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快抓住我的手!”

    邵艾尽最大可能朝水中伸出一只胳膊,另只手扒在湿滑的木船沿上,防止自己落海。

    “伟梁——”身边的姑妈绝望地呼唤着丈夫,“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小木船载着邵艾和姑妈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荡。水很黑,倒不是因为头顶的暗夜,是墨汁一样的污水,晃一下就能将人的头脸和衣服染脏。水面之下更不知藏了多少阴幽秽浊的异物。

    姑父全身只剩眼睛和口鼻还暴露于空气中,他的嘴唇翕动着,不知想要说些什么。双臂大概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又或者早已丧失了活动的力气。依依不舍的目光化为游丝,是他和妻子以及这个世界之间最后的联系。

    “姑父你不能放弃啊!”邵艾试图再度呼喊却没能发出声音。一张口,血腥与腐臭之气顺着她的呼吸道涌入,迫不及待地要将她这个活人尸化。

    不行,她要救姑父,就像刚强上次救她一样。这么想着,全身忽然充满力气,从木船上站起身,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海里。海水并不寒冷,甚至没有水,只是一团充塞天地之间的浓密黑气。邵艾目不能视物,心里却清楚得很——从今往后,她和姑妈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姑父这个人存在了。

    ******

    邵艾在床上睁开眼,首先望见被窗帘缝里钻进来的柔和日光照成米色的天花板。胸口还在被无形的重物堵压着,四肢动不了,只能先保证呼吸道畅通无阻。慢慢地,回忆起自己是在休斯顿的一家旅馆。今天是……周四吧?她已向卡尼教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看望姑父,并帮姑妈办理MD安德森肿瘤医院的治疗手续。

    不过是个梦,是她这几日过度担忧和劳累的结果。医生不是说了嘛,姑父痊愈的希望相当大。病人看着挺精神的,食欲也不错呢。姑父真棒!邵艾和姑妈对他充满信心。然而梦里的那种感觉可真是恐怖啊,纵然此刻已醒来,依然无法完全驱散心头的悲痛。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做类似的梦。当然,更加不希望它成为现实。

    床头手机铃响,应当是身在北京的方熠睡前打来的。邵艾坐起身,笑眯眯地抓过手机,却发现来电显示为一个陌生的中国号码。

    “喂,邵艾,没打扰你睡觉吧?我是你姨父。”

    若是一个月前接到来自亲属的越洋电话,邵艾一定会开心不已。然而“人设”这东西就像一面镜子,哪怕精心维护了几十年,一朝破碎就不可能再还原成完整的一块。

    “姨父,你好,我小姨和远超都好吗?”

    “好。邵艾,听说你姑父病了,还挺严重的?唉,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怎么忽然间说倒就倒下了呢?呃,我是想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肠癌对吧?我有个朋友的大哥在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做主任医师,病人都排着队找他看病呢!要不要我帮他……”

    消息还挺灵通的。母亲嘱咐过邵艾,姑父得病的事不能给姨父知道。然而深圳离珠海那么近,这种消息迟早会在两个子公司里传开。

    “谢谢姨父。姑父已经搬来美国了,会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哦?”短促的感叹,背后是策略上的快速调整,“美国,对,是应该去美国,毕竟人家在医疗技术、尤其是靶向药的研制上比咱们领先得多,对吧?那就更不用担心了……不过得了这种病啊,最重要的是休养。我呢,深圳这边的公司虽然也忙,还好一早就走上正轨,日常事务方面有副总经理一人就能应付。邵艾,那什么,有空可以跟你爸爸提一下,就说姨父愿意暂时替他们打理珠海的公司。都是一家人,这种时候自家人不帮忙找谁帮忙?外人总归信不过的。”

    果然,唉,邵艾方才还保留着一丝幻想,期冀姨父是真的关心姑父的病情才打的这个电话。当下不冷不热地说:“我看用不着吧,于伯伯不是已经赶去珠海了吗?”

    “你于伯伯都那么大年纪了,一只脚迈……算了,先不说这些,你于伯伯反正在珠海待不久。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八月初汕头举办的药企发展高峰会,呃,跟你爸说,到时我可以陪他参加。嗐,瞧这两年咱们家的运气,咋就这么背呢?先是你男朋友的那位教授母亲,哪有像她那样拆自家人的台?股东们到现在都还嘀嘀咕咕的。”

    冷不丁听他提到方熠,邵艾呼吸急促起来,很想立刻挂断电话。

    “要我说呢,邵艾你这么好的条件,干嘛死心眼儿呢?等你学成归来后,上门提亲的名流贵贾们不得挤破门?哎对了,我最近结识了个香港老板,餐饮业世家,全港十几间连锁店。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还未婚。你知道大公子娶的是谁……”

    呦,这是要给她说亲吗?邵艾实在没心思听他瞎扯,心里合计着关于汕头会议的安排。药企发展高峰论坛是中国药企管理协会主办的顶会,且每年邀请一家大药企负责协办,今年刚好轮到邵氏药业。八月初……她应当已经在国内度完暑假,差不多该和方熠一起动身返美了吧,不过一个会耽搁不了几天。

    “姨父,”邵艾语气生硬地打断了手机那边的自说自话,“我现在要陪姑妈去医院,抱歉不能和你多聊。希望姑父能尽快好起来,要是到了八月份他确实需要在家休养,我会陪父亲出席今年的药企高峰会。”

    这番话无疑是一记意料之外的重拳,被海底光缆信号载着瞬间输送至电话那头。在姨父的震惊无语中,邵艾挂断了电话。

    ******

    刚强敢肯定,郭采莉也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然而目光短暂对接后她选择望向别处。对,就是那位曾做大妈装扮、假冒妇联干部上门找他求助的陆丰市刑侦支队女警。此时此地则换了个人,坠满金银亮片的吊带背心露出白皙的肩膀。眉毛描得细而高挑,天生朝前嘟起的小嘴被涂成带珠光的紫红色。

    这位夜店女打扮的女警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中青年男人。留寸头的那位肩胸处的肌肉快将身上的黑色短恤衫鼓胀破了。另一侧那位,耳垂上嵌着两只钢珠模样的耳钉,看脸色今晚喝了不少酒,眯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一只手却灵动地在郭采莉胳膊上捏捏戳戳。

    “你不要这样啦,”郭采莉喝止他,扭头继续同肌肉男说话。

    耳钉男也不恼,伸手进裤兜里摸出一样事物,不知是指甲剪还是小刀。在郭采莉右肩上一挑,吊带背心就只剩一条肩带了。

    “喂,你干什么?”郭采莉一把将耳钉男连人带椅推翻在地。力气不小,显然是练家子。过后又意识到不妥,伸手将男人扶起,再用一只手揪住衣服的肩带。而趁她分心的空档,坐她另一侧的肌肉男抬起胳膊,往她面前的酒杯里撒了些什么东西。

    刚强将手中的桌球杆扔到球桌上,径直走到三人那桌,伸手在耳钉男面前的桌上敲了几下。“喂,兄弟,你给我老实点儿。”

    男人迷迷糊糊的双目登时睁得老大,仰头望向刚强,用粤语腔的普通话问:“你边位呀?多管闲事。”

    “我是她大表哥,”刚强指了下郭采莉。后者一直在冲他使眼色,刚强装看不见,又冲旁边的肌肉男说道:“还有你,手脚干净些!要不你把她这杯酒喝了怎么样?”

    “大表哥?”肌肉男见阴谋败露,从座位里站起身,一只手揉搓着另只手的手腕。“大表哥怎么了?是她自愿跟我们出来玩,又没人逼她,你管得着吗?是不是想找打?”

    刚强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作势要拨号,“你俩马上给我消失,否则我报警。”眼角瞥见肌肉男伸手到腰间,不知是要取什么事物,被耳钉男打手势制止。与此同时郭采莉也将右手紧贴到裤腰上。

    一触即发的当口,虾仔和大联哥从背后跃上前来,冲二男吼道:“哪里的外地仔,敢跑来陆丰撒野,当我们福佬人是好欺负的?今晚你俩不留下点儿见面礼,休想囫囵离开这里!”

    虾仔说完,一脚踢翻一只椅子,随后用福佬话冲娱乐厅里其他客人喊了几句。别说,当下就有三五个男人面色不善地朝着这边移近几步,静观局势。

    要说虾仔只是个瘦弱的青少年,加上大联哥也不见得是那二男的对手。然而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身为本地人就能蛮横得理直气壮。肌肉男和耳钉男既然说粤语,要么来自广东其他地区,要么是港澳过来的。应当也听过海陆丰本地人一呼百应,连执法人员都不放在眼里,真打起来未必讨得了好去。二人若是有案底在身,就更加不希望刚强报警。权衡利弊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娱乐厅。

    “没事了没事了,”刚强冲周围的客人说,随后感谢虾仔和大联哥,“多亏了你们两个。我现在送她出门,你们自己先玩会儿。”

    领着郭采莉朝门口走去,后者一只手还揪着被耳钉男剪断的肩带。刚好迎面碰上位手里提着扫帚的大妈,上身穿件脏兮兮的白色短袖制服,领口露出里面打底的汗衫。

    刚强伸手拦住大妈,“阿婶帮个忙,30块买你这件制服好不好?”

    “你说啥?”大妈止步,一脸迷茫。

    刚强从兜里掏出钱包,数了30块纸币出来,握在手里。大妈这才反应过来,麻溜地脱下制服,交到刚强手中。

    ******

    二人出门时已是晚上十点半,娱乐厅外的街道非主干道,附近没几个行人。刚强见有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车是熄了火的。在昏暗路灯照耀下能辨别出驾驶位坐着个假装看手机的男人,实则是在朝刚强这边踅摸。

    “哎呀,你坏了我的事了!”穿着大妈制服的郭采莉一出门就低声埋怨刚强,“我是在工作哎。”

    “工你个屁作,”刚强冲轿车的方向扬了下头,“那位是不是你同事?”

    郭采莉还不依不饶,“他可以听见我说话的,如果真有意外他会进屋,我也带了武器防身的。我们今晚是有重要任务,你怎么不弄清楚就给搅和了呢?”

    刚强听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气不打一处来,“带了窃听器就安全了?刚才那俩人给你下药他听见了吗?真要是迷药还好,万一是毒药直接把你弄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说完不再搭理郭采莉,走去轿车后方打开车门,让她先上车。“坐进去点儿,”他手扶车门,没有要关的意思。

    郭采莉于是朝里面挪了挪。刚强躬身也钻进后排坐下,将车门关上。

    “你是谁呀?”驾驶座的便衣男警回过身,语气不善地问,“刚才在里面捣乱的是你吧?你这是妨碍警务工作,知道吗?”

    “我是你们殷厅长的干儿子,”刚强一本正经地说,细听却能品出语调中的讽刺意味,“就问我管不管得着你?”

    当刚强提到殷厅长名字的时候,留意到身边的郭采莉肩膀一颤。男警翻了个白眼,没再吭声。挺白净的小伙子,眉形和口鼻没啥特色,组合起来有种“开阔舒展不糟心”的感觉。

    刚强可还没完呢,指着郭采莉问男警,“之前她在里面被人骚扰你听到没有?闹了半天你们破案都是靠牺牲女警的色相。真够伟大的,要我说,你们警察每月几千块的工资太少啦。”

    “我们这次的任务至关重要,”郭采莉申辩道,“已经跟踪了好几年的团伙,最近终于有了些眉目。抓那俩人没多大意思,他们背后的大佬可是罪行累累了。”

    刚强转身面向她,“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干点儿啥正当职业不好吗,非要当警察?危险的任务就该交给男人去办,办不成骂他们没用就好了。”

    “男女平等!”郭采莉快速吐出这四个字后,小嘴比平日更嘟了。

    “男女平等就叫他进去做鸭!”刚强自然是在说前排的男警,“真是奇了,一份工作而已。话说你们人民警察的招聘广告上有没有写明——女警的日常包括被坏人猥亵?这话我当着你们殷厅长的面也敢问。”

    “瞧你这人的觉悟!”男警再次转身,忿忿地说,“为了打击犯罪,牺牲总是难免的。我们每个警察在就职宣誓的时候就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真伟大,”刚强点头,“之前911开飞机撞楼的那些人,也都认为自己是为正义牺牲的。你们要捉的那些罪犯,还可以说是为了养活家人才铤而走险呢,呵呵。只要理想崇高就可以不择手段了?天底下那么多坏人,总有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别老想着当英雄做烈士好不好,少你一个地球照转。多想想你们的爸妈,后半辈子怎么过。”

    见两个警察不再言语,刚强推开车门准备下车,又听郭采莉在背后说,“喂,那个、今晚多谢你了。什么时候带我去后西村?”

    刚强考虑了一下,“六月份吧,等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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