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五点多的时间,窗外光线已然暗下。

    客厅主灯沉默又晃眼地亮着,无端生出几分压迫感。

    季知春从未感到时间流逝的这样慢,似乎在这无边的沉默里,分秒都清晰可见。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当没看见那摞考研资料,挂上笑率先打破沉默:“怎么都不理我?”

    “我特意买了你们爱吃的鸭子来孝敬呢~”

    拖长的尾音,放软的话语,近似撒娇的语气。

    也没能使得老两口面部表情柔和一下,只得默默将鸭子放到餐桌上,心里斟酌该怎么开口。

    “不来叫我来,来了又不理我。”她佯做无事同平常一样抱怨。

    李女士在此刻终于有了反应,淡淡瞥她眼:“你的孝敬我们可不敢吃。”

    “你这话说的。”她顺势坐在沙发一侧,插科打诨:“说得我好像还能给你们下毒~”

    “那说不好。”李女士抽出她抱住的那条胳膊,端起茶几上的保温杯,慢慢抿上一口:“毕竟你现在翅膀硬了,说不定早就嫌我们烦了。”

    这话不好接,她只能装作听不懂李女士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你看,别人只关心我非高不高,没人关心飞的累不累。”

    “妈你就不一样,你只关心我翅膀硬不硬。”

    看到李女士明显一噎的神色,她笑眯眯凑上去:“对吧,妈?”

    眼看着李女士就要给她两下,凝重氛围终于要被打破,老季却在此刻突然开口:

    “别再避重就轻,说说吧,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跟家里说?”

    面对老季和李女士看来的目光,她慢慢直起身子,还是没躲过。

    “还没来得急说。”

    其实是现在她还不想告诉他们。

    “我看你是出去住段时间把自己心给住野了!还把家放在眼里吗?!”

    唇畔那抹弧度渐渐隐去,她沉默看着越说火气越上来的老季。

    “你要是考在职研,我和你妈双手赞成,可你看看你要考的是什么!?”

    “不考本专业,跨专业学考古!!”

    “怎么?医学专业考不开你了是吗?你非要去学那个破考古!!”

    头顶主灯白到惨淡的光线照到老季微微发紫的唇角,口唇一张一合,讲到激动处,甚至有唾沫星子飞溅出。

    莫名地,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那股沉闷的,熟悉的,被死死捂上口鼻的窒息感,似乎又让她回到六年那个夏天。

    永不停歇的梅雨季,光线昏沉的黄昏,她的房间没开空调,湿热黏腻的空气像是一条潮热毛巾,紧紧捂住她裸露皮肤上没一个喘气的毛孔。

    电脑屏墓泛白的光线照在她沉默不语的脸上。

    杂乱的头发,无神的眼睛和迟迟不肯选择的手,她像是一块又倔又硬的臭石头,只在那沉默的坐着。

    “让你改,你怎么还不改?!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一点都不知情呢?!”

    “学考古,你以后怎么就业?喜欢能给你当饭吃吗?!”

    “现在,立刻,马上,改了!”

    在报志愿结束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滑动了鼠标。

    而现在——

    “学考古你出来想干什么?想去挖墓吗?哪里那么多墓给你挖?”

    “你要是真喜欢历史,你去学一个历史专业的考古老师也可以,最起码稳定、好就业。”

    “反正我不同意你考这个专业的研!趁早给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上你的班。”

    “爸。”她轻轻唤一声,咬字坚定:“我要考这个专业。”

    “哎!?”老季蹭得下站起来:“我说话不管用是吗?”

    “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能做这种荒唐事!?”老李像是不敢相信,他指着那叠资料:“这种专业,是给什么样的人学的?嗯?”

    “是给那一种家里有钱的富二代当兴趣学的!”

    “是给那种衣食无忧的人学的!”

    “你有这个资本吗?”

    说到这,他突然顿了下,随即古怪地笑了一声:“对,这事应该怪我。”

    “怪我没本事让你当富二代,怪我让你没这个资本学你想学的专业!对吧?”

    她不是这个意思。

    季知春不明白,为什么总要曲解她的意思。

    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们总是这样!

    “爸....”

    “别叫我爸!”老季叉着腰别过头:“我不跟你多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在外面住了,给我搬回来。”

    “没人管得了你了现在!”

    每次,他都端着家长、长辈,管理者的架子。

    要求她听话、妥协。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不能做自己的主?

    凭什么所有大事一定要听他的?

    她是个人,

    是个活生生,有自己主见的人!

    “我不。”

    “你——!”老季手指着她走来。

    “爸,”她站起来,打断老季的话:“你知道我怕虫吗?”

    她问了句毫不相干的问题。

    老季愣神的一瞬,她自顾自回答:“我很怕虫。”

    “我十二岁那年夏天床头的墙上,趴了只很大的虫子。”

    她到现在都能记得那个虫子长什么样子,坚硬的甲壳泛着黑色金属光泽,有一对透明偏灰的翅膀,长长的触须,长着绒毛的节肢。

    “想喊你帮我把虫子打下来,你没理我。”

    甚至于,老季当时正躺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听到他三番四次的呼喊,直到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后来,我自己给它拿下来了。”

    她强忍着恐惧、恶心,叠了几层厚厚的卫生纸,在脑海里遇见了一万遍虫子飞起或逃跑的可能,狠狠捏住了它。

    她用力,再用力捏着。

    她感受虫子在那团纸里爆浆、炸开、脓液四溅。

    但她尤嫌不够。

    过度的恐惧使她把那团纸扔到地下,用用脚来来回回碾过好几遍,方才安心。

    而老季,只是在她把纸扔到客厅时,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不是自己能做到吗?”

    “还有我大一那个雪夜,小电驴半路爆胎,给你打电话,你让我自己想办法。”

    江宁鲜少有下雪的时候,但那年冬天却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车子爆胎,她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外。

    她知道,没人会帮她,可雪实在是太大了。

    她给老季打电话,没用。

    她甚至给...秦屿打电话,收获的,是无人接听的忙音。

    她忍着想哭的冲动,咬着牙,顶着风,顶着雪。

    她一步一步从郊区推到了学校。

    学校门口,有个蹲在那等她的姜蒁。

    一路上,她没哭,她觉得经历过这件事,她顶天立地。

    可看到姜蒁的那一瞬,姜蒁把热水往她怀里揣的那一刻。

    很没出息的,她落下泪来。

    她想,她还是不够坚强。

    “从小到大,诸如此类你让我自己想办法的时候,数不胜数。”

    “所以你在怪我??”

    “现在在这指责你老子!?”

    “怪我没帮你!?”

    老季像是被踩到痛脚一般,神情激动地指着她叫骂。

    下一秒,李女士挡到她身前。

    看吧,总是这样的结果。

    她固执地与老季对视,压住喉间发酸的哽咽:“不,爸,我想说的是——”

    “那些所有我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都自己过来了。”

    “我所有的决定,我自己能做,能承担。”

    像是被她气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李冷笑一声,别过头又转过来:“行,你就是想考你那个破专业!”

    “考吧,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去考吧!”

    “考了就别回这个家了!”

    转头坐到沙发上,低头掏出手机,连眼神都不稀罕分给她一点。

    用这个威胁她,又用这个威胁她。

    弯腰拿起茶几上的资料,她转身就走,却被李女士扯住了包。

    她明明有刻意避开。

    “知春别跟你爸置气,说两句软和话,都退一步。”

    “妈,没必要,我决定好了。”

    “拦她做什么?让她走!”

    拉扯间,“划拉——”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嗡——”得声,巨大的耳鸣如潮水般向她袭来,仿佛把她隔绝到另一个世界,李女士嘴唇在动,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地板反射主灯的光晕,晃得她眼晕。

    一地的零散物件,就好像她总是过成一地鸡毛的人生。

    她看到李女士蹲下,帮她捡着东西。

    她愣愣站着。

    忽而,一声爆喝划破两个世界的隔阂,耳鸣在此止住。

    “你给她收拾什么!?让她自己捡!”

    而李女士,却默默把所有收拾好,拿起个纸盒,一次一顿读出纸盒上的内容:“左甲状腺素钠片。”

    而后,仰头问她:“乖乖,你咋有这个药?”

    李女士手里拿的是她吃的雷替斯。

    激素药。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我在吃,我甲状腺没有了。”她看着李女士一下煞白的脸,莫名的,她生出两分报复的快感。

    “前段时间查出甲状腺癌。”她云淡风轻地开口:“我把甲状腺给切了。”

    李女士口唇翕动,没说出一句话。

    她抬眸看向不知何时站起的老季,恶劣地扯出个笑:“没事儿,爸你说过,我自己能做好。”

    老季沉默下来,一句话没说。

    但她尤嫌不够。

    一把扯开衣领,把那块遮掩住,带着弧度的,半圆形的疤痕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尽管已经过去好久,雪白的皮肤上,仍有一道突兀的,丑陋的,正在淡去的疤痕。

    像是看不清,老季上前两步,又生生止住脚步。

    季知春固执地看向老季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这场无声的对峙,不知过了多久。

    老季方才对上她的视线,嗫嚅半天,轻轻问出一句:

    “疼吗?”

    疼吗。

    两个字。

    就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将恶意压下去的酸涩,尽数翻涌上来。

    猛地别过脸去,她睁大双眼,不想让快速积蓄在眼中的热意落下。

    一把夺过包,一句话没说,季知春夺门而出,一头冲下楼梯。

    她低着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

    为什么要管她疼不疼?

    她疼不疼很重要吗?

    反正,反正那么多年也没管过多少次!

    “嘭。”

    她直直撞入一个怀抱,

    一个夹杂深秋凛冽寒意的怀抱。

    熟悉的木制香慢慢包裹住她。

    她埋进这个令她安心的怀抱,

    而后,

    慢慢抬起头,在这个被水光模糊的朦胧世界,老楼道忽明忽暗的照明灯,照亮了牧野侧脸。

    他半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掩去眸中神色,只能感受到——

    他认真注视着她

    随后,一只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后颈,将她按入这个充满暖意的怀抱。

    牧野声音伴随胸腔共振清晰传入耳中,

    同样,也只有一句:

    “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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