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周围人家灯火尽熄。

    到了餐饮街,粥摊早收了,弋者文买了热腾腾的砂锅粥。

    回去的路上,他走着走着,跑起来。打包盒太烫了,夜风能吹凉点他的手。

    快到物流园,弋者文才缓下脚步,慢慢地走。大门前不见吉苑,龙眼树下也没有她。

    街道马路都无行人。

    弋者文原地站了会,才走动到花坛,打包盒扔到上面。

    花坛对面突然窜出个身子,喊他的名字,“弋者文。”

    是吉苑,她背着光,路灯释放的可有可无的光,弋者文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名字的尾调是微微上扬的。

    “树下落了一地的龙眼果,我拾了很多。”吉苑说着,张开手心把攒了一捧的龙眼果,全都倒进花坛里面,“死在坚硬的地方会疼,要在柔软的怀抱里安息。”

    她说的是土地。又不止是土地。

    弋者文看到地面一粒粒的黑点,这种无人打理的树就这样,风吹虫蛀,果子落得多。能长成熟完全靠运气。

    吉苑拍拍手,又在衣摆上蹭蹭,觉得干净了,走到弋者文这边,在花坛边坐下。解开袋口、打包盒,拿起小勺子,一口一口吃着。

    她不再说话,吃完,空盒扔进垃圾桶,就又自己走了。

    走在空旷的路上,大大的衣服,小小的一个人。

    弋者文抬首看茂盛的龙眼树,枝叶中稀零的果子。他抽出一支烟点着,跟上。

    旅馆到了,吉苑在玻璃门把手前,停步不进。

    等了一根烟的时间,烟盒空了,弋者文捏皱丢掉。瘪盒滚落地的声响,让吉苑转头看向他。

    弋者文刚想开口,想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然而他只是走上前,推了吉苑的肩膀,另只手打开门。

    吉苑被他推上楼梯,他就放开手。

    每上两级楼梯,吉苑就回头看一眼。

    弋者文眉间愈紧,周身明显的低气压。

    到了209,吉苑握住门把手,仍不进去。

    弋者文牙一咬,径自去翻她裤子的口袋,摸到房卡,贴上电子锁。

    提示音响了,吉苑转脸看隔壁门,静静等待。

    弋者文奇怪她的反常,握住她放在门把上的手,拧开门。

    这时,隔壁门忽然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身,乍一看到弋者文,他愣了愣,及时反应地关门,从他们身边经过,下楼。

    吉苑依然没有下一步动作。

    弋者文抓紧她的手,沉声说:“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他力气重,吉苑手疼,挣开他的手掌,她安安静静地摇头。至少此时不是。

    她进了房间,摁亮壁灯,房门猝然摔上,就见弋者文整个人杵在玄关,棱线生硬的身影,

    “怎么了?”吉苑问。

    “怎么了?”弋者文笑了声,走近。

    灯光淡色,照在他峻挺的五官上,描刻般,眉峰眼尾皆如薄刃。

    吉苑看着弋者文,他伸过双手,按在她的肩膀,缓缓施力。

    “你为什么还不滚?嗯?”淡淡地威胁。

    吉苑没回,她依旧直视他。他在监狱剪的头发长了,有些碎发垂下,又有些硬硬地立着。

    弋者文将吉苑按倒在床上,肩廓的光影包裹着她。他俯在她上方,沉压压的眉眼,嘴唇紧抿,气息一下一下。

    “ 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着。

    吉苑蓦然反问:“你说我为什么?”

    为什么?弋者文眸光一凝,猛地低脸下来,咬她的耳朵,实实在在的狠劲。

    吉苑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忍,手指下条状的肌肉,深凹而高昂。

    他边咬边狠声,哽咽似的一字一顿,“你给我滚,滚回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不是……”

    而不是时刻在提醒我,应该要怎么做才对。

    *

    临睡前,吉苑未听到隔壁男子孤独的狂欢。

    可能,也许,是弋者文起的震慑作用。

    旅馆的窗帘厚实,吉苑醒来后有几秒的错愕。这里不是家,她不在自己的房间。

    从窗帘缝的烈光判断出,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吉苑伸臂在床头柜摸到手机,拿到手时,不小心扯掉了充电线。

    看眼屏幕,十点零七分。一会功夫,电量立即掉了10%,很旧的手机了,已经换过一次电池。

    起身下床,脚好像带到什么,蹭到了地面,吉苑捡起一看,是房卡。昨晚弋者文走前乱丢的。

    绕床走去拉开窗帘,手臂大动作连着脖子,脖子又扯到耳朵,一阵钻肉的裂痛。她抬手摸摸耳朵,伤口有些渗血水。

    推窗,热热的风比烈日更快。吉苑想起昨晚弋者文唇上的一抹鲜红,搭着那张棱角尖锐的脸,显得更疯狂。

    室内冷气,室外热风,凝滞在一个分界点。吉苑背过身,就打破了这种平衡,她轻轻笑了笑,再次摸到耳后伤口。

    差点入骨的痛。

    洗漱下楼,去觅食。

    经过前台,里面突然有人喊:“诶?是你啊!”

    前台里有两盒外卖,两个女人。一个阿姨,一个烫卷发的女人。

    吉苑左右找了找,只有自己,她说:“你在喊我?我不认识你。”

    小红放下筷子,抽张纸巾抹掉嘴上的辣椒油,走出来说:“我见过你啊。”

    见过跟认识,是两码事。吉苑没把想法说出来,她问:“有事吗?”

    “呃……”小红语塞地看了阿姨一眼。

    阿姨咬断口里的螺蛳粉,说道:“就问候啊,不用有事。”

    小红点头。

    螺蛳粉的酸香勾起饥饿感,吉苑指外面,“那我走了,要去吃饭。”

    外面太阳正高,小红又说:“那么热的天气,为什么不点外卖?你要吃粉吗?我帮你点。”

    吉苑等话完,然后摇头,“我自己出去吃。”

    小红在社会打滚久了,很少见这么密不透风的人,只得呵呵地干笑,“那你快去吧,别饿坏了。”

    吉苑开门走了。

    门缝漏进的一丝热风,莫名令小红感到害怕。

    阿姨招呼小红,“快点来吃粉!等会炸蛋和叉烧就不脆了。”

    “哦哦,来了!”

    前台上摆着台扇,阿姨扭到三档强风,拿纸巾擦拭汗,“这天闷热,一点风没有,肯定有场暴雨。”

    “下雨好啊!”小红夹起浸满红汤的炸蛋,咬上一大口,“今晚能嘶哈……凉快点嘶哈……”

    辣得囫囵不清的声,阿姨笑道:“你慢点诶!喝个雪碧不?”

    “喝!要冰的!”

    “好咧!”

    ……

    还是那家粉店,吉苑点了一碗老友粉。

    这家是夫妻店,老板炒料,老板娘拎出一罐酱油泡的五彩辣椒。

    黑乎乎的一个玻璃罐,辣椒带着细条的蒂,玻璃壁上,挤着紫、红、黄、绿几个颜色。

    吉苑光顾过几回,也是熟客了,老板娘热情地邀请:“来尝尝吧?酸酸辣辣的开胃。”

    刚巧老友粉煮好了,老板娘筷子一捞,夹出两颗辣椒放粉里,再问:“够吗?”

    吉苑忙摆手,“够了,谢谢。”

    老友粉端到桌上,吉苑夹起辣椒咬下去,里面有汁水,先尝到酸,辣气猛地拱上来,她连喝几口汤。

    老板两口子也在吃饭,看到就都笑了,但没说什么,兴许觉得妹妹仔脸皮都薄。

    辣椒和粉都吃完了,吉苑也辣出一身汗。在店里坐了会,往回走。

    外面开始起风,吹来了薄薄的灰云。

    到下午时,空气里有了湿润的味道。

    吉苑去了物流园,等在大门前,枯燥地踢着鞋子。

    园区出入的男工仍然会打量她,但都是匆匆带过,更多的是好奇。

    天空灰沉,像早来的傍晚。

    还有早来的弋者文。

    吉苑看到他了,他没有走过来,眼睛上下地审视她的穿着。

    一身的便宜货,只有发绳和编织包,看得出的精致。

    沉住心底那口闷气,弋者文调转脚尖,去的餐饮街方向。

    吉苑离他两米的距离。随风吹过来的,有淡淡的汗味,和烟草气味。

    一前一后的脚步。

    弋者文停在粥摊,脚踢出一张胶凳,一只手拿着点燃的香烟。

    吉苑说:“我想吃饭。”

    他忽然看过来,香烟近在脸侧,眉轻轻皱着,不出声,也没耐心了。往街外草坪一站,自顾自抽起烟。

    吉苑自己去吃饭,吃完又回原地,弋者文不在。她等在粥摊边,他从对面摊子过来,手臂夹着一瓶冰水。

    两人沉默地回去。

    细雨纷至。

    路上行人撑起伞,或都跑动起来,都怕雨大,奔着躲雨去。

    只有他们不慌不忙,拖着鞋底,慢慢在匆急的世界中。

    到园区前的花坛小坐,弋者文弹开还剩半支的香烟,亲眼看着雨浇灭。

    冰水搁在花坛上,吉苑拿起拧开喝。

    弋者文余光过去,嘴角轻挑,低低地笑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砸碎了所有表面。

    “走。”弋者文忘掉那瓶水,说了今晚第一个字。

    黑夜降临,风雨来了,树木哗啦地摇摆。

    仅剩的行人纷纷从街边店铺门廊下过,他们加入队伍,半遮半淋地到了旅馆。

    衣裳也半干半湿。

    吉苑进旅馆,身后门阖关的声音缓了几秒。踩上楼梯,过会就听到另一个沉实的脚步。

    她不禁摸了摸耳朵,伤口干燥了。

    恰巧弋者文看到她这个动作,视线落到她抿了碎发的耳后,隐约有个弯弯咬痕。

    房门的提示音一响,隔壁男人又冒出个头,连开门的缓冲时间都没有,像是早就蛰伏在那。

    男人从门里出来,两手空空地穿过走廊,踩着旅馆的拖鞋,这么热的天气,袜子还穿着。

    弋者文若无其事地进门关门,手未离开门把。

    一次两次,太巧合了。

    吉苑收了落地衣架上的干衣服,到卫生间换上。出来见弋者文还等在门后,侧耳贴近门板,不知道要做什么。

    吉苑坐床上整理其他琐物,房门倏然开关,她以为弋者文走了。

    片刻后,隔壁开始放片,床头撞击墙板。男人放浪的喘声穿透过墙,清晰可闻。

    折好那件旧裙子,吉苑的手压了压布料,右侧一个黑影靠过来。张开的手指修长,接近她的脖子。

    那只手,吉苑知道坚硬有力,她放轻了呼吸。然而影子攥成拳头,猛地砸向床靠的墙板。

    巨大的砰声,吉苑抬脸一看,白墙上有几个指骨印,浅浅地陷了进去。

    一时间,房间内安静到只剩风吹窗帘的猎猎。包括隔壁。

    吉苑仰起目光,壁灯的微光在两人中间,碎发的阴影遮掩了弋者文的眉目,他深色的瞳孔里敛着微微的光。

    吉苑察觉到他眼神里或多或少的轻视,和不解。来自于外界的不解,在她看来,是另一种谴责。

    静默。

    随后,弋者文转身出了房间,门狠甩上,墙都震了震。

    也就是在这一秒,吉苑升起换房的想法,出门下楼梯。

    未到楼梯转角,楼下传递上来急促的跨步。吉苑之所以知道是跨步上阶,是因为没几秒,弋者文就从她身边掠过。

    带起的一阵风,都携着凌厉的气息。

    就在怔愣的一会儿功夫,二楼爆出砸门的动静,吉苑忙转身上楼。刚走到走廊,笔直的一条道,211的男人被弋者文从房里拖了出来,推到墙壁。

    “哪只手?”他摁住男人肩膀,低声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松手!不然我报警了啊!”男人声音发慌,抓住弋者文手腕,使劲推开,扭身挣扎。

    弋者文干脆屈肘,紧箍住男人两只手臂,压紧他胸口按在墙上。

    “哪只手?”他厉声喝道,戾气逐渐爆发。目光移动,男人立即心虚地缩了右肩。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装傻而已。”弋者文嘴角一挑,眼神抬高,顶灯衬得那双黑瞳,亮得恐怖。

    “我懂法律的啊!你这是蓄意伤害,警察……警察肯定、肯定能抓你……”男人抖嗓子威吓,眼睁睁瞧着自己右臂被抬高,而这人无动于衷,面上笑容诡异地放大。

    “抓吧,反正案底不在乎多一件。”懒散无谓的语气。

    男人听着浑身抖了抖,这个人有前科……整只胳膊突然碎了般剧痛,他痛嚎出声。

    “啊——呀!呀!呀——”胳膊被死死箍住,一下下撞击在实砖墙壁,无异于拿硬器生砸。

    男人捂住右肩,疼得满头是汗,呻//吟声也弱了。

    弋者文倏然松手,男人一下子撑不住,从墙上滑落在地,脚底铲起一边地毯。

    地毯下的潮虫惊慌四窜,弋者文从容地避开两步,“嗤”地嘲讽一笑。

    吉苑在走廊那头,看见男人几回尝试起身,却都半道跌回去。

    而一边的弋者文,扭动了一圈脖子,手指交叉着揉转手腕,随意得像运动前的热身。光看那身形,就能想象出他气焰多嚣张。

    211那货终于站起来了,扶墙踉跄着逃离,经过吉苑身旁时,拘住手脚恐惧地闭紧双目,看都不敢再看。

    弋者文也看见吉苑了,走过去。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直直地延伸到走廊这边,这道峰棱的剪影,撑起了吉苑面前这段短短的路。

    只听到他高调地哼:“这次为什么不叫我打死他?”

    话音刚落,楼梯传来阵阵滚落,咚咚咚,和着声声凄厉的惨叫。

    吉苑笑了笑,对着他说:“你的命只能留着杀我,其他人,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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