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时钧失踪了,给人类势力带来了不小的动荡,军团受影响尤其明显。

    你觉得很不对劲。

    从上个月开始,安时钧又变回初识时的沉默,他缄默沉思的样子很有压迫感,那双金黄色的时而闪着冷光的眼睛不经意间就会带上威慑意味,直到这时,你才隐隐想起来他是人类的总指挥,心思深沉的上位者。

    军团里的人都猜测他是因为副官的事震怒。

    唯独你觉得不是,而是在焦虑。

    他在焦虑什么?你忍不住探究,你们相处快四年了,这四年间哪怕是战事最焦灼的时候,你也没见他焦虑到这种程度。

    简直像快被触及软肋的孤狼,警戒恼怒地伸出尖牙利齿,威吓入侵者。

    直到某天夜里,你迷迷糊糊间察觉到嘴唇有些湿润。

    你蓦然惊醒。

    暗淡的月光下,他背对窗户,高大的身影挡住大部分光线,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你想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无声地与他对视。

    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得清你。他低头吻你的眼睛,手试探性地放在你肩膀上,然后划过领口,食指点在第一粒扣子上。

    你终于从无端暧昧的气氛中明白了什么,你不介意发生什么,不过你喜好特殊。

    他的身体一软,栽倒在一旁。

    你坐起身,手一撑,转身面对他。

    你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你抬起他的腿,俯身看着他,可惜你夜间视力没他好,你伸出手指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不说话,所以你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判断情绪,你记得你的药粉很好,但不至于让人话都说不了。

    可能是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可能是暴怒?有没有想过把你大卸八块呢?你又莫名想到你们初见那会儿他凶狠的眼神,叹一声啧白眼狼。

    你开始走神。

    “你真差劲啊,陈小姐。”他一只手臂软绵绵地搭在眼睛上嘲讽。

    “啊?哦,真不好意思啊,长官。”你不走心地道歉。

    “……”

    你和他不再说话。

    安静的夜里,他的呼气声很明显。

    你掰过他的脸,凑近看,看他有没有睡着,你猜没有。

    突然你感觉到他腰部肌肉的紧绷,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一顿天旋地转,你摔回床上,头颈处护着他的手臂。

    药效过了,现在是他俯视你了。

    你听到他的吸气声了。他缓了缓。

    他身材比你壮实,体能比你好,精力比你旺盛,药效失效比预料的快也正常。

    他喘着气,一手撑在你头侧被单上,一手盖住你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黑暗中你眨了眨眼睛,你不清楚他话语有什么深意,老实答道:“谢谢,长官。”

    而后又是漫长的沉默,直到你忍不住开口。

    “长官,我手酸。”

    “换另一只手。”他一顿,“睡前给你揉揉。”

    他最近变得很奇怪,你说不出来。

    ……

    你还叫他长官,他还叫你陈小姐,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开始忙碌,不对,他一直都在忙碌,只不过你没想到他身为总指挥,居然会忙到连战事工作都搁置一边。

    即便如此也没人追究他的责任。

    你心中暗暗猜测,是高层会议给他派了机要任务,多半与半人有关。

    外面风更大了,暴雨快来了。

    第六区的六七月本就是雨季,看暗沉无光漆黑如锅底的天空,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

    该做好洪水泛滥的准备了。

    地上是如黑线交错的蚂蚁,不知道这些小爬虫能不能熬过这个雨季。

    你看着蚂蚁发了好一会儿呆,你想了很多东西,比如你那家小药店,你很久没有回去了,不知道它还在不在,如果侥幸在战火中保留,估计也满是灰尘了。

    你突然想回去看看了。

    ……

    失踪十五天后,人类高层宣布安时钧的死讯。

    全北区通告致哀。

    战争还在继续。现任总指挥被调过来时,还不熟悉安时钧的布置,来势汹汹的半人军队不会等他适应,人类只能匆忙应战。

    人类高层对他寄予厚望。可惜,他不是第二个安时钧。

    很快,半人的主力军突破了第五十五战区的防线,向指挥处进发,势如破竹,一把利剑已经直指人类势力的心脏。

    包括你在内驻地所有人类被迫转移。

    你只带上你的药箱,跟着大部队一起走。

    你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脸上或多或少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

    半月以前,人类在战场上已经隐隐占据优势,半人们进攻放缓,有小半战区甚至开始转为防守,可是短短半月而已,人类开始节节败退。

    可能还不只是战事上的失利。

    安时钧死讯传来后,你见过一次徐副官。他已经是徐副指挥了。

    他走出会议楼时脸色苍白,除了他,你因为安时钧认识的几个高层也没好到哪去。你鲜少看到他们大惊失色的样子,打败仗时也没有。

    后世的书上是怎么记载这段历史的?

    它说:“因为人类几乎被半人灭绝,加上资料物证被销毁,文明轰然倒塌,我们对在这个时期的人们了解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期半人的体质发生了巨大变化,通过战争遗留的痕迹,我们可以看到,战争前中期的他们,像是戴上了枷锁,并没有展现出比人类更优秀的体能,但到了后期,他们找到了钥匙……”

    原来现在已经到战争后期了。

    钥匙……你想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你始终记得它的主人,是个半人。

    你救过他无数次,你多熟悉他,甚至笃定那把“钥匙”必然与他有关。

    ……

    人类大部队的转移太过匆忙,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小药师的失踪,在混乱的人流中,你理所当然地掉队了。

    你不能跟着大部队撤离,因为他们走不了了。

    你深知现在的局势,人类失去了他们最出色的总指挥,而半人得到了他们的“钥匙”。

    人类的溃败只在一朝一夕。

    军队难以自保,何况平民。

    没有人比那头白眼狼更了解人类的军事布局,包括每一条转移路线。

    他潜伏已久,掌握的信息轻而易举就可以重创人类势力,他是否还活着已经不重要了,半人已经得到了抵住人类咽喉的匕首。

    在大部队的前方,半人的军队恐怕已经等候多时了。

    半人会剿灭打头的军队,随后“清洗”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类,因为后世已经没有人类了。

    等到塔伽族探索人类遗迹的时候,它们也只能从半人身上找到一点人类的影子。

    半人想要一个只属于半人的世界,他们决定“清洗”人类。

    ……

    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五年。

    北区大半沦陷,剩余的人类固守西北角,用生命把半人军队卡在最后一道防线外,他们知道人类没有退路了。

    你最终选择和他们一起留在西北角,没有去看你的小药店。

    西北驻地里面的人类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半人把人类困在里面,打造了一个信息闭塞的笼子。

    半人的举动像极了过去人类拿鸟雀逗乐的情景,闲暇之余时不时隔着鸟笼骚扰一下,看笼子里的生物惊慌失措或者苍白无力地反抗。

    你很惊讶,你以为凭半人与人类之间的仇恨,他们恨不得立即杀光世上所有人类,怎么会有闲情雅致“圈养”人类。

    但无所谓,等到最后的“城”破时,你会强行启动塔伽人留给你的装置,终止轮回,然后回家。

    哪怕是以一撮粉尘的形式。

    ……

    你不属于这里。

    你来自未来,但你也不属于未来。

    你是人类,但未来已经不再有人类。

    人类灭绝后,塔伽人到来。这是外族入侵战役后几百年,外星种族再一次登陆,与残暴的“前辈”不同,塔伽人不狂热于侵略和毁灭,他们热衷于创造和探索。

    他们探索了这个星球,并为出现过的文明惋惜。

    他们好奇人类文明的过去,于是跨越了时空把你邀请到他们的时间;他们好奇人类文明的未来,于是把你送到人类灭绝前的时间。

    你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生活在没有外族入侵,没有半人,没有第六区的过去。

    那时人类还在漆黑的宇宙中孤独摸索,在亿万星海中毫不起眼的一颗小星球上,悄无声息地繁衍。

    你生活的家乡和平而安宁,那时相比于塔伽人,人类的科技尚处蒙昧。

    当塔伽人站在时光的那头,对你发出邀请时,年幼的你忍不住答应了——你太好奇它们的国度了。

    你走过时光,如愿以偿来到它们的时间,看到了你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宏大景象,它们的国度如此璀璨,你陡然惊醒时,才发现这个时间里,没有人类。

    那时的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塔伽人的时间里,你逐渐长大。

    你没有同胞,你是唯一的人类。

    塔伽的时间横跨宇宙尽头,你见过无数智慧种族,唯独没有人类。

    你最终败给了孤独,你恳求塔伽人带你回家时,它们却告诉你,你回不去了。

    时间像是无数条交错的铁轨,塔伽人的时间里,人类不复存在,连接你的轨道也就断了,你无法原路返回,回家的唯一选择,就是改变人类灭绝的终局,若强行回去,你也将不复存在。

    轮回的第一百五十八次开始时,你就把它当成最后一次旅途,你不再怀抱希望。

    你很累了,你想回家。

    半人的“钥匙”是转折点,你试图摸清它是什么,什么时候出现,由谁探索出来的。

    每一次你都无限接近答案,但幕布永远隔在你与它面前。

    你受过很多伤,你无数次濒死,你的身体保护了你,它让你开始对痛觉感到麻木,开始对鲜血麻木,开始对死亡麻木。

    你本是生于和平,长于和平,你所习以为常的,是一些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东西。

    你试图干预过“钥匙”的出现,所有的选择最终指向两个结果——找到“钥匙”,半人胜利,人类灭绝;“钥匙”销毁,半人爆炸性毁灭,第六区夷为平地。

    你试图促使双方和谈,但注要沉没的巨轮,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捞起的。

    人类与半人间的纠葛太过错综复杂,没有人愿意停手,也没有人可以停手,巨轮裹挟着上面的每一个人沉入深渊。

    第一百五十八次,你不再挣扎。

    ……

    你奔走在破败的街头,到处都是残壁断垣,要没有见过它本来的面容,甚至辨认不出它是一条街道。

    但是你见过,最后一次和谈,一切欣欣向好,你和安时钧难得闲暇,漫步街头。

    你指着两道的树说:“这么笔直的树枝,不挂两串灯笼可惜了。”

    又点点街道中心暂时堆放物资的广场:“这里空出来,从军械厂匀点铁来,晚上打铁花玩。”

    第六区大部分地方已经是春天了,西北这边还是寒冬。

    你跟安时钧聊天,鼻子冻得通红,眼睛的光闪得晶亮,你看着安时钧,安时钧也在看着你。

    你明知现在或者未来的和平很可能只是假象,但每一次和谈,你都在侥幸——万一这次是真的呢?

    万一人类与半人真的可以和平共处,万一人类可以不用灭绝呢?

    你就是抱着这种念头一次又一次开始轮回的。

    听说人到了迷茫无力的时候,总喜欢回忆或者发呆。

    等你在街头回神时,你看到了所有人灰败的脸色,一切猝不及防。

    发生了什么,你抓住路人的手臂问。

    她眼神凝滞地看着你,乌溜溜的眼睛像生锈的齿轮,一顿一顿的,似乎比你还迷茫,片刻,她眼里就蓄满了汪汪的泪水,啪嗒一声,温热的液体砸到你手背。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轻声又问了一遍,心开始下沉。

    “完了,我们完了……”艰难吐出几个字后,她失声痛哭,一种难言的悲哀笼罩了她。

    她在为谁哭泣?

    她在为谁哭泣。

    广播终于传到你的耳朵里。

    徐副官叛变,人类武装解除,宣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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