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熹三年，春日。
端京有习俗，三月必踏青。澄明湖畔，一派芳草萋萋、夭桃灼灼之色。
少女们本赏景说笑，突然有箭矢破空声呼啸而出，随后便闻得鹰隼刺耳呼号，围观众人纷纷叫好。
“怎么了这是？”发梳流云髻的姑娘一惊，忍不住轻抚胸口，身旁姑娘轻笑，“听这架势，自然是咱们贺家娘子了。”
“她又这般与众不同，好端端赏景，她非要去射鹰，也不怕伤着手……”流云髻姑娘轻轻摇头，脚步却转向了众人叫好处。
层层人群中，只见最中央的姑娘着团绣凤凰祥云纹样的宽袖衣，行走间织金镂花的百褶裙一闪，露出一双坠着拇指大明珠的退红弓鞋。
“我既说能射，自然手到擒来，你可服了？”
那姑娘轻笑，眼底压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只是她面容实在姣好，看着也让人难以讨厌。
对面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贺蕴珠，笑着一抱拳，“自然服了贺娘子，娘子大气。”
贺蕴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随手把弓抛给男人，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轻轻的咳嗽，“蕴珠。”
闻言，贺蕴珠顿住，不再对着面前人开口，而是转身露出笑来。少女微微张开双臂，原本在她身后的男子主动上前，温柔又利落地为她解下青绿攀膊。
无需言语，便明了对方心意。
“哥哥，我们去喝茶好不好？”贺蕴珠知道慕澈之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每次都是为了陪她。这次不等对方说话，她主动开口，“我渴了。”
慕澈之笑容温润，他将手中攀膊递与贺蕴珠的贴身女使，随后点头，“渴了便走吧。”
贺蕴珠懒散，来到亭中便怡然自得地坐下，等对方为她倒茶。
“杜兄的弓太粗糙，珠珠伤到手了吗？”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动，私带出来的汝窑莲花盏杯推至她的面前。
贺蕴珠微抿一口，眉间轻皱:“他的弓确实不好，做工一点都不精细，勉强可以入手罢了。不过也没有伤到手，你放心。”
贺蕴珠通骑射，手掌却并不粗糙。贺家这一辈就她一个小娘子，自然举全族之力爱养，哪怕天天拉弓射箭，也能让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儿茧子。
慕澈之见她皱眉，忍不住出声询问:“可是茶水不够好？”他如水墨画一般温和的眉眼之间浮现几分愧色，“是我记性差，这一回忘带了敬亭绿雪。”
女子在他面前显得并不在意，“无妨，不干你的事，茶水能够解渴便好。”听得此言，慕澈之嘴角上扬，眼中带了不信。
两人还在说话，外头便传来声音:“澈之兄，贺娘子，你们可要同我们一块儿来玩飞花令？”
慕澈之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他看向身边女子，“想去玩吗？”
贺蕴珠用力点头，“自然要。我若不去，还不知顾听棠怎么笑话我呢，整天就抓着我一人不放，真是讨厌。”说着，便起身离开。
慕澈之紧盯她的脚步，确定她平安下了高亭才抬头看向唤他的少年，“我们参加，多谢了。
贺蕴珠脚程快，早早地便落了座，正对一位着蓝衣的姑娘。她托着腮，笑容张扬，“顾听棠，你怎么不笑了？看到我不高兴？”
顾听棠轻哼一声，“你还没那么大本事，能扫我的兴。我呢，不过是觉得妹妹实在愧对贺氏女的名头。贺氏举家清流，偏生了你这么个混世魔王，高不成低不就的。”
“怎么，你很想当我们贺氏的小娘子？”贺蕴珠不屑，“那你也只能想想了，毕竟我们家可要不得你这种假清高的姑娘，也就是顾家倒大霉。”
“你说什么？”顾听棠登时柳眉倒竖，却不得不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她强行压下心中愤懑，只是冷笑一声便不再开口。
贵女们见两人拌嘴吵架早已习以为常，心里纷纷同情起了顾听棠。其实顾娘子并没有说错——贺蕴珠确实很不像贺家培养的女儿。
从前的贺家女大多都是如当今太后般温柔宽和、谨慎明理的姑娘，诗书礼易、管家理事皆是精通。而贺蕴珠并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到大更是只挑喜欢的东西学，旁的一概不理。
奈何贺家这一辈就只一个姑娘，她又得太后宠爱，贺府中人也只好随她去。
“上次玩飞花用的是一个‘月’字，今儿个便用‘花’，如何？”
脾气温和遇事公正的流云髻姑娘今日做了令官，她浅笑道:“规矩还是按从前的来，要合字数格律，可引用前人诗词也可自创，接不上来的要自罚一杯。第一句便从李衙内开始吧？”
体格微胖的少年毫不推脱，大方开口:“献丑了。花近高楼伤客心。”
下一位公子反应很快:“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一位姑娘紧跟上:“春江花朝秋月夜。”
…………
一起玩飞花令的娘子郎君不少，轮到贺蕴珠时已轮过两次，第五字为“花”的词，她一时倒想不出新的了。
贺蕴珠眉头微锁，一旁慕澈之看出她的为难后及时轻声开口:“不知近水花先发。”
贺蕴珠眼睛一亮，轮到她时顺利通过。
对面的顾听棠一直默默看着她，自然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也不好坏了众人兴致。等到一轮结束，她才笑着开口:“贺娘子，你的那几句都是慕东阁帮忙说的吧？”
贺蕴珠看都不看她一眼，咽下口中蜜饯才不紧不慢道:“可有证据？除了你有谁看着了？若没人看到，你这便是污蔑。”
飞花令节奏快，众人都在专心想着自己的词，除了顾听棠还有精力分在贺蕴珠身上，其他人都是只顾自己的。
众人心里一咯噔，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没人看见。
贺蕴珠是有作弊的可能，但顾听棠也不一定会说实话。
顾听棠再次被她气到，不满地转过头去。贺蕴珠才不放过她，笑意盎然，“怎地，你很羡慕我有慕东阁这样好的夫婿？啧，也不怪你，慕哥哥人好，你确实该羡慕。”
“你还未成亲便一口一个夫婿哥哥，到底还知不知羞耻？”顾听棠匪夷所思地看她。
慕澈之静静红了脸，他本想唤声“蕴珠”让她安静一二，此时却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中贵人？”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众人转身，目光纷纷投向那位玄衣内臣——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
“中贵人安好。”各位公子姑娘也不坐着了，一一起身颔首致意。
那内臣面带温和笑意，规矩回礼:“各位娘子、郎君安好。臣今日扰了诸位雅兴，乃是奉了官家之命、不得不为之，还望见谅。”
慕澈之父亲官位最高，他主动站出，“中贵人言重。不知官家有何旨意？我等自当听旨。”
在大雍，除非重大节庆、不轻易行跪拜礼，哪怕是听今上寻常的圣谕，也只需躬身。
玄衣内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稳声道:“慕东阁、贺娘子听旨。”
慕澈之心中不解，皱眉躬身，“臣听旨。”
贺蕴珠抬头看向那内臣，内心不知为何隐生排斥，身子却不得不向前一步，折下脊背，“臣女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流星大如杯，乃皇后薨逝之兆。然宫中并无皇后，故解为后女另嫁。钦天监细察之，见后星主东方，位于端京城东，是为贺家女……”
慕澈之只是听到一半便心神俱荡，他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手指都在颤抖，却止不住内臣的声音:
“朕闻贺慕之好已有十年，不忍悔之。然，后星去向事关国运，必得慎之。故贺慕之好以今日为界，从此作废，永不复言。”
圣旨彻底落下。
在场的人通通愣住，十年的贺慕之好，就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天象、说毁便毁了么？
贺蕴珠不知何时直起了身子，她冷冷看向内侍，“中贵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贺娘子，这是官家的意思，你这么逼问中贵人也不是个法儿啊。”顾听棠此时只记得圣旨斩断了贺慕姻缘，她忍不住轻笑，“以后，你可不能和慕东阁过于亲近了。”
贺蕴珠回头看她，珠坠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冷冷打在她如玉的侧脸，映着女子眼底的冰凉。
“我与中贵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女子很少如此冷脸，大多时候她都是懒散带笑的娇蛮模样，如今咄咄逼人起来，艳丽的面容看着反而让人害怕。
内臣张允成的眉尾轻挑，但很快便放了下去，“贺娘子，您的圣旨还有一道。”
此时的贺蕴珠心中满是婚事被毁的滔天怒火，她面无表情地回头望向张允成，“您念，我听着。”
玄衣内臣并不为她的漠然无礼而更改恭敬之色，“贺娘子，接下来这道，是封后的初拟诏书。”
端京有习俗，三月必踏青。澄明湖畔，一派芳草萋萋、夭桃灼灼之色。
少女们本赏景说笑，突然有箭矢破空声呼啸而出，随后便闻得鹰隼刺耳呼号，围观众人纷纷叫好。
“怎么了这是？”发梳流云髻的姑娘一惊，忍不住轻抚胸口，身旁姑娘轻笑，“听这架势，自然是咱们贺家娘子了。”
“她又这般与众不同，好端端赏景，她非要去射鹰，也不怕伤着手……”流云髻姑娘轻轻摇头，脚步却转向了众人叫好处。
层层人群中，只见最中央的姑娘着团绣凤凰祥云纹样的宽袖衣，行走间织金镂花的百褶裙一闪，露出一双坠着拇指大明珠的退红弓鞋。
“我既说能射，自然手到擒来，你可服了？”
那姑娘轻笑，眼底压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只是她面容实在姣好，看着也让人难以讨厌。
对面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贺蕴珠，笑着一抱拳，“自然服了贺娘子，娘子大气。”
贺蕴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随手把弓抛给男人，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一声轻轻的咳嗽，“蕴珠。”
闻言，贺蕴珠顿住，不再对着面前人开口，而是转身露出笑来。少女微微张开双臂，原本在她身后的男子主动上前，温柔又利落地为她解下青绿攀膊。
无需言语，便明了对方心意。
“哥哥，我们去喝茶好不好？”贺蕴珠知道慕澈之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每次都是为了陪她。这次不等对方说话，她主动开口，“我渴了。”
慕澈之笑容温润，他将手中攀膊递与贺蕴珠的贴身女使，随后点头，“渴了便走吧。”
贺蕴珠懒散，来到亭中便怡然自得地坐下，等对方为她倒茶。
“杜兄的弓太粗糙，珠珠伤到手了吗？”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动，私带出来的汝窑莲花盏杯推至她的面前。
贺蕴珠微抿一口，眉间轻皱:“他的弓确实不好，做工一点都不精细，勉强可以入手罢了。不过也没有伤到手，你放心。”
贺蕴珠通骑射，手掌却并不粗糙。贺家这一辈就她一个小娘子，自然举全族之力爱养，哪怕天天拉弓射箭，也能让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儿茧子。
慕澈之见她皱眉，忍不住出声询问:“可是茶水不够好？”他如水墨画一般温和的眉眼之间浮现几分愧色，“是我记性差，这一回忘带了敬亭绿雪。”
女子在他面前显得并不在意，“无妨，不干你的事，茶水能够解渴便好。”听得此言，慕澈之嘴角上扬，眼中带了不信。
两人还在说话，外头便传来声音:“澈之兄，贺娘子，你们可要同我们一块儿来玩飞花令？”
慕澈之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他看向身边女子，“想去玩吗？”
贺蕴珠用力点头，“自然要。我若不去，还不知顾听棠怎么笑话我呢，整天就抓着我一人不放，真是讨厌。”说着，便起身离开。
慕澈之紧盯她的脚步，确定她平安下了高亭才抬头看向唤他的少年，“我们参加，多谢了。
贺蕴珠脚程快，早早地便落了座，正对一位着蓝衣的姑娘。她托着腮，笑容张扬，“顾听棠，你怎么不笑了？看到我不高兴？”
顾听棠轻哼一声，“你还没那么大本事，能扫我的兴。我呢，不过是觉得妹妹实在愧对贺氏女的名头。贺氏举家清流，偏生了你这么个混世魔王，高不成低不就的。”
“怎么，你很想当我们贺氏的小娘子？”贺蕴珠不屑，“那你也只能想想了，毕竟我们家可要不得你这种假清高的姑娘，也就是顾家倒大霉。”
“你说什么？”顾听棠登时柳眉倒竖，却不得不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她强行压下心中愤懑，只是冷笑一声便不再开口。
贵女们见两人拌嘴吵架早已习以为常，心里纷纷同情起了顾听棠。其实顾娘子并没有说错——贺蕴珠确实很不像贺家培养的女儿。
从前的贺家女大多都是如当今太后般温柔宽和、谨慎明理的姑娘，诗书礼易、管家理事皆是精通。而贺蕴珠并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到大更是只挑喜欢的东西学，旁的一概不理。
奈何贺家这一辈就只一个姑娘，她又得太后宠爱，贺府中人也只好随她去。
“上次玩飞花用的是一个‘月’字，今儿个便用‘花’，如何？”
脾气温和遇事公正的流云髻姑娘今日做了令官，她浅笑道:“规矩还是按从前的来，要合字数格律，可引用前人诗词也可自创，接不上来的要自罚一杯。第一句便从李衙内开始吧？”
体格微胖的少年毫不推脱，大方开口:“献丑了。花近高楼伤客心。”
下一位公子反应很快:“落花时节又逢君。”
又一位姑娘紧跟上:“春江花朝秋月夜。”
…………
一起玩飞花令的娘子郎君不少，轮到贺蕴珠时已轮过两次，第五字为“花”的词，她一时倒想不出新的了。
贺蕴珠眉头微锁，一旁慕澈之看出她的为难后及时轻声开口:“不知近水花先发。”
贺蕴珠眼睛一亮，轮到她时顺利通过。
对面的顾听棠一直默默看着她，自然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也不好坏了众人兴致。等到一轮结束，她才笑着开口:“贺娘子，你的那几句都是慕东阁帮忙说的吧？”
贺蕴珠看都不看她一眼，咽下口中蜜饯才不紧不慢道:“可有证据？除了你有谁看着了？若没人看到，你这便是污蔑。”
飞花令节奏快，众人都在专心想着自己的词，除了顾听棠还有精力分在贺蕴珠身上，其他人都是只顾自己的。
众人心里一咯噔，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没人看见。
贺蕴珠是有作弊的可能，但顾听棠也不一定会说实话。
顾听棠再次被她气到，不满地转过头去。贺蕴珠才不放过她，笑意盎然，“怎地，你很羡慕我有慕东阁这样好的夫婿？啧，也不怪你，慕哥哥人好，你确实该羡慕。”
“你还未成亲便一口一个夫婿哥哥，到底还知不知羞耻？”顾听棠匪夷所思地看她。
慕澈之静静红了脸，他本想唤声“蕴珠”让她安静一二，此时却突然来了不速之客。
“中贵人？”不知道是谁率先开口，众人转身，目光纷纷投向那位玄衣内臣——也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
“中贵人安好。”各位公子姑娘也不坐着了，一一起身颔首致意。
那内臣面带温和笑意，规矩回礼:“各位娘子、郎君安好。臣今日扰了诸位雅兴，乃是奉了官家之命、不得不为之，还望见谅。”
慕澈之父亲官位最高，他主动站出，“中贵人言重。不知官家有何旨意？我等自当听旨。”
在大雍，除非重大节庆、不轻易行跪拜礼，哪怕是听今上寻常的圣谕，也只需躬身。
玄衣内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稳声道:“慕东阁、贺娘子听旨。”
慕澈之心中不解，皱眉躬身，“臣听旨。”
贺蕴珠抬头看向那内臣，内心不知为何隐生排斥，身子却不得不向前一步，折下脊背，“臣女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流星大如杯，乃皇后薨逝之兆。然宫中并无皇后，故解为后女另嫁。钦天监细察之，见后星主东方，位于端京城东，是为贺家女……”
慕澈之只是听到一半便心神俱荡，他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手指都在颤抖，却止不住内臣的声音:
“朕闻贺慕之好已有十年，不忍悔之。然，后星去向事关国运，必得慎之。故贺慕之好以今日为界，从此作废，永不复言。”
圣旨彻底落下。
在场的人通通愣住，十年的贺慕之好，就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天象、说毁便毁了么？
贺蕴珠不知何时直起了身子，她冷冷看向内侍，“中贵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贺娘子，这是官家的意思，你这么逼问中贵人也不是个法儿啊。”顾听棠此时只记得圣旨斩断了贺慕姻缘，她忍不住轻笑，“以后，你可不能和慕东阁过于亲近了。”
贺蕴珠回头看她，珠坠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冷冷打在她如玉的侧脸，映着女子眼底的冰凉。
“我与中贵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女子很少如此冷脸，大多时候她都是懒散带笑的娇蛮模样，如今咄咄逼人起来，艳丽的面容看着反而让人害怕。
内臣张允成的眉尾轻挑，但很快便放了下去，“贺娘子，您的圣旨还有一道。”
此时的贺蕴珠心中满是婚事被毁的滔天怒火，她面无表情地回头望向张允成，“您念，我听着。”
玄衣内臣并不为她的漠然无礼而更改恭敬之色，“贺娘子，接下来这道，是封后的初拟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