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就是个老油条。刚强毕业时间虽然不长,认识的大大小小领导比某些公务员一辈子还多,却从未见过一个刘县长这种高段位不粘锅。又叫万里长城永不倒。他是光,明明无处不在,你却抓不着。是空气,你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最好自己生出翅膀,他才会托住你,不让你粉身碎骨。

    “小许啊,咱们县里,就需要你这样正直又有能力的人才,”刘县长听了刚强关于处理贫苦户补偿的建议后,欣慰地说道。或许刘县长天生当县长的命,单是长相就让人联想到“县”这个字——瘦长的头形,额头上平直的皱纹互不干涉,不说话的时候抿着嘴,下巴扯成一个扁平的“厶”。

    “咱们县,大部分干部都是像你和我一样,时刻把群众的利益摆在心头。每天连走路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怎么做才能帮助困难户改善生活,干点儿什么能给落后地区的百姓带来实惠呢?所以瞿镇长出事,我是真意外啊!姑且不说县里定期召开扶贫大会、廉政大会,光我自己就跟他单独谈过好多次,一再强调党的纪律与奉献精神,”——不粘!“奈何人家听不进去,你能怎么办?非要脱离大多数人欣欣向荣的队伍去走捷径,结果掉坑里了吧?”

    刚强听到这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几天前上访贫困户喊出的那句口号:“我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刘县长感慨一番后,才正面回答刚强的提议:“关于你向县里借款、安抚上访户的提议,非常好!我这两天就把你们镇的情况详细地写一个报告,递到市里去。咱们的扶贫款呢一向是市里拨下来的,这回出了这么不好的事,对整个河源市的影响都是负面的,我想市里也希望尽快妥善解决。”

    “报告我已经写好了,”刚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摞七八页的文件,摆到刘县长面前,指着第一页上的目录说道,“前面是群众上访事件的概述,后面是这笔钱具体的使用方案。不打算全部分给贫苦户,杯水车薪,改善不了他们的经济状况。这笔款的用途主要是建立一套透明的财务审计与监督体系,保障今后的扶贫款都能如数发到每个人手中。在每个村实行扶贫责任制,有专人统计发放人数与金额。剩下的钱用于攻破产业扶贫的‘最后一公里’,同时按照优先级发给最困难的那20%人。其他人不服的,可以找我上诉。”

    刘县长在刚强说这番话的时候,不住点头。 “看看,这才叫好同志。你这么一弄,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嗯,刚强琢磨着,到此为止,这件事成功的几率大概能有30%?刘县长要做的就是把刚强写好的材料递上去,然而整个河源市都不富裕,哪里不需要帮扶?所以市里要么置之不理,要么把同样的报告递去省里,而刚强这边的村民们还等着回话呢。

    所以刚强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将成功率再推高70%的关键。“县长,我听说县里想办一个文化广场?”

    “这个,是阳明镇孙镇长的主意,”不粘!“不过我支持他的想法。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咱们是贫困县,应当先解决温饱,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工程,我觉得也不用太绝对。谁都有权利享受精神生活嘛,你不能说,老一辈只能做牛做马,等GDP提上去了,让新一辈享受果实。困难永远存在,旧社会还有戏班子呢,咱不能倒退。”

    这种说法刚强倒是不反对。“县长,我之前在建设局工作,虽然没在省厅任过职,不过最近听说省里有个五年建设项目,目的是帮助偏远地区的乡亲把好东西呈现给世界。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申请建立一个特色农产品展销中心?这个中心肯定要有场地,给农户们停卡车,给参展来宾停车。那配套的就得有些小吃店啊,小卖部,加油站之类的设施。如果能弄到足够大的场地,添点钱,搞些绿化带、喷水池、名人雕塑之类的,顺带着就把这个文化广场给建了。”

    刘县长一拍巴掌,“这个想法好,地儿咱早就准备好了!小许认识省厅的人?”

    刚强眯眼笑,“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见得听我的。”

    刘县长伸手,按了按桌上刚强递上来的报告,“我这几天就去市里,帮你们去要扶贫款,但是不一定能成啊!我是这么想的,你呢,要是也能去趟省厅,帮孙镇长搞定展销中心的事,我就让他们阳明镇替你们上陵出这笔扶贫款。先富带动后富,双赢!他们阳明镇是县里的领头羊,帮扶一下兄弟镇也是应该的。”

    “那我尽力吧,”刚强说。

    其实刚强多想拥有自己的农产品展销中心啊!然而上陵镇地理位置太偏,公路翻山越岭,建好了也没人来。且阳明镇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人家的淞沪抗日纪念碑是全国首座抗日纪念碑,当年和平县有48名官兵死在淞沪抗战中。人家的对江塔明朝万历年间就有了。上陵有啥?就一个种毛竹的“翠山竹海”能算旅游景点。

    不过刚强倒也盼着近期能回广州一趟。目前他跟邵艾的关系就像灶台里刚点着火,需要不断往里添木柴、吹气。奈何山里还没通互联网,发封邮件都得开车半个钟头去阳明镇。手机信号也极差,即便用他镇长办公室的座机没问题,毕竟不方便老在白天工作时间聊私事。

    刚强担心的是,交往伊始若是无法保证勤联络的话,火苗很快就会熄灭,尤其是当恋人附近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竞争者。眼瞅着就到圣诞节、元旦,一想到鸡贼的闵康又会借机会接近邵艾,送礼物、献殷勤、约她出席各种宴会,身在山沟里鞭长莫及的刚强嘴都快气歪了!可穷地方的人没有过圣诞节的传统,不好请假。

    现如今既然是县长让刚强出公差,那他就有正当理由了。打算下周四坐车去广州,当晚跟吴俊出去吃个饭,再打会儿桌球。周五上午去见吴厅长,吴厅不在也没关系,走正常程序申请项目就好了。而周五晚上就是平安夜了,有他在,闵康那家伙靠边儿站吧!

    “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刚强接下来的几天不断翻唱八十年代全国最火的农药广告《正义的来福林》最后一句。

    ******

    到了周四晚,平安夜的前一天,刚强按计划跟吴俊出去吃饭。自从南澳岛出事后,他这还是首次得闲跟这位前少主单独小聚。刚强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邵艾与姑妈也从珠海赶来广州参加婚宴。

    是柯阿姨和王通尼的忘年世纪婚礼。上次在关书记宴会上,邵艾告诉柯阿姨,关于姑父那家医疗器械公司的事,父亲会跟她联系。令邵艾惊讶的是,父亲居然说服了姑妈,将公司卖给柯阿姨。

    “做生意要会抓重点,切忌在资源紧张的时候再分散力量,”父亲事后对邵艾说,“你姑父没了,于伯伯还得跟我回总公司,珠海子公司的担子搁你一人肩上,已经不轻。你不是又要搞什么宠物药?开辟新业务最耗时间了,况且咱家也不是做器械起步的。柯秀仪自己那家公司搞得不错,不如就让给她。”

    邵艾记得柯阿姨说过,她的计划是把广州黄埔的公司留给外甥郑源打理,她跟通尼搬来珠海经营姑父那家公司,这样其实也不错。

    柯阿姨自是高兴坏了,给姑妈和邵艾寄来请帖后,又特意打来电话,恳求她俩务必赏个脸。邵艾不想去,说受不了这位阿姨和她小鲜肉撒的那些狗粮。姑妈劝邵艾:“你这位柯阿姨来广州之前,在香港认识不少人的。就去吃个饭吧,咱们做生意的得多出去露脸。哪怕这次不认识的人,下次在别的地方见到你,都会当你是熟人。”

    别说,还真去对了。婚宴八人一桌,与邵艾同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霄亚投资有限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姓倪。邵艾记起父亲最近说过,深圳的姨父这几年同两家香港公司走得较近,一家叫新大陆集团。另一家就是这个霄亚,父亲说没查出来他们是做什么的。现在这么好的机会,邵艾打算使个诈。

    “霄亚投资啊?”邵艾佯装熟络地说,“我几年前见过你们吴总。你们公司总部在顺德对不对?”

    倪经理自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呃,邵小姐会不会是搞错了?我们总裁不姓吴,姓潘。我们公司在香港,驻广州的办事处就在中信广场。”

    “哦,是这样吗?”邵艾以手扶额,迷惑地说,“难道我记错了?你们的主要业务是投资医药公司对不对?”

    “我们公司过去主要做证券和石油方面的投资,未来会不会涉足医药,这我不清楚。”

    邵艾暗暗记下。虽然这些信息不见得准确,但至少是个入手点。

    宴会快到尾声时,手机响了,是刚强打来的。邵艾向姑妈道歉,走出宴会厅接电话。

    “邵艾,你猜猜我在哪里?嘿嘿,嘿嘿。”

    邵艾从这支扭来扭去的声音判断,电话那边的人也跟只菜青虫一样扭来扭去的。“烂菜叶里?”她问。

    “我已经在广州了!明晚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怎么不早说?明晚我走不开。”事实是,明晚闵康会来姑妈家里吃饭,但邵艾可不敢提闵康的名字。

    可惜对面已经猜到了。“是姓闵的那小子对不对?不是告诉你别跟他掺和了么?我也想早约你,我那儿信号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邵艾不想在宴会厅外跟他吵,只得像哄小孩一样,好声好气地说:“不是我请的,是姑妈说,圣诞节叫闵康来家吃饭的。”

    菜青虫松了口气,“那不就结了!让闵康跟你姑妈在家吃饭就好了嘛,你跟我出去吃。”

    邵艾登时被气成一只双目上翻,外壳通红的螃蟹。“喂,你说什么呐?我把人家请来吃饭,怎么可能丢给家里的长辈,我自己再出去跟别人吃饭?”

    那头也火了,“就要,就要!否则我的嘴被气歪了你负责?”

    邵艾逼着自己做了三次深呼吸,继续哄小孩,“他不过是来我们家,又做不了什么。我周六一整天陪你好不好?”

    “不行!我明晚也要去你家吃饭。”

    “你敢?你俩还想在我姑妈家再打一架吗?明天要是让我看到你出现,休想我今后再理你!”

    挂断电话,邵艾忐忑不安地回宴会厅坐下。要不明晚和闵康去外面吃饭?她可不敢保证刚强会不会真的杀去姑妈家。另一方面,又很担心嘴被气歪后再也正不过来。

    然而很快就发现是她多虑了,那年的平安夜他们几人谁都没过好。那天午饭后,邵艾接到魏蓝打来的电话,说方熠昨天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当晚开始了严重的排异反应,医生一直在奋力抢救,此刻还在昏迷中。可能、可能没剩多少时间了。

    邵艾当时腿就软了,由姑妈搀着出门,坐进车里。一个半钟头后到达中大附属肿瘤医院,按照魏蓝的指示找到特护病房。还没进门就听到杨教授肝肠寸断的哭诉:“老天爷!老天爷你不能把他带走啊,你把他还给我!你做这种黑心事,你要遭报应的老天爷……”

    老天爷?邵艾记起,她和方熠就是五年前的圣诞夜定情的。到今天只要一闭眼,还能看到圣诞树下当众弹钢琴的那个身影。

    那一刻,他俩到底是在广州的时代广场,还是在离圣恩近在咫尺的天堂?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太污浊太功利,只有像她邵艾这样贪嗔痴慢疑一样不少的俗人才应当住在这里,用她日益坚硬的那颗心去和人勾心斗角、明抢暗夺,而所有美好纯洁的事物与人都会早早地被上帝收走?因为、因为只有像方熠这样的人才配做他天国里的臣民么?

    “邵艾,”双目红肿的魏蓝出现在她面前。两个女孩随后不约而同地伸开双臂抱住对方,在曾经的情敌肩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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