笑,陷入沉默。

    见她恍惚的样子,邱倩笑了,抚摸着怀中的婴孩走远。

    那不谙世事的婴儿还咧开嘴冲慕云舒笑了一下。

    慕云舒倚回石壁上,只觉得疲倦而无望。

    她摸索着襟口物事,终于感知到了一点温暖

    娘亲,若你在天有灵,保佑我逃出这个地方吧。

    她要逃离这里,黑暗中,慕云舒的目光慢慢变坚定。

    冷静下来之后,她思忖了一番。

    能出山洞,倒也是个好机会。

    *

    玉遥山庄。

    庄主慕天奇邀请江湖市井各路人士齐聚一堂,在庄中宴饮。

    要说这慕天奇吧,在武林中还有些分量,武林中不少隐士、大侠都给了面子,因此宴席好不热闹。

    人头涌动,呼喊吆喝声更是高亢。平日里供庄中弟子切磋的擂台竟变成了表演技艺的舞台。上面身姿婀娜的舞女正翩翩起舞。

    这个宴会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生日宴会,然而实际上却是武林人士们结交的好地方,总有些人心怀鬼胎地想笼络人心,也总有人浑身都充斥着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傲气。

    是以成群成群的人呼朋引伴,大声谈论。

    角落里的两人,实在违和。

    “白三,我觉得这慕天奇可不是单纯地想过生日啊。”一青衣男子一边啃着鸡腿,一边伏在桌上去够中间摆着的那壶酒。

    “瞎子都能看出来。”白衣男子慢条斯理地剥虾,姿态优雅。那身白衣分明料子粗糙,穿在他身上却显出了几分矜贵。

    他边优雅地剥虾,边说:“把那盘桂花糕递过来一下。”

    青衣男子于是用自己油乎乎的手去端那盘桂花糕,还抓了两块扔自己嘴里,狼吞虎咽的模样像是几天不曾吃过饱饭。

    “以寿诞之名,聚集天下侠士,定是想当新的武林盟主了。”被称作白三的白衣男子把虾递到自己嘴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

    因他这句话,青衣男子一愣,手一松,鸡腿就掉了。

    不偏不倚,掉在了白三洁白如新的衣衫上——他大名是白栩,小字白三,只有亲近之人才会唤他白三。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鸡腿滚落,白衣上只留下一个油迹。

    “对不住对不住,白三我不是故意的!”青衣男子慌乱地用手去擦拭,结果又在那白衣上烙上了泛着油光的两个掌印。

    “……拿开你的蹄子。”白栩懒懒地掀起眼皮,拍开青衣男子的手,利落地将脏了的衣料撕下,然后慢悠悠地拈了块糕点吃。

    “要不是慕天奇这个老头子多次递请柬,江晚楼又不知道上哪去了,我都懒得来这个地方,所有人顶着一副虚伪的嘴脸说些奉承话,半点意思也无。”白栩淡淡道。

    “就是,不过这吃食倒是还不错。”青衣男子盯着新端上来的那一盘肥美的螃蟹,眼睛放出光彩,似乎都笑成了细缝。

    “嗯。”白栩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叶莆,这些与你亲手做的相比,味道如何?”

    青衣男子名叫叶莆,尤爱钻研吃食,精通烹饪之道,说得世俗些,就是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厨子。

    “那自然远远不如,我是谁,我可是鼎鼎有名的叶大厨,他们这的吃食也只是勉强入我的眼!”叶莆来劲了,说话时腮帮子一股一股的,仍带稚气。

    白栩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无聊地靠在座椅上,困意上涌,眼皮逐渐耷拉下去,脑袋一歪,睡着了。

    再睁眼时,管弦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鼓点。

    慕天奇摸着胡子走到了台子中间。他身形瘦削,眼窝深陷,看面相,绝非良善之辈。

    他朗声道:“各位武林豪杰今日能赏脸来慕某的生辰宴,实乃慕某之荣幸。今日为助兴,鄙人专程为各位准备了一场特别的演出。”

    说完后,他抖抖袍子,离开了高台,挥手示意在场所有人看向悬崖之上。

    玉遥山庄位于山腰上,台上正对着的是另一座山的陡崖。

    这悬崖极其陡峭,倒如同古诗里那句“猿猱欲渡愁攀援”。

    白栩抱臂,眼睛眯起——他看见了悬崖上挂着的一人。

    可是,看那人模样,却又不能称之为人。那更像是一只兽,一般的人哪能上得了那个崖。

    鼓声逐渐变得激昂,攀住崖壁的那人开始在崖壁上——跳舞,亦像是在耍某套拳法。

    简直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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