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就是姑妈,邵艾不得不承认姑妈对刚强的概括十分精准。不像母亲,眼里从来看不到隐患,似乎只要两个相爱的人结婚就能保证happily ever after.

    “话说回来,”又听姑妈说道,“任何事情若是考虑得太周全,也许就无从做起了。为了规避风险退而求其次,岂不是一辈子的次等品么?反过来,只要相中了就出手,以后遇上问题再见招拆招,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这话又让邵艾想起父亲。当初父亲果断辞去国营药店的工作,下海创业,怎么可能对今后面临的危机和风险都有所准备呢?便是当前已颇具规模成为远洋巨轮的邵氏药业,还是得不断面对海上的暴风雨与挑战。最安全的地方无疑是海港,但那不是船被造出来的目的。她邵艾作为一名企业家,需要带领员工们一次次远航。在尝试新航线之前还能睡得好觉,应对突发事件时保持冷静,是一名船长必备的素质……

    “就这件了!”姑妈忽然拍板。

    邵艾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此刻穿的是条黑色V领无袖礼服裙,暗光的绸料之上没有任何装饰。

    “别急,”姑妈边上楼边扭头冲邵艾说,“点睛之笔即刻就来。”

    几分钟后,姑妈手里捧着只扁平的蓝色天鹅绒首饰盒下楼。打开盒盖,现出一条银白色钻石花项链。链子并不细,有一公分宽,为细密的人造钻拼凑而成。链子上的某处镶着一朵同样质地的钻石花,有六片花瓣,花蕊是颗略大的钻石。

    “记得,戴到脖子上时,花是偏向一侧的,”姑妈边说边为邵艾戴上,将花朵移到左肩的位置。“其他任何装饰品都不需要。”

    咦,别说,黑色礼服裙上多了颈部这一样首饰,整个人凸显优雅华贵。姑妈说得对,耳环戒指发饰都是画蛇添足,也不能配太花的衣服。最多拎上一款蛇皮手袋,涂两抹口红,就可以出门赴宴。哦,鉴于已是初冬,外面再罩一件雪白绒毛或深灰长毛的短袄。

    “太棒了!”姑妈打量着邵艾,双手合十于胸前,“邵艾,你知道你改变了姑妈的生活么?本以为已经心如死灰,现在连我都想重回Ball场。”

    就是应当从新开始生活啊,邵艾在心里说。没了爱人,成天闷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

    三点半,闵康的车准时停到姑妈家门口。邵艾迈出家门时忽然记起,去年跨新年那晚,她和闵康一同参加卡尼教授的游船派对。自己不慎落海溺水,鬼使神差地被前往美国访问的刚强救起。三天之后,方熠也来波士顿面试。现在是11月底,还有一个月又到年终,是她神经质了吗?总觉得他们这群人又被老天爷摆弄着往一块儿凑。

    “老天爷你喜欢看戏么?”邵艾在心里说,“我会好好表演,绝不怯场。”

    闵康照例下车为她开门,在同她照面时怔了一下。闵康是个绅士,和她的关系还谈不上亲密,因此只是用他的目光表示了赞赏,没有言语。在同样情况下,一个楞小子会说:“你今晚真好看!”油腻大叔:“妹妹这是打算把女宾们的醋坛子都打翻吗?”换成刚强呢?大概会问她一句:“不怕冻着?呵呵。”

    嗯,今日阴天,露在外面的小腿只裹了层丝袜,确实有些凉意。

    进车,闵康这次坐后排,邵艾身边。她是他请去的女伴,这种情况他再坐前排就不自然了。闵康今天穿了身银灰色西装,一种颇具挑战的颜色,要求衣主一定不能油腻臃肿,才能穿出那身“金属气”。上衣口袋里没有塞口袋巾,而是别了支弓箭形状的胸针。很赞,如同邵艾脖子上的钻花项链一样,点睛之笔。

    关书记此次宴会是在他父亲、前副省长关瑞声的府邸举办。位于广州二沙岛金亚花园,距珠海两小时车程、佛山一小时车程。这么长的时间俩人坐在密闭的空间里,聊些什么好呢?

    “这位关书记,你熟吗?”邵艾问闵康。

    “我还没见过,关书记的父亲和我外公是老搭档。当年我外公在惠州做市长,关爷爷是□□。后来关爷爷调去做副省长,专管交通与信息化,由我外公接他的班。听说前几个月在三番就医,最近才回来。”

    “哦,”邵艾点头,怎么都喜欢去三番就医?“其实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外公叫闵胜材,那你父亲也姓闵吗?”

    闵康摇头,“父亲姓沈,我是跟母亲姓。”

    这样啊,邵艾心道,福建人一向看重姓氏,然而外公人脉广,比身为泉州□□副主任的父亲社会地位高。看来闵康出生时一家人就希望他将来回广东走外公为他铺好的路,这才破的例。和闵胜材有交情的前辈们,单冲着这个姓也会多多照顾闵康的吧?

    “我也一直有个疑问,”他这时似笑非笑地靠过来,“将来你的孩子会跟谁姓?邵氏药业,得是姓邵的做继承人才顺溜吧?搞个张董刘董,感觉怪怪的。”

    嗯,邵艾红晕上脸,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吧?爸妈曾暗戳戳地提过两次,希望独女将来的孩子随她姓。纯粹出于好奇,邵艾将她认识的三个男人挨个儿在心中过了下堂。方熠是不会在乎孩子跟谁姓的,这点她可以确定,虽然杨教授多半会不高兴。闵康呢,既然他自己开了个头,家里可能比其他福建家庭要开明?刚强恐怕不行,他河北老家里的父兄一定会反对。

    ******

    金亚花园楼盘于2000年才建成,有独栋别墅也有公寓楼,均为米黄色调。关家住的是栋三层欧式别墅,有两间敞亮的大客厅,一间摆着六七张圆桌,另一间给不吃饭的客人坐着休息或站着闲聊。二人先将各自的寿礼放进门口附近的小礼物间。邵艾作为闵康的女伴,原本无需单独准备礼物。为了给佛山□□留个印象,昨天特意去珠海湾仔码头对面的海味市场买了盒干货。

    宴会形式较为松散,没有预先给客人安排座位,每人去小餐室取来自助餐,再随便找位子坐下。邵艾的确有些饿了,在托盘上摆了两盘满满的食物,肉蛋奶米面什么都有。扭头看闵康,还跟在波士顿时一样,吃那种健身者爱好的蔬菜肉类生酮饮食。

    一踏进宴会厅,邵艾先注意到的是本科同学、刚强的前女友之一牛珊珊。珊珊那桌都快坐满了,左边是她父亲,增城市委牛书记。邵艾只在媒体上见过这位书记,然而跟珊珊一看就是父女俩。当年同学们不都说珊珊长了对“大官女儿眼”吗?只不过牛书记的更接近熊猫。

    同闵康入座后,邵艾又意识到,珊珊另一侧的男人她也认识。单是那身标志性的白西装,非邪美之男士穿不得。刚强说过,他和牛珊珊分手就是因为郑源的介入。这人哪里好了?邵艾看不出来。而既然柯阿姨的外甥在场,柯阿姨本人坐同一张桌也就不足为奇了。

    看到柯阿姨邵艾忍不住感叹。上次见她时,姑父的医疗器械公司新开张。那时的柯阿姨同姑妈一样,都是面容富态的旺夫相。现如今姑妈因为姑父的离世清减衰老了许多,而柯阿姨反倒滋润了。当然,邵艾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咦,阿柯你没有饮料吗?你想喝什么,我去给你取?”

    说这话的是坐在柯阿姨另一侧的男人,戴着高度近视镜,看起来只比邵艾大三四岁的样子。瘦,但不同于方熠那种清癯斯文的瘦。如果方熠是在灯下品味学问的秀才,那这位就如被题海压弯了脊背的考生。

    “只要是通尼端给我的,我都喜欢,”柯阿姨微胖的双手叠在下巴处,说话的神情像个十来岁的少女。

    邵艾趁没人注意,吐了下舌头。随后见牛珊珊朝她这边望过来,二人隔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还好有闵康在身边!邵艾虽非那种上厕所都要人陪伴的小女生,但此时的她若是孤身一人就显得凄凉了。

    这时忽觉宴会厅内噪音骤减,邵艾还以为是主人出现。朝入口处望去,见到熟悉的一男一女。女人一身暗玫瑰色蕾丝裙,不矫不媚,身姿英挺。顺滑的中长披肩发同清纯的脸蛋十分配搭,然而邵艾知道那是假发。因为据刚强说,郭采莉差一点儿就做了开颅手术。

    再看刚强,那身普通的黑色西装像银行员工穿的。然而架不住人长得出众,如同一块斯里兰卡蓝宝石拿包装纸胡乱一裹就摆到柜台上,反倒透出冲天的自信。

    刚强扫了一眼在座的客人们,目光略过邵艾和闵康时并未停顿。先冲牛书记那桌小鞠了个躬,再朝着邵艾旁边那桌某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热情地一笑。在他行礼期间,男人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略带西洋气质的青年站起身,冲刚强走过去,在刚强肩膀上捶了一拳。

    “你小子!从三番回来,也不来找我玩?”

    这位应当是刚强原先在建设局的同事吧?邵艾记得刚强上次去波士顿的时候是跟一个叫吴俊的小上司,其父为省建设厅厅长。

    吴俊那桌已快满座,刚强携女友坐到一张空桌旁。这期间还有人一直在盯着刚强,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水蜜桃色的露肩礼服长裙,裙摆拖到地上,一双眼睛下弯的弧度让人想起宫廷少女的蓬蓬裙。大波浪长发一侧别了只式样简单的琥珀发卡,邵艾记得那是GUCCI今年的新款。应当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关副省长的孙女吧?邵艾仿佛听人管她叫彤彤。方才一直蝴蝶般穿梭于客人当中打招呼,刚强的到来则像大头针一样钉住了蝴蝶的翅膀。

    刚强随采莉入座后,关彤立刻坐到他另一侧。从二人谈话的自然态度上判断,早就认识了。只是关彤每说三五句,刚强才回答一句,其余时间都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侧的采莉身上。邵艾不由想起姑妈几个钟头前对刚强的评语,撇了撇嘴。

    直到关副省长父子俩出现,关彤才挪回她应坐的位置。接下来自是一番杯盏交错的祝贺与感谢,众人开始吃东西。闵康跟吴俊父子也是交情不浅的样子,单独向关老爷子问候之后,又走去吴俊那桌说了好半天的话。那位吴厅长像是做过闵胜材的秘书,邵艾隐约听他问闵康:“外公身体可好?你小时候我还抱你去儿童乐园坐小火车,记得吗?”

    而邵艾自打得知同桌坐着位佛山科学技术局的领导后,就集中精力与对方攀谈。最终破防,因为听到珊珊那桌的柯阿姨对牛书记说:“半杯酒已经是我的极限。唉,老了……”

    邵艾于是就随意朝那边瞄了一眼,刚好看到柯阿姨身边的通尼面色严肃下来,用两只手捧起柯阿姨的一只手,搁到自己心窝处。

    “阿柯,我不许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知道,我时刻都在担心,我那位美貌与智慧兼得的未婚妻有一天会看不上我,离我而去。”

    额的个神!邵艾这时一杯红酒抵在唇边,把已经含进嘴里的酒水控制不住地吐回杯里去。不行,受不了了,她得离开一阵儿。刚好有些渴,就走去餐室,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汁。

    转身,一堵墙挡在她面前,伴随着一句严肃警告从墙头飘落,“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跟闵康那家伙来往的么?”

    她抬头。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刚刚在宴会厅里还是位绅士,此刻居高临下看她的目光像是当场逮到一个惯偷,要把她手铐脚链五花大绑,关进他家的地下室里。

    “你管我?”她问得理直气壮,但又不那么理直气壮,尽管她应当理直气壮,所以她的表现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还就管着你了!”咬牙切齿的回答。“跟他一起来就罢了,还穿成这样,就不怕他误会?”

    “我穿得怎么了?”邵艾低头扫了自己一眼,“是光腿还是露背了?”

    再说,有什么可误会的,我和他就算是在交往,犯法吗?这话她没敢说出口,怕刺激得他失去理智,在宴会上闹腾。想着转移话题,于是问道:“将来你的孩子会跟谁姓?”

    “什么?”他一头雾水。

    嗯,邵艾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冒出这个问题。抬手指着宴会厅的方向,“你自己瞅瞅那群人里头,女人都是你女友,男人不是情敌就是岳父。还好意思教训我?”说完便绕过他,朝餐室门口走去,心里庆幸他没有阻拦。

    谁知刚离开餐室,就被他捉住手腕,拉着她从后门出了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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