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殷厅长,女人却非厅长太太。四十出头的年纪,柳叶眼,下巴较尖,周身上下找不见粉红却总让刚强联想到这种颜色。手指伸直时后弯得厉害。刚强在河北农村旧书摊上曾花一毛钱买过一本纸页快散架的相书,记得里头介绍过这种手型的女人心志柔弱,容易被人骗。还说有经验的老骗子会根据面相和骨型决定要不要对某个人下手,不知真假。

    那怎么断定不是厅长正室的呢?刚强年初在广州天字广场附近为保护“少主人”吴俊,曾跟殷厅长的儿子殷世驹干过一架,刚强痛失一颗门牙。几个年轻人当晚进了局子,殷世驹虽是被父亲领走的,在那之前母亲打过他的手机,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与气势同面前的女人对不上号。

    郭母在特护病房的里间屋抱着女儿啼哭时,刚强陪殷厅在外间向医生了解情况。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殷厅长问,“明明睁着眼睛,怎么看见我和她妈也没反应?该不会成植物人了吧?”

    “病人应当是进入了最小意识状态,”戴着副民国风格小圆眼镜的男医生解释道,“最小意识,minimally conscious state,也叫最低意识、微意识状态,是两年前才被西方科学界提出来的。早些年这种状态一直被归为植物人一类,其实是不合适的。据估计,传统定义的植物人中可能高达40%都是这种情况。我感觉我自己就遇上过不少案例,病人并非对外界毫无感知,只是无法开口说话,肌体不受意识的支配。”

    “那就跟闭锁综合症差不多吗?”刚强问。

    “还不一样,”医生惋惜地说,“闭锁综合症患者基本上保留着完整清醒的认识。最小意识只有部分意识存在,医疗成像显示各个脑区之间无法充分连接,导致病人意识呈一种闪烁游离的状态。”

    “那要多久才能醒过来,恢复正常呢?”殷厅长急切地问。刚强猜,殷厅平日无论面对犯人还是部下,他都是老大,像这样将自己摆在从属脆弱地位的机会不多。

    “总的说来吧,头颅受到撞击而非缺氧导致的昏迷,醒来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不过具体到个人,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这都不好说。尽量争取头三到六个月之内康复吧,超过一年希望就不大了。”

    “有什么效果好的治疗方案,大夫能推荐一下吗?”刚强又问。作为中山大学药学系本科毕业生,刚强对常见病症的治疗有一定了解。但毕竟这一年来在建设局的工作同医药毫无关联,早已跟不上药学领域的步伐。要是方熠在就好了,刚强想,医疗前沿的方方面面都了如指掌。方熠现在人在哪里,广州、北京,还是美国?

    “呃,目前国内主要还是靠高压氧、物理治疗以及亲人话语引导刺激等。国外这几年有团队在研究DBS,脑深部植入刺激,听说效果挺不错的。咱们国家,我估计还得再等四五年才能掌握类似的技术。濠江区毕竟是小地方,有条件的话不妨去广州中大附属第一医院咨询一下专家,再决定哪种治疗方案。”

    医生说完便离开了病房。殷厅长也跟了出去,回来时怀里抱着几瓶纯净水,递给刚强一瓶。“我的情况也不瞒你了,刚强,我……唉,我对不起采莉她们母女,对不起我太太和世驹,还辜负了好多人。”

    还有好多人?刚强借喝水来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么说吧,赌王几个老婆我几个老婆,要不是计划生育,我的孩子也不会比他少。这些年来为了我自己的仕途和名声,不敢经常去看孩子们,家里那位也不会高兴。除了世驹,其他三个都跟妈妈姓,对外和人说自己没爸爸。我是混蛋,孩子们做错了什么?”

    刚强听得一怔。在这之前他还从未仔细考虑过作为一个私生子需要面对的各种问题。要这么说的话,刚强的父亲虽是穷山沟里的农民,无法提供任何资源,至少那是他名正言顺的爹,从小陪着他长大的。

    “采莉,是我几个子女中最上进、最让人疼的那个,”殷厅揉捏着手中的空塑料瓶,像是在揉捏自己的心,“大概因为缺少父爱,她很小就立志要当警察,要和她不为人知的爸爸从事一样的职业。一个女仔,哪里危险就请调去哪里,我和她妈怎么劝也不听。我知道她是希望得到爸爸的认可……”殷厅说到最后,抬手抹眼泪。

    原来是这样啊!刚强之前也数落过郭采莉几回,让她不要总想着当英雄、当烈士。看起来乐观活泼的一个女孩,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身世。

    “年初在广州见你同世驹打交,我那时派去陆丰建设局的线人刚好退下来,也不是没有其他人选。就是一种直觉,这个年轻人是上天派来的,能替我照看好采莉。重情义,机敏又谨慎,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只管往前冲的傻小子。后来跟采莉通电话的时候,她也总说起你。是个很特别的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开心……”

    然而却最终因为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是吗?刚强想起郭采莉前往南澳岛的那天下午,从“河北老家”给他捎回盒煨肘子。那时他打趣她,是不是看上他了?她像小兔一样蹦开,“喂,当你是兄弟的啊,别想歪!”

    刚强从小到大都没少了女人的暧昧,她对他是不是有意,他自然有判断。然而毕竟是个女孩子,在他没有主动表示之前,她是不会承认的。

    在南澳岛警局重遇后,他对邵艾的心意她应当也能瞧出来。没有因此而嫉妒或者愤恨,没想着去拆散谁、让谁痛苦一生,连最基本的置身事外都做不到。藏在他快艇的储物仓里跟过去固然是关心他的安危,也是在尽她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的义务,即便——她要去营救的人质是她情敌的家属。

    刚强辗转于这些思绪中时,殷厅长进里间看了看女儿,又跟太太——姨太太说了几句话。出来后侧着身子坐回刚强身边,用小学生恳求老师加分的语气对刚强说:“之前医生提到的那个么脑电刺激什么的,我和采莉妈商量了一下,希望能送她去美国治疗。我的工作走不开,太太也不会同意……英语只识得26个字母,国外那些事儿我整不明白。刚强,你愿意陪你郭阿姨出国待一阵子么?费用由我来出。至于你国内的工作,我会跟吴厅安排好,工资照发。”

    出国?年初刚强才从波士顿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去美国一趟。这个DBS估计要做开颅手术才能植入,可得先打听好了,找家技术成熟的美国医院。邵艾这几天就回美国了吧?到时候也许可以联系她和方熠帮忙。

    “殷厅您放心,出国治病的事就交给我。”

    殷厅长舒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怎么会活成这样。有时半夜醒来,不相信那都是我自己干过的事。我是个渣男,哦?彻头彻尾、天字一号大渣男。”

    你的确是,刚强心说。还好他许刚强不是。没有采莉跟去的话,他现在就跟邵艾姑父一齐躺在停尸间里了。他一定会让她恢复正常,二十来岁的生命才出来亮了个相,不该就此落幕。

    当然刚强也清楚,这么一来那些看不惯他的人又会怎么议论了。“第一任女友是台商的女儿,第二任是增城书记的千金。第三任嘛,想追人家全国二百强企业的继承人,人家看不上他。这才又傍上了省公安厅副厅长的私生女……”

    ******

    邵艾来到特护病房时,殷厅长夫妇正在里间向护士学习如何照料病人。刚强半躺在长椅上打盹儿,上身还是昨天在警局见过的那件黑色薄风衣,大概因为面料防水,没染上多少污渍和血迹。脸上拿几张药方纸遮挡着日光灯的光,只露出一头稍显凌乱的短发。但邵艾相信,有些人无论怎么作践都帅得一塌糊涂。

    她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既然是在休息,那她就过半小时再来吧。转身,没走几步,听他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邵艾站住了,但没立即回头。她还不知道这次海上冲突的细节,还没想好应不应该询问姑父被害的经过。也不知道他是否遇上过危险,女警是怎么受的重伤?这些最终都会被警方记录在案,再转告家属,她可以稍后再了解。

    眼下急需她决定的是,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似乎从五年前初识起,他俩的关系就难以套用任何常规模式。她还没有男友的时候,他已有女友。他没女友的时候她有男友。那就证明没有缘分喽?偏偏又不是这样。缘分不多,但怪异得很,撕扯不断,横竖带点儿“冤家路窄”的诅咒意味。

    早上他出发前曾要求她亲他一下,而实际上远在她和方熠初吻之前,她就已经被他亲过。他被她打过。她被他救过。除了波士顿落海那回,还有大学里被人骚扰的两次,第二次直接导致他与第一任女友分手,这是快毕业时她才弄清楚的。她还被他调戏过,多次。被求婚一次。

    然而,在这间特护病房里,在她转身面对他的那一刻,她却忽然有种直觉——他俩的缘分到此为止了,善缘也好,恶缘也罢。无论前世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到这一刻终于尘归尘土归土,曾经源源不绝的一口井,忽然间就见了底儿。

    “抱歉,”他站起身来,神情中看不到一丝调戏的意味,“钱都给了绑匪,人却只带回来一个。”

    “你已经尽力了。本来与你无关的事,你肯冒生命危险替我家人出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很感激。”邵艾随后又瞥了一眼里间,“郭警官伤得怎么样?”

    听他解释完病情,她拿手捂住嘴。天呐,居然这么严重!要是永远都醒不过来,那可不是为她家人搭上一条年轻的生命?

    “请代我转告郭警官的父母,邵家愿意承担终生的医疗费用。等她出院后,我和爸妈会去看望她。当然,这些都不足以弥补她和家人的损失。”

    刚强冲邵艾点了下头,“我会转达,不过接下来我要跟她母亲带她去美国治病。你也快回波士顿了吧?兴许还能在美国碰上。”

    哦,他们也会去美国吗?邵艾自己则要等到姑父葬礼之后。一想起姑父此刻正躺在医院另一端冰冷空荡的房间里,邵艾胸口稍微平复的刺痛又开始涨潮一样的蔓延开来。

    “这是我从波士顿回国后开始写的,”刚强从茶几上拾起一本棕红色的日记簿,走过来递给她。“是日记,也是给你的信集,走哪儿都带在身上。本想写到年底,现在就交给你吧。”

    邵艾接过来随意翻了下。她对他的笔迹并不熟悉,他俩认识的这几年还不曾合法地交往过,包括此刻。私下里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所以,当手里面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话”,似乎可以将——用英文的说法是 in retrospect——将过去那些年的空白与缺失瞬间填满。而,开始,在结束的时候。

    “我会读的,”她将日记收好,捏在手中。

    “替我向方熠问好。”

    这最后一句,无疑是个句号了。她点了下头,再次朝门口走去,脑壳里回荡着母亲在波士顿和她说过的——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如果明年回国的时候发现刚强已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不要后悔。

    “等一等!”他却忽然从背后追了上来,伸手钳住她的右臂,“你是要去找方熠的,对吧?”

    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右上方。她的肩虽未贴上他结实的胸,却能感觉到那里的热源。“你什么意思?”她小心地问,将头往回转动了三五度,生怕动作大了会刺激出更为过分的举动。

    “我是说,你可以跟方熠在一起,”他把她的胳膊捏得有点儿疼,语气游离于威严与绝望两个极端,“记住,可千万别去找那个叫什么康的小子,还轮不到他!”

    邵艾再一次被这家伙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仰头挑衅地望着他说,“你管得可真宽!我跟谁在一起需要你同意吗?许刚强,你是我什么人?”

    “我、我是你的……”他鼓起腮帮子,支吾了半晌后脸憋得通红,“反正你只要跟方熠在一起就好了,我没意见。”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她恼了,虽然恼的成分有些复杂,接下来的话说得咬牙切齿,“你是什么意见没有所谓,我愿意跟谁在一起,那是我的自由。我就算嫁给街边的流浪汉大叔,或者带个女朋友回家,都跟你毫无关系,明白吗?一边儿凉快去!”

    “女朋友?”他被鱼刺卡了喉咙,由于诧异,捏着她的手松开片刻。她趁机摆脱他的掌控,头也不回地离开特护病房。

    附1,文中提到的2002年发表的“最小意识状态”的奠基文章:Giacino  JTAshwal  SChilds  N  et al.  The minimally conscious state: definition and diagnostic criteria.  Neurology 2002;58 (3) 349-353.

    附2,中国是2009年完成的首例国产DBS植入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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