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院里搬来不少东西,华服美饰,诗词歌赋,还有一架古琴。我们家下人不多,搬这么多东西,肯定逃不了欧阳蘅芷。

    我看着欧阳蘅芷跑进跑出,心里十分快意。

    终于,他拎着最后一摞书,放到才搬进来的书案上,开始大手一摆,抽个凳子坐下歇息,拿出顶上那本书翻了翻,“《春江花月夜》?陆姑娘好才情。”

    我拿过他手里那本书,随意翻了翻,顺便翻了个白眼,“字都不认识一个,有个屁的才情。”

    我有意膈应他,眼睛一转问他:“倒是你,字也认得,诗也会读。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博学多才的乞丐。”

    他不搭理我,仍旧轻轻翻开书,“怎么不认字还给你搬过来这么多书?”

    他揉揉书页纸张,“不对,这书不是你爹送过来的。”

    “这上好的绢纸书,也就那帮腐朽的仕途子弟会买了。争一个纸白雪,好像人也变得高洁起来似的。”

    他想起些什么,目光放空一会儿,摇了摇头。

    接着,他把书卷起来,递给我,问我:“你当真想嫁给他?跟着这种人,可有罪受。”

    他这么一说我反应过来,“你说这书是李铭钰送的?”

    我连忙接过书,打开来仔细翻了翻。每页纸对我来说都不过是沾了点墨的白纸,半点都看不懂。我有些泄气,一页一页翻过去,“我谁也不想嫁,我只想挣钱。”

    “哈哈。”欧阳蘅芷笑了,“姑娘好志气。确实,单论钱财,嫁给李铭钰绝对比嫁给屠户家的儿子强。”

    我看他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怒意一下子涌上来。

    “我说了,我谁都不想嫁。”

    我巴巴走到他面前,想逼他一把。

    “你不想办法帮帮我吗?”

    我因为他挨了顿打,还花光了我的私房钱。我就不信了,不能从他身上提前捞到一点好处。

    欧阳蘅芷翘着个二郎腿,眼中带着调笑:“帮?姑娘要我怎么帮?”

    “上次姑娘帮我,我可是差点连命都没了。若是再和姑娘有牵扯,怕是要万箭穿心而死了。”

    我忍不了了,我要揍他。我手刚一抬,就被欧阳蘅芷捉住。

    “姑娘没家世,还没教养,怕是难得贵婿啊。”

    这回我是真没一点犹豫,他这种人,不被收拾一顿简直天理难容。

    “是谁说在陆府就只是阿牛?”

    “你是下人,我是小姐,你敢躲?”

    欧阳蘅芷明显愣了愣,随后放下了抓住我的手。

    我当机立断,抄了只毛笔在他脑门上写了个“王”字。

    他没有挣扎,等我写完,抓起一面铜镜照了照。看见镜中面容后,他微微侧眼瞧我,缓缓吐出两个字:“蠢货。”

    我要他见血!

    欧阳蘅芷怕是气得不轻,抽了我一块巾帕就走了。我看着满屋只是搬进来还没整理的器具书籍,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后悔,怕他记我的仇,忘了我的恩。

    不过,活我是怎么都不会替他干的。

    傍晚,管事的揪他过来继续干活。他过来也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他。我就半躺在榻上看他干活。也许是太享受,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小腹一阵绞痛,坐下凉丝丝的,我一摸,发觉裙子上全是血。

    我吓坏了,大喊一声。

    欧阳蘅芷听见动静跑了过来,看见我裙子上的血,赶紧转身背对我。

    我捂着肚子,感觉无数根丝线从我的小腹被慢慢抽离。我踉踉跄跄走到欧阳蘅芷身边,抓住他的手说:

    “我……我肚子好痛,我快死了……是不是?”

    “我也明白了,这都是命。我终究是躲不过这一死的。”

    “死什么死?”,他相当冷漠,“这是癸水。当我没见过世面,用这种东西吓唬我,也亏你想的出来。”

    “鬼水?”

    “我不知道什么鬼水神水,我只知道我肚子疼。”我揪着他的衣袖,快支撑不住,几乎要跪在地上。

    他意识到什么,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你这是第一次见血?”

    他嘴唇发白,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告诉我,你今年多大?”

    “刚过十三。”

    欧阳蘅芷倒吸一口凉气,两只手都扶住我,迟疑好一会儿,“才十三,就要嫁人吗?”

    我抬头看着他,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欧阳蘅芷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来自一个我拼命想要触碰的世界。我抓住他的手,把血染到他手上,死活不肯放开。我流着泪求他:“帮我,帮我。我不想死,也不嫁人。”

    “好。我帮你。”他说。

    --

    我其实一直很怕血,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鲜血从我身上不断流出,并且所有人都觉得这很平常。

    “这是女人生下来就带的冤孽。”

    那天晚上,我忍着疼扶墙走去了凌潇熙的院子,告诉凌潇熙的侍女,我身上有血。凌潇熙是不可能亲自来问候我的,她叫了一个帮忙洗衣的老妈子过来。我问她,我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问你,你来身上的时候,有没有男人瞧见?”

    那老妈妈替我换下脏衣服,就开始不怀好意地问我。

    我想到了欧阳蘅芷,摇了摇头。他教我不许和别人说他在场。我跟他说,我们家是小门小户,没人在意这种东西。

    他摇了摇头,“不一样了。这回是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很笃定,笃定到让我疑惑他是不是做过女人。

    “没男人瞧见就好。”

    老妈妈帮我套上干净衣服,又拿了一堆我没见过的,缝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过来。

    “我是来你家做帮工的,没给你家签卖身契。这些东西你自己来。”

    她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和她身上相似的鱼腥味。好在她给我演示了要怎么扎带,我凭着直觉绑上,让血不至于流到腿上。

    “不一样了。”我用月事带打结的时候自言自语道,“这回是真的不一样了。”

    老妈妈拿着我的脏衣服走后,就没有再回来。我知道这一天一定意义重大,我能预感到我身下流的血,将极大程度地影响我的一生。但很奇怪,除了我的感觉以外,其他的一切都照旧平常,就好像那夜我跪在雪地里。他们是不是也都觉得我自然而然就会活下来。

    或者说,等我死了再替我流泪就好。

    我没来由地伤感,想看月亮。

    用了月事带之后,走动都变得很别扭。我不想行动,就只坐在榻上,一点点挪动位置到窗边,还没挪动到窗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烛火的光芒靠近。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哪怕只是轻轻拉伸小腹都觉得疼。我还没打开就能猜到来的是他。

    他拎着一个食盒,看见我比他先打开窗户,愣了一瞬。

    “你给我带了东西吃?”

    我语气里带着欣喜,声音虚弱。

    他摇了摇头,吹灭了蜡烛,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汤药给我。

    “这是四物饮,对你身体好的。”

    我接了过来,苦巴巴问他:“是不是喝了肚子就不疼了?”

    他没回话,只是半边身子倚靠窗沿,“你把手给我。”

    我把手伸出去给他,那扇窗像是结界,一探出去,就觉得天寒地冻。欧阳蘅芷把我的手翻过来,细长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脉搏上。

    你还会看病?我想问他。

    “体寒。你身体受寒才痛的。体寒要慢慢养才行,平日里忌生冷,切勿受冻,只一副药还不管用。”

    “是不是因为我跳到河里救你?”

    我睁着双圆眼睛,望着他。

    欧阳蘅芷轻轻移开手指,下巴昂起,低眉扫我一眼:“心怀鬼胎,心术不正。”

    我撇了撇嘴。

    “好了,你把药喝完我就走了。”

    我端起药开始往嘴里灌。药虽然苦,但是温热着,入口很舒服。我用衣袖擦了擦嘴,把空碗递给他。

    欧阳蘅芷睨我一眼,把碗收进了食盒里。等他转身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衣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户口。

    “疯了?才说了不要受冻。”他两个手指摁住我的额头,把我生生摁了回去。

    “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来?”

    “妈妈告诉我,这是晦气,男人要躲远一点的。”

    我能看见他鼻息不太平静,欲言又止。

    他双手伸进来,把窗户拉上。我以为他又不回答了,没想到在窗户还剩一丝缝隙的时候,他说:“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一样是在鲜血里出生的。”

    “这不是晦气,也不是福气,只是就是这么个道理。”

    声音从那个缝隙里传来,转眼就要合上。我撑住了窗,不许他关上。我想问他很多事。我想要个人留下。

    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盯着我看,眼神里闪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看着他忽明忽暗的半边脸,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只说:“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他淡淡“嗯”了一声,把窗户关上了。不久后,我听见雪籽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我又把窗打开,风一下子卷着雪花涌进来,我冷的直哆嗦,赶紧关上。

    飘进来的雪花转眼就融化,那份寒意却过了好久才渐渐缓和。而这还只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

    这场不幸、晦气、或者说是疾病持续了五天。这五天里没人来看过我,只有第一天,那个替我换衣裳的老妈妈给我送了一次饭。后面的三天里,我都像平常一样打扫院子,自力更生,其余时候我都不准出门,出门了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又把我哄回去,我就只能无所事事。

    那几天里,我翻了翻我爹给我送来的书,那架古琴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拨了几下,琴弦发出的声响让我胆战心惊。我一直很怕弄出太大的声响。

    我无师自通,会了磨墨,用那根最细的毫毛笔在破旧的布料上面描手帕花样,有时候也会描几个字。

    “《春江花月夜》”,我依稀记得欧阳蘅芷是这样念这五个字。

    我有时候闷了,就在那本书里找那五个字,我意识到那本薄薄的书册其实就只是一首完整的长诗。那首诗,我只不过认识十几个字,我像寻宝藏一样,在那首诗里查找意象。我察觉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癸水是什么,不知道什么年纪是合适嫁人的年纪,不知道除了嫁人以外我是否还有别的选项;我读不懂诗,我只在酒馆门口偶尔听见有人念过几句诗,其余的我能听见的都只是别人告诉我的话。

    我在孤独与寂静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冻死的夜晚,我忽然间明白,我身上其实满是枷锁,我的头顶早就落满霜华。

    “爹,我要学认字。”

    我刚能出来,就直接找到我那个便宜老爹。

    我那个爹端着碗冒着白烟的茶看账,他过了半晌说:“你怎么连字都不认得,你娘活着的时候就没教过你?”

    我不生气,管他说什么,我只要达成我的目的。

    “爹,你不是要我想办法嫁给李铭钰吗?我只有会认字了,才能和他多说些话啊。”

    他扫了我一眼,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你?我要是真请先生教你认字,万一你没能攀上高枝,我不是还得倒赔钱?”

    “赔本的买卖,我是不会干的。”

    我愣住了。

    他站了起来,说:“这样,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布庄里干活,账房先生是认字的。你模样不错,到时候,你和他卖个乖,撒个娇,他会教你几个字的。”

    我窒息了。

    撒娇什么时候真的管用过呢?

    我盯着他手边的茶碗,想抓起来往他脸上砸。我忍不住想象他被茶水烫的鼻青脸肿,瓷片碎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上鲜血直流。哪怕只是想象带来的快意都让我兴奋不已。

    “你在看什么?”

    他拉高了音调,像是一记重锤杂碎了我的大逆不道,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没看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话,转头又看向他的脸。我发觉我还是忍不住想象他在我脑海里变得狼狈的脸孔。我想象,我血管里的血液就跟着沸腾起来。我想象,觉得莫名地暴躁、胸闷,想要撕碎一切……

    “那就去吧。”他笑着说道,笑意很冷,双唇之间拉出一个无底洞。

    我挪开视线,转身出了门。腊月的风呼呼作响,在嘲笑我的无知与愚蠢。

    我拉紧我单薄的外衫往风雪里走去,我绝不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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