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初冬时分,北京已经非常冷了。

    宋宋发来她在拉萨大昭寺的照片时,我正在西三环内的一家菜市场买鱼,嘎鱼烧茄子,是我的拿手好菜,宋宋很喜欢吃。

    以前每到周五,她总是买了一堆菜,坐在我家楼下的凉亭里,给我发信,“姐姐,我买了嘎鱼,快回家做饭。”

    我站在摊点前,手指轻轻划过手机对话框里的照片。

    大昭寺的金顶上,一对鹿分左右两侧跪向法论,在阳光普照下格外熠熠生辉。云朵像一叶叶洁白的风帆,在湛蓝悠远的天空,逍遥自在地遨游。久远深邃的老街,安静的像一幅画,巍峨挺拔的殿宇、密密麻麻的经幡,还有熙熙攘攘的信众,让人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

    宋宋,是藏族女子的装扮。

    她头戴“次仁金嘎”的金花帽,帽子外部用金丝线和织锦缎镶饰,帽檐镶缀皮毛;身着条纹彩色拼接的藏袍,腰襟肥大,袖子宽长,犹如行走的彩虹;耳朵和脖子上的配饰,是用红色玛瑙、红色珊瑚和绿色松石等串成的,佩戴起来艳丽又不失端庄。

    有一张照片,是她正在磕长头,五体投地匍匐,两手合十,双手前直伸,姿势十分虔诚。她的头发编成很多小细辫,发梢缀以各种宝石,就那么肆意地散落在地上。

    许是风尘仆仆而来的缘故,略微有些凌乱,藏袍也有些脏。

    好久没有见过这个傻丫头了,我摩挲着手机,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照片,有些呆滞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宛如雕塑般静止不动,只是泪水却似要奔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喂!喂!”卖鱼的师傅喊了我两声,嘎鱼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了水,在捕捞网兜里反复横跳,想要挣脱开来,“姑娘,这鱼要宰杀吗? ”

    我拭去眼泪,终于醒过神来,朝着师傅点点头,嘴角扯起一个微笑,说道,“麻烦处理干净一点、细致一点。”

    刚入夜的天空,月色昏暗,昏黄的路灯下,树影婆娑。

    许是下午下过雨的缘故,菜市场门口这条坑坑洼洼的路,又积满了水。一辆车子疾驰而过时,溅了我一身泥水,我气得跺脚,拎紧刚买的菜,骂骂咧咧地退后到胡同口的便利店里。

    等出租车来的时候,发了个信息给宋宋,“做了嘎鱼烧茄子,回来吃饭。”

    半天也没有收到宋宋的回信,我有些心绪不宁。

    马路上的车,像是黑压压的蚂蚁一样,一点点缓慢地向前挪动,不知道还要堵到什么时候去。北京傍晚总是那么堵车,不过三公里的路程,竟耗时一个钟头,到家已经快要七点了。

    打开房门,踢掉脚上的高跟鞋,手机终于滴滴地响了。

    宋宋发来回信:“江子岚说他又开始吃素了。我想陪着他。”

    江子岚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也是我的同桌。宋宋是小我们一级的学妹。

    宋宋和江子岚也是“不打不相识”。真正相识,是那次宋宋勇抓“小三”的壮举震惊了子岚。

    不过,宋宋对子岚,“见色起意”要更早些时候,早在她念高一的一次学校运动会上中,就一眼就看上了江子岚。

    江子岚,小学四年级开始练习健美操,高二时喜获了“国家级运动员健将”的称号,他也是胶澳市第一个拿到“全国健美操运动健将”称号的高中生。那次运动会上,他带着一群同学展示健美操的力与美。

    宋宋大犯“花痴”,一脸迷妹地告诉我,“当时江子岚穿着白色的健美操服,在风中甩头发的样子,太帅了!”

    当时,我应该是没认真看江子岚他们跳健美操,对此脑子里一点点印象都没有。不过,和他同桌这么久,我倒是经常端详他的脸,便回应宋宋,说道,“江子岚脸倒是好看的,不过帅则帅矣,人太瘦了。男孩子还是要孔武有力才好。”

    “你说得不对哦!”宋宋轻声打断了我,她微微垂眉,嘴角上扬,脸上露出一丝害羞但甜美的笑容,跟我认认真真地解释说,“按照时尚杂志上的说法,他这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你想呀?他是运动健将,平时肯定要练习专业动作的,什么踏步、后踢腿跑、、弹踢腿开合跳、弓步跳什么的肯定是要练习无数遍的,还要锻炼前展双肱二头肌、后展双肱二头肌等等,怎么会不孔武有力呢?”

    我瞪大了眼睛,觉得平时真的小瞧了宋宋,感觉她整天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居然对健美操运动的专业词汇懂这么多,“你怎么这都懂?”

    “江子岚喜欢,我当然要知道一些呀。”宋宋说着说着,双手就托住了腮,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每次讲起江子岚都着么开心,甜甜的笑容就像是清泉波纹,从她的嘴角的小漩涡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不一会,宋宋又睁开了眼睛,右手轻轻举起,想要挡住刺眼的太阳光,又道,“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吃素,我几次在食堂碰到他,估计打饭挤到他的身后,发现他买的都是蔬菜、鸡蛋什么的。好奇怪呀!他成绩那么好,体育那么好,一定要费很多脑力和体力的,他这样,不会缺营养吧?”

    少年时代,江子岚吃素,我是知道原因的。

    准确地说,也不是全吃素,他只是不吃红肉。

    因为他的父母在外工作,他从小跟着爷爷在本市生活,爷爷不会烧菜,经常做的菜是白开水炖大肉。

    做法超级简单:先将肉焯水,洗净血沫;再烧一锅开水煮肉,等到热气沸腾、肉香四溢的时候,往锅里扔进几片白菜、几块卤水豆腐、一捆粉条,就完事了。

    江子岚说,在自己还不会拿筷子、咿呀学语时,就经常被爷爷喂肥肉,吃腻着了,长大后,闻到肉味,就想吐。

    宋宋不知,我便把江子岚这个经历仔仔细细告诉了宋宋。

    宋宋一听,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起来,开心地建议道,“不吃红肉,可以吃鸡鸭鱼呀。那以后我让陈姨炖一下好吃鸡肉或者清蒸一下有营养的海鱼,带给你,你也分给他,这样好不好?给他补补营养。”

    陈姨是宋宋家的保姆,烧菜水平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有一次,她烧了芦笋烩鸡肉,简简单单的食材,她做得脆嫩爽口,差点鲜掉了我的眉毛。我看不惯宋宋一副倒贴“不值钱”的样子,哼道:“才不要!认识你这么久了,也没以后说多带一份给我。”

    “好了,也给你带,你的更多,总可以吧。”宋宋笑着说道。

    宋宋人缘好,嘴巴甜,人也甜美,朋友遍学校,所以一向消息灵通,自从眼里有了江子岚,就把他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还没等我答应她帮她带饭,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吗?听说江子岚的爸爸,江天树,做过省里某位大领导的秘书,这位领导调任北京时,把他也调过去了,后又去了某部委工作,仕途也算顺遂。最近几年,因为工作需要,要常驻欧洲;他的妈妈,苏眉,先是随丈夫驻外,后觉得太无聊,空闲时间给家里的亲友做代购,买买东西什么的,却从中嗅到了商机,现在下海,在做跨境电商呢。”

    “什么是跨境电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次,有点不解,问宋宋。

    2003年,电子商务这一商业模式在国内刚刚起步,阿里巴巴也是在这年底放弃了曾经专注于B2C的发展方向,转而专注于B2B。我当时还是一枚穷学生,对此完全不懂。

    “……卖东西?”宋宋托着腮,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少年时代,我总戴着黑框眼镜,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被学习压地喘不动气,不了解跨境电商,也不看宋宋爱看的时尚杂志。

    但是有一点,我和宋宋的观点是一致的:江子岚衣品很好,哪怕和其他男孩子一样穿的是最普遍的校服,他里面的搭配的衬衫或者卫衣都很有记忆点,要么是颜色很跳脱,要么款式很别致。

    用宋宋的话来说,江子岚属于“型男”,再加上,他个子又高,所以在同学中很耀眼。怎么说呢?是挺洋气的小伙子!

    后来,慢慢了解他的家庭,才知道,这原来都是受到他母亲的影响。

    高考前的那个夏天,苏眉去学校看他,齐腰的长发,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有一种少妇的丰腴之美。

    她的声音很温柔,眼神很坚定,与电视剧那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不一样,让人感觉很舒服,莫名就想亲近。

    苏眉的样子,一直深深藏在我记忆深处。她气定神闲、不急不躁的状态,和人淡如菊的穿着,初入职场,我还一度偷偷模仿。

    刚刚,宋宋在回信里提到江子岚吃素,让我的思维一下子飘得很悠远。

    至于宋宋嘴里提及的素食主义,我知道她是坚持不了,就是喊喊而已。她从小爱热闹,从小嘴巴被陈姨养叼了,对菜品一贯追求色香味俱佳。她还无肉不欢,十多岁时就总是说,“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她的回信,让我心里有些不踏实。回到家里,把买好的菜和肉,按照每餐的比例,洗净、沥水、分装到不同盒子后,便拨通了宋宋的电话。

    两个人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近期见闻。听着她谈论江子岚,云淡风轻的语气里,还氤氲着一丝莫名的忧伤情绪。

    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因为知道两人之间多年的羁绊,所以习惯了避重就轻,不敢细问,只是跟着她的话音,故作轻松地笑着问,“你前面说吃素,莫不是要减肥?”

    “我哪里需要减肥?我就是想默默地跟他同步而已。”宋宋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像是空气中一股摇曳的烟圈,倘若风稍微大一点,就要散开了。

    宋宋属于吃不胖的类型,基础代谢好到惊人,不像我天天减肥天天肥,哪怕一天不吃饭只喝水,也能一天涨二两肉。

    从中学到大学到工作,从胶澳到北京、加利福尼亚、上海、香港,再到拉萨,这么多年了,宋宋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在意着江子岚。

    我心里忽然浮起淡淡的苦涩,没有忍住,终于问道,“你们最近又联系上了?”

    宋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幽幽地说道,“姐姐,你知道有个词叫近乡情怯吗?我终于鼓起勇气联系了他,可我好怕他心里还恨我,我不敢去见他,只是发了邮件给他。”

    “他怎么会恨你呢?他怎么回复你的?”我忙问道,心猛烈地跳起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宋宋的声音很平静,缓缓道来:“倒也没有说别的!就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听其他业内朋友说,他们机构最近在做几起Pre-IPO、并购项目,到了关键时期了,挺忙的。前年他们还投了一些TMT的项目,一家电子购物平台‘好易卖’连续亏损了七年,到处融资都没人理,他却主导投了几千万美元,今年他们又要追加了一轮投资,其他投资人都不看好,意见分歧很大。我回复说了这个事,劝他要捂紧‘弹药’,谨慎投资。他就没有再回我了。”

    江子岚所在木林森资本是一家美元VC,他和他母亲都是创始合伙人,投资了很多市值翻倍的创新项目。

    我虽然本硕都是学金融专业的,可平时对二级市场关注比较多,一级市场私募股权投资赛道切换太快,我看不太懂,对“募投管退”更是一窍不通,插不上话,就听宋宋讲了半天。

    “最近,我和江子岚也联系不多。项目的事,要不我打个电话也劝劝他?”我沉吟片刻,拿捏好说话行事的分寸,征求宋宋意见。

    “算了!”宋宋叹了一口气,又道,“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是最好的,应该也不会出错,毕竟他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有能力从海外美元LP那边募到钱,家里也有相关生意,应该要相信他吧!”

    “好!那我不说。等你回来,我们约上江子岚和胖春他们几个一起聚聚,都挺想你的,好久没有见过了。”我建议道。

    宋宋笑着回复道,“好呀,不过这边项目结束估计还要半年多才行,到时候再约吧。”

    “好!那我先去做饭了。买了嘎鱼,我正馋这一口呢!”我说完,从客厅沙发上起身,就要往厨房走去。

    正欲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宋宋却叫了一声,“姐姐……”

    嗓音暗哑,语调落寞。

    她许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我吓了一跳,顿时定住了脚步,连忙问道,“你怎么了?这么晚了,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宋宋的声音为什么突然会这样,疲惫且阴沉,像砂纸磨过桌面一样沙哑。

    平时她说话讲起话来多有劲呀,刚刚电话里开始也是,每一句都像小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她自己在拉萨,莫不是有危险?

    我心下一紧,万分担心,又追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回酒店了,正坐在沙发上,合作伙伴送了一瓶自己酿的青稞酒,我刚刚喝了几口,喝得有点急了,呛着了,”宋宋清了清嗓子,音色清澈了许多,宽慰了我道,“你别担心,我都好着呢。”

    “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叮嘱道。

    宋宋“嗯”了一声,我就听到电话那端传来“啪啦”的声音,好像是几只玻璃杯碰到了一起,发出来清脆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了“哐当”一声,大约是杯子摔到地上,然后电话那端就安静了下来。

    半天没有宋宋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收拾碎片、打扫地面的声音,心中疑惑,正要说话,就只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又应声倒地了,便问道,“宋宋?这都是什么声音?是杯子碎了吗?你不要被扎到脚,赶紧就酒店服务员来打扫一下。”

    宋宋的声音,变得颤抖而哽咽,像是在诉说她无尽的悲痛和无助,“姐姐,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忙忙叨叨的,可一静下来,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一大块空白,他的影子总在这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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