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江子岚写给宋宋的回信。

    他们已经通信很久,彼此情投意合,心属对方,就差“奔现”了。

    因为宋宋给江子岚写信时,不愿意用真名,就取“宋”字宝盖下的“木”,“宋宋”二字,双木成林,便化名为“林儿”。

    宋宋很喜欢一句唐诗,“楼前弱柳摇金缕,林外遥山隔翠岚”,觉得这两句诗写尽了春天之旖旎。而且这里面即有“林”,也有“岚”,就如同少年的心事,在烂漫的春风吹拂下,能肆意地茂盛,不管不顾地生长。

    江子岚自从在宋宋的信里读到了这个笔名的来历,心中欢喜,便也很想给自己取一个雅致一点的名字,为此,还跑去图书馆,翻阅了好多关于古诗词的书。用了好几个星期的休息时间,终于在书架的犄角旮旯,找到一个已经落满灰尘、页面破损、1989年出版的一本书,里面有一首词里,也有“林”“岚”二字,而且意境他也喜欢。

    词作者是元朝王容溪,词名为《如梦令·林下一溪春水》,元代的诗词,我只知道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这个人和这首词,我听都没有听过,真的是难为江子岚能在浩瀚书海里翻出来。

    林下一溪春水。林上数峰岚翠。

    中有隐居人,茅屋数间而已。

    无事。

    无事。

    石上坐看云起。

    是一首写隐士的词。

    江子岚把这首词,抄给了宋宋,宋宋觉得最后二字“云起”最好。江子岚便以此为笔名。

    在文字交流的世界里,林儿和云起,就成了最亲密的人。

    现实中的江子岚,看起来样样都好,但却是孤单的。

    他是被上天垂爱的,学习不费吹飞之力,便可轻松夺冠;因小时体弱,而练习健美操,洒下汗水就有回报,成为国家级运动员健将。

    但,从小到大,他也是形单影只的,从小跟爷爷一起长大,爷爷行武出身,粗枝大叶,最在意的不过是他吃饱穿暖,其他的很少放在心上。

    他要好的朋友也并不多。成绩比他差很多的,不愿意跟他玩;成绩比他差一点点的,每天忙着赶超他,没有时间陪他玩。

    他孤单单地长大,无人陪伴,无人可诉心事。

    林儿,是江子岚最好的倾诉对象。

    林儿,犹如长在他贫瘠的心田上的一棵树。

    自己写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回应,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奔涌。

    在和林儿通信中,他内心那根绷紧了多年的弦,慢慢地松了。他积攒了多年心里话,少年的烦恼,有了出口。

    他也如,那位元代词人王容溪所写的,可以“石上坐看云起”,去欣赏林间一弯溪水,山间一簇花开,天上一朵云起。

    众木成林,众林成森,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林儿是他的寄托,是他的全世界。

    所以,当胖春当众调侃林儿时,他愤怒极了。那是他最隐秘的心事、最在意的少年心意,却被如此粗暴地公之于众,被人戏弄,他无法忍受。

    那一瞬间,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模样的他,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当他看到,胖春欲转身坐下,便莲步生风,挪到走廊处,身体前倾,迅速而用力地扬起了胳膊,猛地一拳打到了胖春的鼻梁上。

    江子岚的拳头出得太快了!

    胖春来不及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疼得他龇牙咧嘴,倒退了好几步,顺带推到了自己的书桌,整个人狼狈不堪。

    胖春气喘吁吁,扶着自己的膝盖,略略站定,鼻血就呼啦一下子奔涌出来,他那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

    只见他也如猛虎下山般,一个跨步扑了过来,肥硕的大拳头,如同下雹子一样噼里啪啦落在江子岚身上,“敢打我啊?你小子?”

    “我打你怎么了?”江子岚眉头紧锁,浑然不惧。

    如同一头饿了很久、终于下山进村觅食的豹子,冲上去就和胖春厮打起来,不停地狠声道:“我打你了怎么了?不行啊!林儿也是你叫的啊?”

    两个人激烈地厮打起来,谁不肯放过谁。

    一时间,江子岚打飞了胖春的眼镜,胖春撕扯碎了江子岚的衬衫,只见他半只袖子和半边衬衫挂在身上,另外的在地上。我不好意思直视。从眼角瞥到了宋宋口中所说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顿时羞红了脸。

    精瘦高挑的江子岚,居然真的有腹肌!

    此等大事,一定要告诉宋宋。

    后来,本来过来拉架的也加入了“战斗”,从两个人的对打,演变成全班两派人的群架:一边是平时和江子岚玩得好的同学,多是班上学习尖子生;一边是胖春的“拥护者”,都是爱玩的调皮学生。

    “酣战”时分,打得不可开交。

    我因为身处“战场”,损失惨重,可谓是城门失火,殃及了我这条“池鱼”。不但书桌被掀翻了,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冲了过来时,我被推搡倒地,连眼镜都不知道被挤到那里去了。

    课本、辅导书、草稿纸满天飞,还被一个不知那飞过来的玻璃饮料瓶砸到了头,玻璃碴子划破了头皮,滴滴答答地流血。

    好多女生都吓坏了,一个个都躲到了教室外面,趴在教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战况”。谭琳琳看我可怜,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好心陪我去医务处包扎。

    整场“战役”,太激烈了!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全楼层、全学校。

    陈乔木冲过来时,气得几乎要爆炸,怒发冲冠,整个脸庞涨成紫红色,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五官狰狞地挤成一团,手臂疯狂地挥舞着,指向江子岚和胖春,又指向全班,“你们几个!你们全部!你们统统统统统统都要写检查!写检查!叫家长!”

    当晚,参加打架的全班男生都被叫到校长室,狠狠地挨了一顿剋,连夜请了他们的家长,据称一直到午夜十二点多才回宿舍。第二天,校长还亲自在操场上讲话,通报批评,闹得沸沸扬扬。

    又过了两天,宋宋来找我,眼睛红红地来问我,“江子岚是真的喜欢谭琳琳吗?”

    我闻所未闻,一脸惊诧,“谁说的?”

    宋宋的声音哀哀怨怨,“他们都在传,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

    难道是因为“林儿”和谭琳琳,有点相似,所以江子岚误会了?我暗觉大事不妙,他不会不知不觉,将错就错喜欢上谭琳琳了吧?

    莫不是他自己放出的消息?当时,谭琳琳和全校闻名的小混混于闯,俨然一对情侣模样,每天出双入对,逛网吧打游戏,逃课逃作业,难道他想横刀夺爱?

    我忍了好久,还是在课间休息问,“你喜欢谭琳琳?”

    他假装漫不经心朝教室后面望去,瞥了一眼坐在教室后排的谭琳琳,便矢口否认,“怎么会?”

    我心内稍安。

    过了一会,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竟泛起了笑意,悄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她人很好呀?”

    “谁?谭琳琳?怎么好?”我愣住了,暗暗腹诽,你到底是不是真学霸吗?居然以为“林儿”是谭琳琳?你的智商去哪里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谭琳琳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喜事,正眉飞色舞地和于闯在聊天。

    江子岚见我不语,又说道,“她宽慰人时,好多话都能讲到别人心里去。”江子岚的回答,很简洁,也不假思索。

    果然学霸也眼拙,认错了人,还不自知。

    这让我有点替宋宋愤愤不平,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把从桌洞里掏出来的物理课本摔到了桌子上,呛了他一句,“是不是还很漂亮?亏你还是全校第一名,竟喜欢这样的问题少女!”

    可能是我最后四个字惹恼了江子岚,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再和我说话。

    自从那场群架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原来如梅兰竹菊的谦谦君子,也生出了一丝丝狠劲,多了些凛冽不羁味道,开始喜欢逞强,喜欢引人注目。

    那天整整一节物理课,江子岚要么疯狂转笔,要么就使劲地翻着课本,哗哗啦啦的声响,弄得我也心烦意乱,有些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江子岚怎么会和谭琳琳好上的呢?”

    这个问题,我想知道,宋宋更想知道。

    过了好几周,宋宋还不时会问起。

    周末,她约我参加她组织的“抓小三”活动,前几次都失败了,这次她订了详细计划,还起了特别的代号:“锄奸特别行动”。我们约在商场的甜品店见面,到了点好奶茶,复盘了行动计划,她就开始讲子岚和谭琳琳的事情,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几遍,我耳朵快要被磨出茧子了。

    宋宋双手托着腮,满腹少女心事,惆怅地说道,“爱情就像是吃怪味豆,明知道味道奇怪,可还是喜欢不停地吃吃吃,搞不懂为什么。”

    我挠挠头,眉角上扬,大脑飞速旋转,想了半天,“谁知道呢?”

    这时,店员端上来我们的甜品:一份杨枝甘露、一份酸奶杏仁茶。我推了推正在发呆的宋宋道,“别愣着了,先吃吧!不是要去火锅店盯梢吗?”

    白色瓷碗里的杨枝甘露,太诱人了!我大口吸溜吸溜,狼吞虎咽地吃着,十分惬意。初春时候,室外寒风凛冽,商场里暖气开得十足,懒懒散散地坐在这里,吃点凉的东西,真的好舒爽。

    “门开了!”宋宋眼尖,看到了,低声提醒我。

    我放下勺子,伸长脖子眺望,目光穿过环形楼梯。

    果然,火锅店总算开始营业了。

    一个高个子店员正在贴黎璃的大幅海报。

    作为本市资深的美食节目主持人,海报上的黎璃,长发披肩,明眸善睐,大约美女大多有些相似之处,我仔细打量,她的眉眼之间跟谭琳琳竟有几分相似。她的身材玲珑有致,真不知道做美食节目怎么能保持这么好身材的?

    火锅店门口,两个小姑娘摆放完招牌菜单,手脚利落地收起平时摆在门外走廊上给排队客人坐的椅子,换上了排队要用的导引指示牌之类的物件。

    这家新店号称要做全市最正宗的重庆火锅,连锁店十家连开。

    为了造势,不惜下血本,在各大媒体,打了铺天盖地的广告。

    连我爸爸每天早上看的《半岛都市报》上,都能看到它家醒目的“开业大酬宾”“知名美食栏目主持人黎璃莅临亲尝”之类的红色大字。

    报纸上说,新办卡客人可以优惠百分之三十。力度如此之多,吸引了很多食客,络绎不绝来尝鲜。宣传效果甚好。

    其他店这会儿还门可罗雀。

    来的早的市民,已经在这家旗舰店门口等候多时,排起了长龙。

    “估计还要半小时黎璃才能来。”我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桌子上宋宋那只鼓鼓囊囊的背包,“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吗?你带了这么多钱,万一人太多,我们挤不过去……”

    “胖春已经先去了,他打前站。”宋宋言简意赅道。

    胖春的父母在学校门口租了陪读房,跟宋宋是上下楼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成了朋友。

    我有点担心,怕结果难以预料,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便又问了句,“一定要这样吗?”

    宋宋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你不知道,那天我妈割腕,血流了一浴缸,要不是我发现了,可能她就……”

    宋宋的声音哽咽起来,她冷冷地看着对面,嘴角噙笑,“反正今天我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她拉下马,让人知道她的真面目,身败名裂!我妈吃的苦头不能白吃。”

    宋宋嘴角那个转瞬间而逝的笑容,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又觉得很心疼。

    别人都羡慕人前的宋宋,家境优渥,锦衣玉食,想要天上星星,宋大伟也恨不得马上给她摘下来,却不知道人后宋宋日子这么难,刀山火海,披荆斩棘,做自己能做的一切,只想自己的母亲能真正开心一点。

    时间的针脚,滴滴答答地往前走着。

    我,百无聊赖,只能闷头“苦”吃。

    “对了!那生日惊喜派对还举办吗?”碗里杨枝甘露见底了,我拿起勺子起劲地挖着碗底剩下的一粒粒透明的西米,忽然想起这件正事。

    “你预备怎么办?” 我接着又问道。好不容易挖起来几粒,塞到嘴巴里,Q弹的口感让我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幸福。

    我一向都比较务实,向来只关心眼前的事情,与宋宋更看重与江子岚美好的未来相比,我更看重这碗底些许西米带来的安全感。

    “我也不知道。”宋宋想起这事,就一脸沮丧,觉着连平实最爱的杏仁酸奶茶都不香了。

    “还是按计划做吧。有些事情,要解释清楚,误会不能积攒,一旦攒多了,就很难回头了。”我一副老成持重的口气。

    见宋宋心思不吭声,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或者要么你就放下,你还太小,还是要好好学习。感情的事,现在言之过早。”

    火锅店门口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宋宋此时心思不在这里,有些敷衍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好!”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至于是她是说哪个建议好,是按计划做,还是放弃好,我也没有搞清楚。

    远远的,一群人簇拥着,黎璃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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