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在苏州已经结过,只是顾虑到客人多数是邵家的关系,来河北这趟纯粹为了婆家也高兴高兴。毕竟人家养大个儿子不容易,婚宴更是全村人难得聚会欢庆的福利。所以邵艾这一天算是把自己给“交出去”了——随便作腾吧,怎么都成,反正白天发生的事她大多也没记住,除了一个人、一只鸡和五个优点。

    人,是说大嫂闺蜜的妹妹,叫晓丽,二十出头还没嫁人。晓丽挺瘦的,但瘦而不僵,躯干与四肢柔软有弹性,邵艾觉得她可以去做体操运动员。应当是从小喜欢紫色吧?邵艾见到她时穿着紫色的毛衣,家里摆的艺术照都是先拍成黑白照片,再加一层淡紫色的滤镜,间接地起到了祛斑美颜作用,颇有七八十年代港台女星的风范。

    第二日天还没亮,大嫂照规矩守在婆家做准备,邵艾这边的一切就交给晓丽了。晓丽两个姐姐都已嫁人,哥也娶了媳妇,所以新娘子这套门儿清。

    “哎呀,肚兜里面是不能穿文胸的!”晓丽笑着说。

    这个邵艾当然明白,只是方才晓丽拿着红肚兜和喜服进屋,请邵艾换上,晓丽自己却没有避嫌走开的意思。邵艾总不能对她说:“请你出去一下。”

    “来,我帮你。”晓丽爬上炕,跪着挪到邵艾身后,替她除下肚兜,摘掉文胸,再把肚兜带子重新给她系好。这期间邵艾有种新奇的感觉。小的时候,母亲、姑妈和云姨是她最亲的女性长辈。因为没有姊妹,连堂表姐妹都没有,也就从未感受过同辈女性间的亲昵。

    “你说这结婚礼服,要是能换成紫的多好看呢?”晓丽一边给邵艾套礼服,一边嘟哝道。

    全副武装之后,胸前还要挂个镜子,避凶光。再吃一块预备好的糕点,开始梳妆。晓丽将邵艾的长发在脑后挽髻,插满红花和金簪。新娘的脸在化妆前要先拿红线“开脸”,目的是绞掉汗毛。这个晓丽做不来,需要一位公婆、丈夫、子女都俱全的“全福妇女”,比如晓丽的嫂子。

    “瞅瞅你多俊!”化完妆后,晓丽把镜子擎到邵艾面前,“怪不得刚强哥看上你了呢。”

    邵艾倒不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多好看。她是那种现代洋气的长相,配以古装打扮后演不了电视剧中温婉惹人疼的女主,更像那些有心机、有手腕的后宫宠妃。

    然而晓丽的后半段话让邵艾心中一动,问:“晓丽,当年你们村里喜欢刚强的女孩多吗?”邵艾寻思着,这个问题在大嫂那里恐怕得不到真实答案。

    “那还用说,”晓丽给邵艾盖上红盖头,红布的四个角坠着红枣、花生、铜钱等小零碎。“能一下子划拉大半个村的姑娘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村里没人配得上刚强哥。”

    新娘准备就绪,就等着新郎来接了。邵艾正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炕上等候,忽听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肯定是活物不假,但体积不大。掀开盖头一角查看,原来有只母鸡从敞开的门里走了进来。一身棕色细毛,屁股上的黑色羽毛不知为何秃了大半。在砖石地面上这里啄两下,那里瞅两眼,行走时镶着粉红色鸡冠的脑袋一扥一扥的,如同在跳hiphop。

    后来像是忽然注意到炕上的邵艾,定住脚爪,小脑袋两侧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哎,这是要干啥?邵艾紧张地往床的一侧挪屁股。莫非是看中了她盖头上坠的枣子花生,想要扑腾着翅膀飞到炕上来啄她?然而鸡是人家晓丽养的,她也不好给轰出去。

    “反了你了,光屁股!”还好晓丽及时赶到,一把抓住鸡翅膀,胳膊一扬给扔回院子里。跟着解释,“这只母鸡名叫光屁股,跟了我好几年了,每天给我下个蛋。”

    好不容易捱到鞭炮声响,应当是新郎一行人到了。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有新娘这边的人守着门。新郎等人要从门缝里一个个往里塞红包,塞够了才给开门。进来后也不许立刻带走新娘,得先在屋里寻找新娘被事先藏起来的红鞋子。

    来了来了,目不能视物的邵艾在盖头里偷笑。但听屋里某个角落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她脚那么大,应该不难找。”

    鞋子要是还在她脚上,肯定会被取下,丢他脑袋上。

    ******

    话说这一路吹吹打打,来到新郎家。跨火盆、踩瓦片,红红火火岁岁平安。拜天地、交杯酒,日月为鉴天长地久。且听那傧相唱到:“傧相傧相,两步一丈。龙凤鸳鸯,和谐一双。”

    应付完祖宗定下的规矩,傧相领红包退下,轮到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各种创新小游戏了。先让新娘像神龛里供着的狐仙娘娘那样坐到婚床中央,喜服的裙摆如荷叶般铺开。新娘背后的墙上贴着五个红字“余生都是你”,邵艾差点儿笑喷——我有那么讨厌吗?

    现在请新郎说出新娘的五个优点。

    “优点?还要五个?”一路全优生的刚强愁得像是考前忘记复习,连糊弄两三个出来都难为他了。

    至于么?炕上的邵艾噘着嘴,不无紧张地盯着一身红色喜服的新郎官,听他怎么说。瞧他眉如秋月,目若朗星,红袍的设计类似古代的新晋状元服,有道是“头项金花呈吉祥,身披山水绣鸳鸯,乌靴白底红花衬,一身爽气投四方。”多少有点儿陈世美的味道了,哦?

    “嗯,这第一个优点嘛——眼光好!”新郎大声宣布道。此话一出,宾客们寂静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

    臭小子真鸡贼!邵艾恨恨地想,这是在夸我还是夸你自己呢?

    “第二个优点,脚大,”他朝她的方向挤了下眼,“大脚好,走路稳当不摔倒,重心在下保护脑。”

    这回不光宾客们笑,邵艾自己也忍俊不禁。说到她的脚,其实不到39号,但是穿38就有点挤,所以一般买39的。

    “第三个优点,嗓门高,听她的指挥错不了。

    “第四个优点,心眼子多,有门有路有吃喝。

    “第五个优点,脾气倔,她要闯龙潭,就不让去虎穴。”

    “嗐,不算不算!”宾客们起哄,“你得往好里头说。”

    邵艾自然能听明白,这些貌似缺点的形容词描述的是她聪慧、勇敢、坚毅等品质。要怪就怪现代女性的优点常与传统美德背道而驰。

    ******

    酒宴设在村里平日用来集会的空地上。入夜后,没吃几口的邵艾在晓丽的护送下回到婆家。宴席上的其他女眷也都走得差不多了,还剩新郎的亲朋好友及若干不醉不休的中青老酒鬼。邵艾今晚倒没怎么被灌,有许家四个兄弟替她挡在那里呢。尤其是三弟刚桥,那真是什么烈酒到他嘴里,秒变白开水。

    大嫂无疑是今天最累那个,酒宴进行得差不多了,还得回家伺候一家老小。邵艾进屋时见大嫂正手拿扫炕的扫帚,四处追着彦彦打屁股。

    怎么回事呢?接亲的时候讲究“爆仗不能停”,所以鞭炮自然要往多里买,一天下来还剩好几捆。当晚彦彦跟一群小屁孩们穿梭在宴席之间吃饱了,带上自家多余的爆仗出去点着玩。后来也不知是哪个熊孩子出的主意,大家决定去养牛的一户人家里“炸屎”。把爆仗插进大坨新鲜的牛粪里,点燃之后跑开。彦彦回家后,大嫂就闻着他的味道不对劲。等弄清楚身上的泥巴点子都是啥玩意儿,那可不火冒三丈?

    “吃的,还好?”许老爹问邵艾,这还是她来家后第一次听公公直接问她话。许老爹同许多庄稼汉一样,比真实年龄要显老。五官确实像大哥和三弟,但又比这两个儿子多了分帅气。很少开口讲话,不光是对邵艾。

    “嗯,吃饱了,”邵艾点头说。

    公公走开,一分钟后捧着个塑料花盆回来给她看,盆里种着棵绿色植物。“田七,才开的花。”

    邵艾低头细看,在一簇簇卵型叶中,有三个极小的火红花苞。大概许老爹听说邵艾家是开药厂的,就把自己种的中药拿给她瞧。

    “谢谢爸,田七我见过,”邵艾真诚地说,虽然叫“爸”的时候有些不习惯。“田七俗称金不换,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它开花。”

    很快,老的小的都上床歇下了。邵艾今天原本就起得早,又被折腾了一整日,也累得够呛。洗完脸后胡乱拆下头饰,脱掉战袍,穿着肚兜和裤衩爬上床。迷迷糊糊似乎睡了很久了,身边结实的炕陷下去两寸,同时听到外间屋里彦彦清脆的叫声:“叔叔们都回家了!”

    “嘘,别吵,”大嫂喝止他,“都几点了还没睡着?疯得你。”

    邵艾是面朝墙睡的,肩膀被一只手扳着翻过身。紧接着,黑暗中喷着浓浓酒精气息的嘴巴朝她压下来,被她一巴掌推开。那股酒气差点儿没把她熏晕过去,更不用说一天下来没洗澡,男人身上的味道喜煞人。

    刚强自然不肯罢休,“喂,好歹是咱俩的新婚之夜啊。”

    几次三番推搡之后,邵艾恼了。“不结婚了,不结这个婚了!”起身,举手拉亮头顶的灯泡。穿着件红肚兜,盘腿坐在炕上,邵艾感觉自己像捂了一肚子三味真火的红孩儿。

    刚强满脸委屈地坐起身,邵艾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件红背心。不同于健身房里那种无袖短上衣,背心的两条肩带很细,如果头上再扣顶藏蓝色的解放帽,那就真跟泥瓦匠一样了。

    “算了,跟我出门吧。”刚强伸腿下地,先把媳妇平日穿的衣服找来扔上炕,自己也穿戴整齐。

    “去哪儿啊?”早过了午夜,邵艾只想继续睡觉。但又不无好奇,想知道他会带她去何处。

    二人熄了小屋的灯,悄悄溜出家门,能听到大屋里那此起彼伏的鼾声。乍投身北方乡村无月的夜晚,邵艾冻得打了个哆嗦,视野中愣是一个亮光都见不到。还好刚强带了电筒,一只手照路,另只手牵着她,也不说话。二人离开村舍聚集地,朝荒野走去。

    这、这是要干啥?邵艾偷看身侧男人黑暗中硬朗的轮廓,心道该不会是刚娶完媳妇就后悔了吧,要趁深更半夜把她干掉?这么广袤的土地,真找个地方把她给埋了,一时半会儿怕是破不了案。

    来到一座小土坡顶,停步。“你看,”他说,用电筒朝天指了下,并关掉电筒的光。

    邵艾呆立不动,心里盘算着如果被他袭击,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逃。

    “喂,怎么了?”他凑过脸来查看她的表情。随后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仰着头说,“我记得大一那次学生会聚餐时你说过,家里有支二百毫米的望远镜,真羡慕。”

    邵艾抬头,方才这一路只顾着胡思乱想去了,竟没注意到头顶那片绚烂的星空。从小就喜欢观星的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用肉眼见到如此密集的亮点。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宇宙、那个人间吗?仿佛过去那二十多年被蒙骗了,被现代工业吞吐的污浊与都市霓虹营造的魅惑掩盖了真相。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身边的男人梦呓般地说道,“原先经常一个人跑到坡顶看星星,认识的人里头好像也没谁有类似的兴趣。我以为是我生错了、长偏了,属于多了根指头或者喜欢嚼木头的那类特殊群体。这辈子的我本该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即便跟其他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唉,所以贼心在学生会聚餐那次时就萌芽了啊。”

    可不是吗?邵艾头靠他胸口,用眼睛扫描着上方那些看似孤立存在的遥远天体。从地球的角度上原本无法分辨谁与谁之间有着更强的引力,谁与谁是同一个星座。当其中一个的轨道发生变化,或者以超新星爆炸的方式散为星际尘埃,谁又会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里,黯然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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