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5.】

    天气延续昨日阴霾,许久未见的太阳像被驱逐般消失殆尽,朦胧寂寥的天陲上悬浮着团团铅灰色斑驳的云朵,参差低垂的,显得厚重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湿濡的气息,冷森森的寒流隐秘地扩散到各处角落,仿佛都笼罩在一片怏郁的氛围中,随之翳然失色。

    眼前的雪下得好惨。

    耳畔边有轻纱摩挲似的细碎声响,晶莹微小的雪粒簌簌地从天邃间飞旋而落,交织出一片白色的帘幕,纷纷迷乱了眼睛。

    纪念耶稣诞生的时刻如期将至,传出沉缓悠扬钟声的教堂披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色彩,虔诚的基督徒们屈膝祷告,向上帝展示他们无比的谦卑和顺服,胸前所划的十字圣号象征着对上帝的敬仰和祈求。

    他们都在翘首企盼着这一重要节日,可惜今夜……

    不会有慈祥和蔼的圣诞老人给早早听话甛睡的孩子送来礼物的。

    ---  ---  ---

    “Boss,我们先走了。”

    告别了难得褪去桀骜犷悍气质的基督徒,又甩掉了烦人的队伍,最后仅剩的两人收获一片祥和平静。

    翩然的冰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伞面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毫无瑕疵的雪色,长款特攻服几乎与背景的皑白融为一体,松软的窸窣声一步步踏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拖曳。

    摇晃的银链耳饰轻浮浪荡,坐在公园桥梁台阶上的九井一邪肆狡猾的眉眼生出一股别样的惑人感,尖细如悬针的墨瞳一分一毫涵盖着哂然的戏谑,狎黠道。

    “今天似乎会很忙啊。”

    雨伞下,隽秀脸庞左上方的大面积烧灼疤痕犹似是这周身白雪茫茫中唯一败笔,伤挫得过于醒目,增添几分怅惘。

    水晶蓝的眸子盛着清冽的暗光,乾青宗的神色始终如一的平淡颓靡,他盯着脚底下持续飘洒的雪,缄口不言了会,道。

    “……你想怎么做,可可。”

    “哈哈…这还用说。”

    九井一眉梢微微上扬,轻笑出声,不存在丝毫犹豫脱口便道。

    “我会跟着你的,阿乾。”

    可如此诚笃的回答却没得到应有的回应。

    乾青宗的双眸深邃而黯漠,垂下眼睑也掩饰不住其中淌凌的无尽幽涩,沉甸甸的,压得整个人生疼。

    有些东西总是不好过分明示,更可叹的是他连开口直言的勇气都没有。

    难言了片刻后,道。

    “为了约定吗?”

    “哈?”

    这次同样回得很快,反问的语气佻脱,是他一贯玩世不恭的风格。

    可惜隐晦在深处诡谲的压抑感实在太突兀,像极了一个封锁在套子里作茧自缚的人迈入死结的莫比乌斯环,他终其所有给不出别的答案,也找不到对他来说最好的善果。

    “嗒……”

    似要逃避现实的人起了身,一言不发地站在霰雪飘零的寒风中,颀长的背影看上去格外孤寂脆弱,仿佛一碰就支离破碎了。

    世界恍如被残忍的分割成两半,要逃到有柔美佳人存在的那部分,不要留他一人在痛恨的疮痍中苦苦煎熬,那样只会徒增生不如死的分量,憾悔都变得心余力绌。

    然而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固执地生拉硬扯着,要将他坠进周而复始的焚死万丈深壑去。

    如今所有明面上的克制只不过是狼狈的代名词,释怀根本就是荒诞的痴人说梦,他活该备受折磨的,脑子保持在偏激的痴狂下就行,这样也总好过清醒时带来无以复加的悲懑。

    他情愿这般终此一生。

    但可恶的是周围的环境实在太安静了,面上本就岌岌可危的‘假面’即刻便要溃不成军。

    冥冥中,有道温柔至极的声音追问着:为何还要苦苦拼命维持,为了可笑的尊严吗?

    不,那种东西他早在几年前连同灵魂就一块弃之如履了。

    是的,那些都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的……

    九井一的神志从曾经的忧悲欢喜中抽丝剥茧地回笼,恍惚后,周遭的一切慢慢聚焦,外界的声音逐渐清晰。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真实身处的‘世界’是,佳人逝去的另一半啊。

    「钱」,

    好恶心……

    几个喘息过去,他转过头,雨伞边沿欲盖弥彰的遮挡了一半的脸,躲藏之下的神情不明,只见他滑稽的吐舌,故意冲人说道。

    “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等到离去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风声中,缩在惭愧躯壳下的乾青宗才重新有了胆量,抬眸望向已经走远的人。

    “……”

    他独自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阖眸,深深长吁一口气,胸腔所有的悲呻都随着气息弥漫在冰天雪地之间,得不到安放。

    那个男人打心底深恶痛绝的东西,现在成了禁锢他自身的枷锁。

    即使再恶心,今后也要变得不可或缺。

    因为,这个世界拿某个人性命为代价教会他一个道理……

    没钱,真的不行。

    ……

    【神奈川·横滨】

    高楼的天台上,初冬的冷空气总是沾有不近人情的意味,气压缓缓升高,从口中吐出稍许温度的呼吸逐渐化作一缕缥缈的白雾,散紊于粉妆玉砌的世界。

    湿漉薄弱的雪絮飘落在银白色的睫毛那刻,融混为透明的水晕,覆盖潮意的碎发和红黑花札的耳饰时而被冷风轻轻吹拂着,遮掩眼前纷扰错乱的景色。

    眺望间,远处的Cosmo World游乐园摩天轮在漫天的冰凝雪积中若隐若现,下面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被银装素裹得似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四周的一切兀自静谧地沉浸在寒凉冬季的怀抱中,寂然无声。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动静,接着模糊的听见有脚步声在渐行渐近着,最后……

    连带自己头顶持续飘落的雪花也跟着一起戛然而止了。

    “伊佐那。”

    一道不深不浅的呼唤,把空洞頽芜精神游离在现实之外的人唤了回来。

    搭在腿上几乎快被冻僵的手指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灰紫色无机质的眼眸纤碎光点,那张过于妖靡混血的相貌罕见浮现出媟笑的意味,平淡地唏叹了声。

    “回来了吗,鹤蝶。”

    鹤蝶本分的站在一旁,单手为盘腿坐在天台边缘的人撑着伞,应了声,又道。

    “嗯,还有……我把Mucho带来了。”

    听见似曾相识的名字,黑川伊佐那噙着一抹古怪的淡笑缓慢偏过头,不带任何情感的觑向身后不远处安静站着的高大魁梧的男人。

    即便早有预想,当那犹如糜溃着阴慝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武藤泰宏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的胆寒从脚底攀升脊背,恶至心灵。

    曾在少年院共同度过的时光匆匆流转,再聚首,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恐怖。

    他眸光微敛,整理好些许动摇的心态,冲人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伊佐那。”

    黑川伊佐那乏趣的盯着瞧了会儿,随后不温不火地勾了下唇角。

    “……嗯,欢迎。”

    等他复又我行我素地转回头,鹤蝶继续汇报着其他情况。

    “至于灰谷兄弟,大概要后天才能赶到横滨。”

    听见这话,黑川伊佐那迟迟没说话。

    须臾,他嘴角微挑嗤弄的弧度,酣紫眼底纠缭的诡秘幽暗氤氲着浓稠的色泽,令人捉摸不透。

    大概是感觉身体实在被这雪天冻得太过僵硬,他前倾躬着腰,缓慢支起发麻的右腿,身形摇摆不定地站了起来,那危险晃荡的幅度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失足从楼顶跌落。

    然而脸上漠然置之的神情仿若又在表明他还没疯到那一步。

    恣睢狂妄的身姿立于万千高楼大厦间,低哑慵懒的嗓音掺杂初冬森森的凉薄,揶揄道。

    “怎么…他们两个是舍不得六本木吗。”

    鹤蝶看了眼天台挑檐边缘的积雪,蹙眉,注意到对方想下来,下意识伸手去扶。

    “不,他们当时便答应了,只不过说想穿不一样颜色的特攻服,我想这种事无所谓就同意了,所以才……”

    “啪!”

    话还未说完,就被狠厉的一拳打断了。

    气氛一瞬凝固,唯独头顶皎洁如银的霜雪依旧不知节制地飞舞降落。

    武藤泰宏冷漠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面上是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

    “干嘛做这么显眼的事。”

    洇染上鸷毒的双眸怫悒地盯着被揍得偏过脸的男人,黑川伊佐那蔑夷的口吻将先前难得流露的笑意抹杀殆尽。

    他反复喜怒无常的心性就像建立在扭曲内心上的病蒂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根治。

    那一直迁就放任的人又是存了什么心理。

    左脸的疼痛持续泛滥,可跟以往挨过的拳头相比根本不算严重。

    鹤蝶瞳色迥异的双眼微沉,晦涩不明,他放下抬起的手,重新摆正脑袋,垂眸回道。

    “……抱歉。”

    而心无愧疚的始作俑者却准备要离开了。

    从头顶遮蔽的伞下走出,冰凉的雪花很快再次飘落到黑川伊佐那身上,他却感受不到寒冷般径直朝门口走去。

    武藤泰宏的视线跟随着男人移动的步伐,看着对方目不斜视经过自己身旁,想着还是觉得应该问一句。

    “伊佐那,你去哪。”

    他脚步未停,又默不作声。

    就在以为自作多情得不到回答时。

    “……今天不是25号吗。”

    黑川伊佐那徐徐开了口,刚刚还极端差劲的心情转瞬即逝,阴郁怪戾的声线此时陡变含着奇异缱绻的音调,头皮发麻的温柔,甚至无法想象他是以何种表情在说这句话。

    疯子的可怕之处莫过于他们的爱意。

    那种珍贵罕见的东西出现在他们身上,很难说其幸运。

    尤其是需要接受的另一方。

    颇为欣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口的位置,徒留剩下神色各异的两人听见空中轻轻传来一句黯昧的喟叹。

    “我要去和她过圣诞节了……”

    没必要纠结圣诞老人是否存在,他已经获得世上最好的礼物。

    今后的每一年也是如此。

    没错。

    他重新有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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